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蘇瓦松(3)

我們於今日不幸地獲悉洛林叛離祖國的消息。陛下,作為您忠誠的僕人,我有義務幫助您充分理解當前的現實狀況:這個極其錯誤的決定使您在議會中的朋友們本已困難的處境變得更為艱難。類似割讓洛林這樣的愚蠢行為實際上是在幫助夏多布里昂、艾呂雅和更左邊的那些破壞分子爭取民眾的同情。我個人相信這絕非您的本意,望陛下不要被身邊的黑暗勢力蒙蔽雙眼。請允許我斗胆直言:您必須盡快擺脫王后和她周圍的一小撮陰謀家的干擾。這群人的短視行為只有利於他們自己而不利於王朝,並且最終說來對他們自己也是不利的。尊敬的國王陛下,不要試圖逼迫人民在王室和國家之間做出選擇,人民目前還是將這二者視作一體的,然而佞臣的惡劣行徑時刻都在破壞這種信任的根基。如果陛下任由薇薇安·洛薩及其黨羽一意孤行地推動反對祖國和人民的邪惡政策,我預感將有可怕的事發生。

隨信附上夏多布里昂議員的發言記錄。他的觀點固然極端,但是仍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望陛下據此對議會的一般情緒有所瞭解。

您忠實的,
吉爾貝·德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這個胖子又給我們送來了最新的胡言亂語。」王后蔑視地說,她把信紙揉作一團,用力丟到一旁的茶几上。巴爾扎克主席那封遭受虐待的可憐的信滾了幾滾,在茶几邊緣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縱身躍入地板的懷抱。

見過薇薇安·洛薩的人常常對她印象不好,多半是由於她天生的好勝心和長年優渥生活帶來的傲慢性格,有時也因為(人們很少發現這點)她那過於明艷的美貌給人一種細微的刺痛感。確實很少有誰否認王后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之一:她的皮膚是一種健康的、夾雜著粉色光彩的雪白,蒼藍色的眼眸里時刻閃爍著靈動的光,她的眉目介於男性的俊朗和女性的柔美之間,金色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際,幾乎帶有挑釁的意味。生過兩個孩子以後,王后的身材略微發福,美麗卻未受絲毫減損,她的臉蛋像少女那樣圓潤,隱約透出玫瑰紅的底色,半露的胸脯在洛可可風格的華美連衣裙下高高地挺著,卻不像刻意賣弄身材的女人那樣顯得色情,而是有種孩子氣的青春活力。

王后對著巴爾扎克的信件發脾氣時,她的丈夫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夏多布里昂的發言,邊讀邊評價說:「一篇很有氣勢的即興演講,我們的船長並不完全是個庸人。」他的嗓音十分清澈,與少年時相比並沒多大變化。

紐斯特里亞國王夏爾·洛文宣佈暫停履職後,曾有一小群虔誠的民眾試圖衝進巴爾迪歐宮拯救他,議會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這些人勸返。不久又有一群激進派衝擊王宮,這次是為了審判國王。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混亂,公民委員會經協商取得國王本人的同意後,把他和家人們秘密轉移到了埃納河東岸的德洛伊茨宮。這是一棟歷史悠久的舊宮殿,在夏爾的爺爺赤日於格建成巴爾迪歐宮之前,這裡一直是洛文君主的寢宮。出於安全考慮,委員會並未對外公佈國王搬遷的消息,知道這事的只有委員們和少數幾個實際經手的人。民眾都還以為國王在巴爾迪歐宮,仍然不斷衝擊那個王家稻草人。

此時此刻,國王夏爾·洛文和他的妻子薇薇安·洛薩正面對面坐在德洛伊茨宮的內殿里。王后凝望著地板上巴爾扎克主席的那封遭到蹂躪的信件,猶豫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彎下腰去,把它重新撿起,展開,鋪平,交給自己的丈夫,同時不忘補充:「他無非是想借助左邊的壓力來嚇唬我們,好讓自己當首相。」





