序章 洛林假日(下)

1789年7月,漢諾威

佛蘭德男爵買通城防看守,在靜謐的無風夜晚逃出革命首都蘇瓦松。男爵輕裝簡行,只帶一位車夫和一名貼身僕人,他們晝夜兼程駕著馬車向東走,一天出了皮卡第,兩天越過紐斯特里亞的舊邊界,第三天和第四天穿過亂作一團的洛林公國,第五天薩克森王國的邊境檢察官攔住他們的馬車,佛蘭德男爵從內衣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檢察官看到信的封蠟,向男爵敬了個軍禮,給他們換上最快的好馬,第六天他們抵達漢諾威的薩克森宮廷。

「馮·佛蘭德男爵請求覲見,」佛蘭德男爵對宮廷侍從畢恭畢敬地說,「他是下洛林十三處城堡的主人和自由城市根特的議會主席,低地交易所的股東,薩克森女王的老朋友,夏爾國王和薇薇安王后的信使。」

侍從進去回稟,只用了一分鐘就重新出來,他對男爵深鞠一躬,說:「請進。」





佛蘭德男爵帶著他的僕人走進女王的宮殿。男爵身材瘦削,個子矮小,顴骨突出,眼窩深陷,棕色的捲髮蓬亂蕪雜,醜陋得很,簡直像個猴子。他的僕人卻皮膚白皙,個頭高挑,燦金色的短髮似在閃閃發光,總的說來是個器宇軒昂的好青年。

女王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上,懶散地等待她的訪客。佛蘭德男爵在她面前單膝跪地,用十分標準的阿勒曼語說:「尊敬的全薩克森和半島丹麥人的女王,黑森林的主人,漢堡、呂貝克、不萊梅和其他九個貿易城市的保護者,小波蘭和條頓騎士的領主,施瓦本、巴伐利亞和東部邊境女大公,我謹代表我的主人和女主人,向您致以誠摯的問候。」

女王揮了揮手,驅散那些複雜的頭銜。她示意男爵站起來,然後直白地提問:「什麼事?國王陛下處境不妙,想找我借兵?」

「處境相當糟糕。」佛蘭德男爵坦誠相告。「蘇瓦松的暴民把國王軟禁在德洛伊茨宮,實際上已剝奪了他的權力。」

「這我幫不上忙。」女王乾脆地說。「對外作戰我隨時願意幫助陛下,可是鎮壓民眾那是另一回事。薩克森和德意志沒有能力對抗全高盧的人民。」





「全高盧的人民都心向正統王室,」佛蘭德男爵信誓旦旦地保證,「只是蘇瓦松的陰謀家在搗鬼。只要解除首都的危機,紐斯特里亞全境自然能夠恢復秩序。」

「全高盧的人民究竟怎麼想,這個玄學問題我們姑且擱置。」女王在沙發上扭動身體,稍稍坐直了。「還是談點實際的吧。你們的阿奎丹公爵怎麼想?普羅旺斯呢?據我所知,你們十五個王叔中的十三個,七個王弟中的四個,還有全部的四個軍區司令,都已經向議會宣誓效忠了。」

「他們只是屈從於暴力,迫不得已。」

「就算他們是屈從於暴力,我也打不過他們。」女王雙手一攤,誠懇地說。「總不能指望我相信,只要德意志的騎兵抵達高盧,所有這些暫時屈從於暴力的大人們就會一下子舉起義旗,推翻蘇瓦松的議會。」

「這並非不可能,」佛蘭德男爵露出一個醜陋的微笑,「此外,這裡是王后給您的一封信。如果您願意幫助王室度過危機,王后承諾把洛塔林公國的宗主權轉交薩克森。」





女王的眼神短暫地亮了一下。她拆開信件,快速瀏覽一遍,又把它裝回信封。

「這沒什麼用處。」薩克森女王聳了聳肩。「即使洛薩真的願意把她的老家送給我,我也沒法去拿。還是那個問題:我打不過。」

「如果是洛塔林公國,您不需要戰鬥就能掌握。」佛蘭德男爵篤定地說。「國王和王后已經秘密宣佈放棄在洛塔林公國的一切權利,現在的洛塔林公爵是王后的弟弟,約安尼斯·洛薩。而他就在——」

