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蘇瓦松(2)

八點五十已到,輪值議長埃曼紐爾·左拉搖動講壇上的銅鈴,示意喧囂的代表們安靜下來。左拉先生是個頭髮花白的老紳士,一個有教養的富商。他常年穿著板正的禮服,帶一副大學教授般的圓框眼鏡,像薩克森人那樣把海豹胡蓄得覆蓋半個臉頰。夏爾國王的兩任財政大臣內克爾和卡洛納都是他的朋友。埃曼紐爾·左拉領導著議會中那些與他出身相仿、志趣相投的體面人,從右邊給巴爾扎克議長以支持。議會曾想把左拉先生任命為財政或外交公民委員,被他禮貌地拒絕了:「在下的能力似不足以勝任政府職務,把工作範圍局限於議會也許更有利於國家和個人。」

議會首先通過了巴爾扎克主席的緊急提案:討論洛林公國的等級會議和新任公爵約安尼斯·洛薩於昨天下午宣佈脫離紐斯特里亞、轉而效忠薩克森王國的問題。這個消息在議會中引起一片駭然的喧嘩。右翼代表高乃依親王(他是夏爾國王的遠房堂叔)最先就此問題提出動議,要求廢除薇薇安·洛薩與國王的婚姻和她對洛林公國的領主權。這個提議引起議會的一片掌聲。

第二個要求發言的是夏多布里昂。這個紅頭髮的船長沒打草稿,在眾人的目光簇擁下徑直走上講壇,開始自己的發言。

「公民們,我反對高乃依【親王】的提案。」夏多布里昂不徐不疾地說,把親王這個詞讀得特別重。「廢除兩個人的婚姻,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公民會議具有無限的權力,這不假,但是我們畢竟不是教皇。公民們,我們不能廢除別人的婚姻。」





講壇下傳來一陣不解的議論。

「我們不能廢除公民的婚姻,夏多布里昂先生,」中間派代表卡萊說,「但是此處討論的是另一回事,這裡涉及到王國的主權。」

台上的夏多布里昂點了點頭。他等待台下的議論聲平息,繼續說:「不錯,卡萊議員說的完全正確。這裡的問題涉及到王國的主權。而主權問題,公民們,主權問題是不能通過取消婚姻或隨便什麼荒謬的家族譜系學行動來解決的。高乃依親王提議罷免薇薇安·洛薩的王后職位,議會很喜歡他的發言。但是,公民們,放亮你們的眼睛,因為這裡有一個詭計正在上演!高乃依親王說:讓我們把一切都歸咎於薇薇安·洛薩吧。為什麼親王這麼想呢?因為這個邪惡的女人——公民們,她確實是個邪惡的女人,我想這點沒誰會否認——她雖然是王后,但畢竟是一個洛薩,也就是說,不是一個洛文。她的行動與王室的行動無關,洛林公國的造反畢竟不同於洛文家族的叛國。我們的高乃依親王企圖以這樣巧妙的邏輯來輓救洛文王室本身的領土和聲譽。作為洛文王朝的臣民,我向親王致敬,您多麼忠實地履行了保護王朝本身的責任!但是作為一個公民,我必須揭露您的花招。難道薇薇安·洛薩真的像我們那些小冊子作家說的那樣,具有操縱她丈夫心靈的神奇魔力嗎?難道她的決定竟然可以獨立於夏爾·洛文而作出嗎?難道我們偉大的、聖潔的、英明的、總的說來是完全無辜的夏爾國王,竟然對自己的妻子私自放棄如此之大的一片領地一無所知?!公民們,請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您是否允許自己的妻子這樣做。如果您回答說:是的,我的妻子可以隨意處置我們的共同財產,哪怕我對此毫不知情——那麼這位公民,我想您是有些過分寬容了。我這麼說是因為,洛林公國畢竟不是一份不值一提、無關緊要的財產。把這片歐洲最富饒的領土公然拋棄,這是一種驚人的愚蠢。如果國王和王后真的如此愚蠢,那麼他們並不具有管理一個領土廣闊的國家所需的基本智力。我建議我們在制定憲法時記住這點。此外,拋棄領土是一回事,而把它交給剛剛對祖國下達了最後通牒的敵人,這又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公民們,全部良知迫使我說:這是一種可恥的犯罪。因此我提議正式拘捕薇薇安·洛薩。既然她的丈夫已經自願放棄王位,這個女人又如此明目張膽地背叛了紐斯特里亞,我們就無須再考慮什麼王室成員人身不受侵犯的原則。她必須為自己的叛國行為承擔責任。我並且提議對夏爾·洛文開展刑事調查。憑上帝起誓,這個看似天真的所謂的國王正在謀畫著可怕的陰謀。」他以預言毀滅的先知那種陰沈的語氣結束了發言,回到自己的位置。