「他被關了十五年,應當理解他的怨氣。」國王用善解人意的口吻說,彷彿此人壓根不是他下令收監的。他用纖細的手指輕輕夾過信件。

「該再關他五十年。」王后說。

「該再關他五十年,」國王粗略讀完了信件,把它輕輕放到茶几上,點頭對妻子的話表示同意,「可是實際上只關了十五年他就跑了。」

國王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彷彿在說:世界就是如此邪惡的,對此又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逃犯在扮演國王,指揮水手和理髮匠對我們發動攻擊。」王后發出一聲冷哼。「猴子在統治人。」





「猴子在統治人。」國王贊同地重復,「可是或許人們就該受到猴子的統治。」

「我絕不接受。」王后咬緊了牙關。她那碧藍色的眸子似乎在噴塗火焰,粉撲撲的嘴唇微微抽動,臉蛋底下的玫瑰紅變得十分明顯,整個人更加可愛了。她停頓片刻,對面前的空氣憤怒地宣佈自己的信條:「不為凱撒,寧為虛無!」

「不為克利奧佩特拉,寧為虛無。」國王笑著更正,他很喜歡在這種毫無必要的場合展示自己的風趣。

王后與國王完婚已經十二年,從初次見面算起則已有十九年了,可她至今仍常對丈夫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感到真誠的震驚。比如現在,面對巴爾扎克這個流氓的逼宮,夏爾國王的惱怒本應不亞於她,可他卻表現得好像這事與他根本無關似的。

「他在攻擊我,也就是在攻擊您。」王后向自己的丈夫解釋,驚訝於他竟看不出這麼簡單的事實。「所謂清君側不過是個幌子,他反對的是您竟敢行使權力這事本身。」

「這我當然知道。」國王還是那麼不緊不慢地回答。

這紐斯特里亞難道不是你的王朝,而是我洛薩家的領地?六月以來,這句話已經在王后的腦海中出現過數百次。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至少能假裝負起責任來,可是他似乎已經心灰意冷,連這點樣子都懶得一裝了。王后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緒,再次試圖激勵這個不爭氣的男人:「就算是暴民們勝利了,洛林也丟了,我至少還可以去佛蘭德的交易所當個股東。您呢,沒了王位您能幹什麼?」

「我到威塞克斯去當個貿易船隊的船長,或者到薩克森東部戰區去當個炮兵指揮官。」國王非常認真地說,似乎他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並且相信自己的兩種設想都完全可能實現。





王后終於被他的不思進取惹火了:「陛下,您既當不了船長,又當不了將軍,因為這兩種職業都需要堅強的意志,而您如果有那種東西,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會被關在這裡。您實際上是想到薩克森去當個面首,唯有這個職業是您能夠勝任的。」

國王任由她粗暴地發表完一連串的憤怒抨擊,並不因此而生氣,只是無辜地朝她眨眨眼睛,意思是:就算事情是你說的這樣,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在王后的怒氣徹底發作之前,侍衛的通報及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軍事公民委員請求覲見。時隔半月之後,杜勒納子爵馬塞爾再次前來拜訪他的國王。

馬塞爾·德蒙彼利埃。這個南方來的貴族青年比夏爾國王小四歲,他從二十歲起在國王身邊擔任宮廷侍從,二十三歲時因戰功受封子爵,夏爾親自提升他為禁衛軍的領袖,至今又有近三年了。夏爾國王對馬塞爾很有好感,多半因為這個行事幹練的青年沈默寡言,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見。國王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有太多的意見,這些意見把他搞得不堪其擾,馬塞爾的沈默就顯得尤其珍貴。他做宮廷侍從時就站在巴爾迪歐宮門口的角落,成為禁衛軍首領時國王還是讓他站在那裡。馬塞爾已經成了國王生活中的一件固定景物。就像突然失去臥室掛鐘的人可能會一連幾天渾身不舒服,失去宮廷門口站崗的馬塞爾也讓國王很不舒服。他們兩人很少說話,卻有一種兄弟般的情感聯繫,至少國王自己是這樣認為。說也奇怪,馬塞爾在關鍵時刻倒戈這件事並未破壞君臣二人的關係,儘管國王最有理由痛恨的就是這個帶頭造反的禁衛軍頭領了。有時,當一個十分親近的人背叛我們,雖然我們能找到一萬個理由證明應該仇恨他,卻很難真的在心中喚醒這種仇恨。何況現在已是軍事公民委員的馬塞爾每次出現在國王面前時,都還像從前那樣客客氣氣和彬彬有禮,仍以服侍專制君主的禮節來對待國王。