佛蘭德向右側身,他身後的僕人走到女王面前。

「此地。」佛蘭德向扮作僕人的公爵伸出一隻手臂,有些得意地對女王說。「路上我們已和洛塔林等級會議確認過此事。會議願意支持約安尼斯公爵的統治,也支持您的宗主權。」

薩克森女王挑了挑眉,她認真端詳約安尼斯公爵俊朗的面孔,感嘆說:「真是男大十八變。上次見面的時候,您還是個……」

「愛哭的小胖子。」新任洛塔林公爵約安尼斯用清澈的嗓音謙卑地回答。他屈膝跪在女王面前,微微低下頭說:「女王陛下,洛塔林公國的田野、山林、城堡和全部軍隊向您效忠。」

佛蘭德男爵也再次單膝跪地,快活地說:「女王陛下,洛塔林公國的四個自由城市、低地交易所、東方貿易公司和二十六艘戰艦向您效忠。」





「我可沒答應要出兵。」女王難掩喜悅地說,招招手示意兩位白撿的封臣不必多禮。

「反正我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了!」佛蘭德男爵起身說。他和女王一起大笑起來。

「佛蘭德男爵閣下,」女王狡黠地追問,「您的意思是說,哪怕我沒能解除蘇瓦松的危機,或者壓根不出兵,洛塔林也願意向薩克森效忠嗎?」

「是的。」約安尼斯公爵替佛蘭德回答。「即使不是姐姐的命令,我作為公爵個人也會這樣決策。這符合公國的利益。」

女王看了他一眼,用右手拄著下巴,陷入深沈的思索之中。

「你還沒有告訴我,」女王再次向佛蘭德提問,「阿奎丹的態度到底怎麼樣。這很重要。」

「不明朗。」佛蘭德坦誠相告,他知道自己無法欺騙女王。「可能要看議會最終對王權作何處置。阿奎丹公爵不反對憲法,在他還是攝政王的時候就已經在推行立憲改革了。可是他對廢君共和制的態度如何,我們還不知道。您知道的,阿奎丹幾乎是個獨立王國,蘇瓦松怎麼折騰不會對他造成多大損害。不過按照我的判斷,如果夏爾國王這個人本身受到了安全威脅,那麼阿奎丹不可能坐視不管。他把國王看作自己的孫子。」





「如果阿奎丹出兵,」女王用右手食指在空氣中划了個圈,「那麼我同時從東北進軍,事情就十拿九穩了。可如果他不出兵,薩克森再怎麼有心幫忙也是白搭。」

佛蘭德男爵發現她再度陷入猶疑,立刻繼續說:「議會本身並不一致。在對威塞克斯議和的問題上已經顯示出這點。穩健派想要保留國王,激進派則想廢除他。兩派彼此的仇恨超過他們對王朝的仇恨。如果有足夠的外部壓力,這個所謂的公民會議很可能被土崩瓦解。」

「但是外部壓力也可能讓分裂的力量團結起來。」女王說。「到底會怎樣,誰能說得准呢?」

這個精明的女人已經下定決心只佔便宜不幫忙了,佛蘭德男爵心想。佛蘭德知道,想靠動嘴皮子說服一個聰明人是永遠辦不到的。何況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並非解救王室,只是在轉交洛林的同時給自己謀個好出路。與其在這浪費彼此的時間,不如早點回旅館,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佛蘭德於是乾脆放棄了表面文章,客客氣氣地說:「我無權干涉您的決定。」

薩克森女王滿意地點點頭,她還很少見過如此明事理的貴族。

「那麼,如果您沒有其他吩咐,我們就先不打擾了。」約安尼斯公爵說,他似乎因女王拒絕出兵而有些氣憤,但沒有明顯表現出來。

「好的,你們旅途勞頓,也該休息休息了。今晚就住在布倫瑞克宮吧。」女王拍了拍手,示意進來的侍從為兩位客人安排住所。

離開宮殿之前,佛蘭德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情未辦。他折返回去,向女王的沙發快走兩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哨子,這哨子原本是銀色的,可是表面多已鏽蝕成棕黑。佛蘭德把口哨雙手呈在女王面前,說:「國王讓我把這個哨子給您。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有失禮的地方,還請您千萬見諒。」





女王愣了一下,似乎她也沒搞懂這是什麼意思。她把那個哨子拿到手裡,對著它觀察了半天,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這傢伙都快三十歲了,還是這樣沒出息嗎?」女王問。

「什麼?」佛蘭德沒有理解她的話。

「可這是多麼危險的一群狼。」女王自言自語地感嘆。

「我沒聽懂您的意思。」佛蘭德男爵恭敬地說,

「沒什麼。」女王朝他揮了揮手,無奈地笑笑說,「你先去休息吧。」







佛蘭德男爵在鬆軟的天鵝絨床上躺下。他已經給致國王夏爾的信打好了草稿:非常遺憾,薩克森女王顧及實力不足,暫時拒絕出兵,但若形勢改易,仍不排除干涉可能,請准許在下暫駐漢諾威,多方聯絡以俟時變,雲雲。就在這時,王宮里忽然傳出消息,請他和約安尼斯公爵一起去赴女王的晚宴。薩克森女王在宴席上對全國的重臣忽然宣佈自己將要干涉紐斯特里亞的革命。

「這群無法無天的陰謀家和被他們煽動起來的暴民,」女王激情澎湃地說,「他們撕碎王朝的旗幟,踐踏貴族的莊園,毀滅法律,拆毀教堂,使最優秀和最無辜的人流血。他們殺死女人和小孩,攻擊手無寸鐵的民眾,為什麼呢?就因為這些人不願背叛自己的國王!如不粉碎這些叛亂分子的罪惡狂歡,歐洲將永無寧日。暴徒們以劍攻擊貴族的榮耀,我們要以劍回答他們。先生們,薩克森的回答就是這樣!」