「又來了,」巴爾扎克主席對他身邊的外交公民委員斯丹達爾小聲嘀咕,「還是老一套。」斯丹達爾朝他無奈地笑笑。

「懷疑要給出證據!」王政派代表德莫里哀男爵站起身來,從右邊向夏多布里昂叫喊。「否則你就是污蔑國王!」





「想證明我污蔑了國王,那是很簡單的,」夏多布里昂轉向他的方向,彬彬有禮地說,「只需立刻開始調查夏爾·洛文的住處。如果沒有發現陰謀活動,我隨時願意接受誹謗罪的最高處罰。」

「大逆不道!」這聲叫罵來自最右邊的龍薩議員,他是保王黨中相當少見的年輕人。

「真正大逆不道的,」夏多布里昂的盟友、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弗朗索瓦·繆塞回敬說,「是那些眼見君主蒙難卻不思解救,還在叛匪的會議上誇誇其談的君主派。」他的話引起右翼的集體憤怒,馬爾利翁宮的大廳很快被兩側的爭吵和叫嚷聲淹沒。

這一切發生時,子爵馬塞爾一直端正地站在議會後方的旁聽席,腰間還佩著夏爾國王賜予的利劍。他的主要精力仍在思考軍事問題,只是偶爾聽聽議員的發言。子爵並不覺得如何處理王后是個重大事項,他也不覺得洛林的背叛真有很大影響。在軍事上洛林公國是無關緊要的。那裡的廣闊平原無力抵擋來自任何方向的炮火衝擊,三十年前赤日於格的輝煌勝利已經證明瞭這點。關鍵的戰鬥大概率會發生在黑森林。那是洛林東北與薩克森王國的交界地帶,千百座古老的城堡矗立其間。女王如果多少懂得軍事常識,就會從森林深處不斷派出掠襲的小股部隊,主力則潛伏其中靜待紐斯特里亞的衝擊,等到敵方的軍隊陷入森林和城堡的迷宮,薩克森的軍隊就可以輕鬆地將他們合圍、分割、逐次消滅。這是無懈可擊的戰術。女王當然不是沒有軍事常識的人,她的戰鬥經驗比阿奎丹之外的任何活人都要豐富,子爵有些不安地想,何況她如此熟悉那片森林。黑森林之主這個稱號在其他阿勒曼王公頭上不過是錦上添花的虛銜,對瑪利亞·奧古斯特來說卻是名副其實。她在少女時代曾經一度失去自己的王國,在那片幽深的密林里生活了十二年。龍薩議員那聲「大逆不道!」吸引了子爵的注意,他重新試圖弄清馬爾利翁宮中事情的進程。事情很簡單:右邊的保王黨和左邊反對王室的人在彼此辱罵,中間的穩健派則對事情袖手旁觀。子爵用遠眺的目光從背後觀察議會各個地理區域的反應,他們的反應基本符合子爵的預期。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阿納托爾的表現,這個一向致力於擴大混亂、沒有亂子也要製造亂子的金髮青年今天竟沒有參加雙方的爭論,他此刻埋頭於自己的桌案,認認真真地書寫或記錄著什麼。激進派的重要鼓動家馬克西米連·艾呂雅也沒有表態,在議會兩側的爭吵聲中,他正環抱雙臂,懶散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如果子爵站在講壇的位置,就能看見艾呂雅議員此時正在閉目養神。議會的混亂持續了幾分鐘,直到擔任臨時議長的埃曼紐爾·左拉輕輕搖動銅鈴,說:「肅靜。公民們,肅靜。」