「我們的典獄長來了,我去看看他。」夏爾國王笑呵呵地對妻子說,心裡好像很高興。國王最近因為自由受限而產生了一種不斷增長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很快轉變為一種虛假的希望。國王漸漸開始採取這樣的觀點:子爵馬塞爾一方面是革命的代表,另一方面卻也是王室的保護人,只要這個佩劍的青年還在馬爾利翁和德洛伊茨兩座宮殿之間活動,自己的王位就仍然是安全的。國王的這種觀點毫無根據,只是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

與國王不同,王后對事態有著更為現實的理解。她把馬塞爾·德蒙彼利埃視作主要敵人之一,對他的厭惡超過了厭惡巴爾扎克主席。她認為這個陰鬱的青年叛徒正在對自己的丈夫施加黑魔法式的影響。王后有時簡直把自己當成了夏爾國王的監護人,她覺得在丈夫無力辨明是非時匡正他的行為是妻子的神聖義務。此刻就是這樣的時候。王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國王說:「我得和您一起去。這人肯定沒安好心,您自己去會上當受騙的。」

國王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和妻子一起前往德洛伊茨宮的外殿。子爵馬塞爾正在那裡單膝跪地,靜靜等待自己的國王。





「不必多禮!」國王遠遠地對子爵說,招招手示意他可以站直。子爵一直等到國王和王后在自己面前端正坐好,才終於站起身來。

「下午好,陛下、王后。」子爵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阿奎丹公爵一會兒要來拜訪您們。」

王后瞥了子爵一眼,把漂亮的腦袋揚得高高的,用下巴對著他說:「巴爾扎克怕阿奎丹壞了他的好事,所以派你來監視我們。」

子爵抱歉地點了點頭。確實就是這麼回事。

夏爾國王有些失望。他以為子爵是出於私人感情前來拜訪,沒想到只是公事公辦而已。不過聽到阿奎丹要來,國王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希望。人們在十歲以前獲得的印象一般很難改變,夏爾國王也是這樣,在他的心裡,阿奎丹至今仍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攝政王,如鷹隼般棲居在高處,以尖銳的目光和鋒刃的利爪行使監護世界的權力,對邪惡絕不姑息縱容。攝政王要來了,夏爾國王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想,霸佔馬爾利翁宮的那群暴民就要倒霉了。阿奎丹在南方發動進攻,薩克森從東北逼近,教皇和施瓦本公爵大概也會在東邊派出一些部隊,與此同時,忠於王室的力量共同起來反對巴爾扎克的篡權團伙,叛逆者頃刻之間土崩瓦解。國王這樣想著,覺得問題很快就能得到妥善解決,心情愉快起來,順帶也就寬恕了子爵馬塞爾的薄情。

「乾嘛總跟他們混在一起?」國王善意地勸告馬塞爾。他現在已經確信議會必定倒台,因此對馬塞爾的未來感到憂慮,說話的語氣有些惋惜。「你可以繼續回來當你禁衛軍官。」

「多謝陛下的好意。」子爵馬塞爾恭順地說,並未表明自己的態度。

「蒙彼利埃,您大概覺得我們都很愚蠢,」王后對子爵說,語帶威脅,仍沒有正眼看他,「可是我告訴您,王室也並不都是蠢人。」王后生氣時顯得比實際的歲數年輕不少,連子爵也忍不住覺得她很可愛。





「我絕不敢那樣想。」子爵謙卑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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