「用劍回答他們!」頭髮雪白、鬍子更加雪白的馮·巴本侯爵興奮地大喊,猛地一拍桌子。他是薩克森的陸軍司令,萊因哈特王冊封的容克貴族。

「早該這樣。」騎兵部隊的參謀長施萊謝爾將軍沈穩地說。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挺拔。

「該把那些所謂的議員都殺光!」佛蘭德男爵也跟著湊熱鬧。薩克森王國的眾貴族把目光一齊移向他。

我是不是太激進了點。佛蘭德心虛地想。

「說得好!」勃蘭登堡伯爵贊嘆。他是炮兵部隊的總指揮。

「說得好!」馮·巴本侯爵和許多別的貴族一起說。宴會上響起一片連綿不絕的掌聲。

「尤其該槍斃夏多布里昂。」施萊謝爾補充。

「槍斃他!」

「全都該槍斃!」

全薩克森的貴族和將軍都因為有仗可打而激動不已。真是個可怕的國家,佛蘭德男爵心想,偉大的東西都是可怕的。

女王敲了敲自己的酒杯,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她說:「提到夏多布里昂議員,我這裡正好有一份他的偉大言論。」

女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一本正經地戴上眼鏡,認真地讀起來:「公民會議記錄。時間:1789年7月14日,上午9點。發言人:雅克·皮埃爾·夏多布里昂。」

女王清了清嗓子,繼續讀道:「全歐洲的王公都會聯合起來,為的是要絞殺革命。公民們,他們已經聯合起來了!阿拉里克三世、保祿六世、李奧波德·施陶芬、他的姘頭和她手下的屠夫們。所有這些強盜都在組織他們的黑幫軍隊,時刻準備撲向革命的紐斯特里亞。這是犯罪分子的聯盟,革命將以人民的聯盟回敬他們。在盜匪們的軍隊進入紐斯特里亞之前,紐斯特里亞的軍隊就要踏入他們的領土,摧毀他們的宮殿,焚燒他們的王冠,給予他們迎頭痛擊。對於這些反人民的暴徒,革命不恩賜他們絲毫的憐憫。王公們問:還要怎麼樣,要扒了我們的皮不成嗎?革命回答他們:是的,大人,就是要扒了你們的皮,而且還要敲碎你們的骨頭,殺死你們的繼承人,把你們的女兒……」

「再後面的我就不念了。」女王說,她摘下眼鏡,把紙片疊了一疊,收回口袋里。「這就是夏多布里昂議員在公民會議上的演講。諸位也聽出來了,我只截取了其中比較文雅的一段。」

在女王念到「…他的姘頭和她手下的屠夫們…」這句時,席間曾爆發出一陣怒吼和咒罵聲。可是當她把整段發言念完,宴會已陷入可怕的沈默。

「這等於是宣戰。」馮·巴本侯爵用顫抖的嗓音說。

「應該立即宣佈我們已經和暴民處於戰爭狀態。」炮兵指揮官勃蘭登堡難掩憤怒之情。

「這接近於宣戰。」女王沈靜地總結,擺擺手示意大家不要太過激動。「但畢竟還不是宣戰。我們現在也不打算對他們宣戰。我們暫時不向暴民們開戰,不是因為我們畏懼他們,而是顧及到紐斯特里亞唯一合法君主夏爾·洛文的人身安全。先生們,我已向那個所謂的公民會議擬定一封最後通牒,如果高盧人不立刻釋放自己的國王並恢復他的王權,薩克森的軍隊將被迫承擔起維護歐洲秩序的責任。」

「明智而仁慈的決定!」佛蘭德男爵激動地說。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次堪比狼狽奔逃的出使竟能獲得此等成功。

「明智的決定,但是是否過於仁慈?」施萊謝爾將軍問。

「我們不會乾等著敵人投降。」薩克森女王繼續說。「西部的四個戰區要做好戰鬥準備。此外,洛塔林公爵已在今天上午向薩克森宣誓效忠。西北軍團從明天開始分批進駐杜塞多夫和瓦隆,直到洛塔林公國建立起具有自衛能力的武裝。」

貴族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領土擴張震驚了,宴會上議論紛紜。

女王再次敲敲自己的玻璃杯。她指了指身旁的約安尼斯,對眾人說:「這就是新任洛塔林公爵約安尼斯·洛薩。不幸被暴民圍困的王后把公國傳給了他。約安尼斯公爵,我現在任命您為洛塔林戰區司令,請在您的領地組建自己的軍團。」

高大挺拔的約安尼斯公爵站起身來,向薩克森的貴族們展示自己,他的金髮被躍動的燭火照得閃亮。

「真是個好小子!」

「他肯定是個好樣的將軍!」

「多麼英氣的公爵!」

席間的贊嘆聲不絕於耳。

「敬薩克森和全德意志的女王瑪利亞·奧古斯特!」約安尼斯公爵舉起高腳杯,他的眼眸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臉色因激動而發紅。

「敬正統王朝。」女王優雅而克制地舉杯致意。

「敬正統王朝!」佛蘭德男爵精神亢奮地舉杯,葡萄酒跳出了他的酒杯。

「敬正統王朝!」薩克森的將軍們高聲說。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