左拉議長的嗓音洪亮、低沈而平靜,彷彿一切爭論都完全與他無關。代表們漸漸安靜下來以後,議長繼續詢問是否還有關於洛林問題的其他相關提案。沒有人要求發言,多數人還來不及就這個突發事件確定立場,更別提準備演講稿。像夏多布里昂議員那樣巧舌如簧的人畢竟是少數。於是會議開始就高乃依和夏多布里昂的議案進行表決。高乃依親王的提案雖然得到廣泛的歡呼和掌聲,仍以117票支持對122票反對的微弱差距未能通過。按照慣例,每個議題最初的幾個議案總是很難通過的,因為此時議員們還沒有就相關問題完成充分的思考、交流和妥協,他們更傾向於採取審慎的態度。夏多布里昂那個囚禁王后的激進提案自然更不會成功,使人驚訝的是它竟也得到了94票的支持。巴爾扎克主席身後的不少穩健派代表投了支持。沈默不語的艾呂雅帶領他的左岸俱樂部全體成員也投了支持。子爵馬塞爾特意關注了他的朋友阿納托爾的立場。這次倒是絲毫不出意外——兩個議案他都支持。





第二個討論的議題就是軍事公民委員馬塞爾·德蒙彼利埃關於立刻徵召蘇瓦松市民入伍的提案。如果不是被洛林的突發事件擠佔了位置,這原本是左拉議長擬定的議程中的首個議案。也許因為議長本人相信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或者阿納托爾的幕後運作確實起了作用。

左拉議長邀請子爵上台演講,子爵馬塞爾便用他那軍人的步伐快步跨上公民會議的講壇,即使此時也還是腰挎佩劍。子爵照著事先寫好的草稿,平實地念出自己擬定的徵兵法案,內容就是他昨晚在波爾多侯爵的別墅里寫在草稿上面的那些。子爵並不懂得那麼多的修辭技法,講起話來也沒什麼感情,他只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客觀事實和戰爭的急迫必然性,明白地敘述每一項提議所針對的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這些方案的可行性和執行的最終預期。子爵馬塞爾刻意避免談及「兵役制度的指導原則」或「符合倫理的戰爭方式」這類抽象問題,對議會中關於軍隊組織形式的曠日持久的爭論也完全沒有提及,甚至可以說是有意佯裝不知。在子爵看來,所有這些美好的空談都需要放在革命勝利以後再說。現在的目的只有一個:從薩克森女王的軍團手中拯救革命本身,具體說來就是用一切可行手段最大程度地保護這個誇誇其談的議會免受阿勒曼騎兵馬刀的威脅。

子爵馬塞爾讀完了自己的稿子,向議會行了個鞠躬禮,乾巴巴地走下了講台。他的提案引起的是一片沈默,既沒有掌聲也沒有嘲諷的叫嚷。曾經極力反對子爵擔任軍事委員的艾呂雅議員靜靜地點了點頭,對他投去有節制的贊許目光。

「這是我們的數學家。」巴爾扎克主席若有所思地對斯丹達爾委員說。斯丹達爾表示贊同。

左拉議長照例詢問有無反對者發言,無人舉手,於是馬上開始就臨時徵兵法案投票。這次的表決秩序井然,203票通過,7票反對,其餘41票缺席或棄權。在佩劍的軍事公民委員面前,議會就像是一個表面行為乖張但內心並不愚蠢的青少年——當他清楚地認識到家長確實是在保護自己時,他是願意完全服從家長的命令的。

議會的下一個論題是最近一直爭吵不休的貴族財產問題,再之後還要討論對洛文王室的封建臣屬即阿奎丹公爵、普羅旺斯伯爵和比利牛斯總督採取怎樣的政策,第五個議題是教會組織和政教關係,第六個議題是憲法中的選舉制度,此外還有很多別的小問題。子爵馬塞爾並不打算旁聽整場議會。既然他自己負責的問題已經解決,子爵更願意把時間用在軍事委員會的實際工作中。議員們想的是國王的法律地位、婦女選舉權、國民性和政體等等,子爵則更關注火炮的運輸、軍靴的供應、士官的選拔和訓練。穩健派左翼中頗具影響力的內務公民委員安托萬·福樓拜最先把子爵稱作革命的利劍。艾呂雅議員借題發揮地告誡公民會議說:「要小心,利劍有時是會傷及主人的。」

子爵馬塞爾被議會看作一件工具,這工具目前為止還是相當稱手的。子爵完全明白這點,對自己的這種定位挺滿意。他昨天對阿納托爾並沒有說謊——子爵確實把自己當作革命的一個辦事人員,並且僅此而已。對卡莎他也沒有說謊——作為一個人而非天使,他當然會為自己在革命中獲得的優越地位而驕傲自滿,有時也會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感到飄飄然。但無論如何,沒有什麼動機促使他去謀求更高的地位。對政治上的重大問題,他並無超出一般開明思想的額外見解。子爵相信憲法制度、人人平等和天賦人權,對洛文王朝的專制統治有種蒙彼利埃式的反感,也就是,有種貴族的反感。他的那些進步信念究竟深刻到何種程度,這還有待以後的殘酷現實來加以檢驗。除了所有這些之外,子爵還有一項特殊的優點:他是一個能夠隨時投入繁瑣的事務工作、並能從這些工作本身中獲得樂趣的人。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少見,但在革命營壘中卻比較稀缺。革命總的說來是夢想家的事業,子爵卻有職業官僚和公司經營者那種一絲不苟、追求實效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使子爵成為一柄利劍,也使他贏得哪怕是反對者的真誠的尊敬。他不靠熱情驅動工作,而是從現實投入的工作中獲得熱情,這使許多善于思想卻懶於行動的議員把他看作要麼是一個聖徒,要麼是一個謀劃著陰謀的人。其實就像子爵自己說的那樣,他既非聖徒也非陰謀家,只是一個優秀的、兢兢業業的辦事人員而已。可是這種辦事員有時卻比陰謀家更能引起深刻的恐懼,在他們手頭的工作關乎國家和千萬人的命運時尤其如此。在子爵縝密的思維中也確實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比如,按照他剛剛提交給議會的計劃,最初開赴東北前線的八千人會在前三個月的戰鬥中損失一半左右。對於這注定犧牲的四千人的生命,子爵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因為這是非如此不可的事情。人們可以替子爵辯解說:即使不是這些人犧牲,也會有別的、更多的人犧牲,所以為了不讓更糟的情況發生,那四千人的犧牲是值得的。但是須知,子爵從來沒有哪怕一秒鐘想過這個「即使不是…,也會…,所以…」的問題。他的思想不像幾何學家那樣迂迴前行、從多個方向試探著逼近目標,而是像經驗老道的工程師那樣,在一個眨眼瞬間中直接構造出效益最佳的最短路徑。至於這條路徑上將會有多少不幸的人被必然性的車輪殘酷地碾過,子爵壓根沒有思考過、恐怕也永遠不會思考那樣的問題。就像所有缺乏同情心的人一樣,子爵常常在理論層面上驚駭於自己的冷漠。也像他們一樣,子爵在實踐中從來不曾讓這種驚駭干擾自己的行為。其實這種冷漠是一切軍事將領必備的素質,甚至是每個能夠在現實世界中生存下來的人多多少少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在這方面子爵也和普通人一樣,不過是比他們更加突出一些。

子爵馬塞爾緩步走下馬爾利翁宮門口的台階,心裡還在計算運輸火炮的開銷。軍事委員會在帕里斯廣場東邊的一棟小樓里,到此地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子爵不假思索地朝那個方向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就又聽到那熟悉的歡快嗓音。





「別走太快,」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跑步追上子爵,說:「巴爾扎克主席讓我告訴您,下午需要您去德勒伊茨宮關照一下陛下。阿奎丹公爵馬上就到蘇瓦松,他要去拜訪國王,主席不敢不讓。但是您得去看著點,別讓這爺倆給我們來個裡應外合。阿奎丹大概三點到德洛伊茨,您算著點時間。」

「這就到了?」馬塞爾感嘆。他已聽說阿奎丹要來,可沒想到他這麼快。

「他給我們發出通知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在路上了。」阿納托爾攤攤手說。

「確實是阿奎丹的風格。」子爵感嘆。

現年八十四歲的卡門·洛文是赤日於格的堂弟,也就是當今國王夏爾曾祖父的次子。他雖有個女人的名字,卻是於格國王手下戰功最為卓著的將領。佔據紐斯特里亞三分之一領土的巨型公國阿奎丹是他的封地。從子爵尚未出生的年代起,阿奎丹公爵就已經被人們尊稱為大卡門,作為傳奇中的英雄被詩人們歌頌。夏爾的父親菲利普國王英年早逝之後,大卡門曾在蘇瓦松擔任攝政達十年之久,在此期間他實際上行使著國王的一切權力。作為攝政王的阿奎丹一度試圖推行立憲改革,他曾直接領導一個包含巴爾扎克主席的憲法起草委員會,直到這個委員會被提前親政的夏爾國王強制解散。攝政結束後,阿奎丹返回封地,不再過問北方的事宜。可他的領地未被削減,大卡門仍是全歐洲最強大的公爵,他掌握的兵力堪與王國本身匹敵。革命開始之後,最令議會神經緊張的問題之一便是阿奎丹的態度。十三個王叔和四個王弟陸續承認議會的權力,王室旁系的公認領袖大卡門卻極有耐心地保持著長久的緘默。議會曾連續派出四名使節出訪圖盧茲,卻無一人能夠問明阿奎丹的立場。議會目前的力量可謂外強中乾,倒也樂得與大卡門保持這種不清不楚的關係。這種曖昧的僵局一直持續到三天前的8月1日,那時阿奎丹的信使首次來到革命的蘇瓦松,宣稱公爵本人將在不久之後親自到訪首都。

主席派子爵去監聽夏爾國王和大卡門的對話,不僅因為他是軍事委員和可靠的辦事人員,大概還因為他和阿奎丹有些飄渺的親緣關係。阿奎丹的妻子是位蒙彼利埃家族的小姐,她的爺爺大概是子爵馬塞爾的高祖父或更高一輩的祖父。可是這位嫁給阿奎丹的奶奶在子爵很小的時候就已去世,子爵現在的家人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家族的旁系曾和大卡門有過這麼一樁親事,但誰也記不清這位奶奶究竟是誰了。子爵雖然對阿奎丹公爵的到來略感驚訝,還是把這件事當作既成事實接受下來。子爵在心裡更改了自己的日程:去軍事委員會落實徵兵法案並討論補給問題,然後轉向埃納河右岸的德洛伊茨宮,在那裡等待阿奎丹公爵大卡門與國王會面。

「您不回去開會嗎?」子爵發現阿納托爾還在跟著他。





「開會有什麼意思,我把您送到軍事委員會再說。」阿納托爾幸福地朝他笑笑。

子爵點了點頭,對他的善意表示感謝。

「昨天那會兒,您和羅什福爾小姐是怎麼回事?」子爵邊走邊問。

「唉,」阿納托爾嘆了口氣,「此事說來話長,但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對這事沒什麼自己的想法。」子爵說。

「瞎扯,」阿納托爾揮揮手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覺得我勾引了她,然後又把她丟到一邊撒手不管。是不是這樣?」

「我考慮過這種可能,但並沒有特別傾向於這種可能。」子爵如實回答。

「壓根不該考慮這種卑劣的可能!」阿納托爾虛張聲勢地說。「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是是莫斯科公爵給我找的麻煩。」





莫斯科公子阿納托爾提起自己的父親時總是稱為「莫斯科公爵」,彷彿那是他一個不怎麼太熟的遠房親戚。

子爵沒有答話。阿納托爾接著說:「我七歲的時候,莫斯科公爵第一次帶我來蘇瓦松時,就給我跟西爾維亞·德羅什福爾小姐訂了婚。這倒沒什麼不好,羅什福爾家族嘛,和您家一樣,‘洛文王朝的五根柱石’雲雲。當時她爸爸又是外交大臣,權勢那麼大。我要是莫斯科公爵,也會很高興把兒子嫁到這樣的人家。」

阿納托爾繼續說:「可是現在時代不同了啊。洛文都被你關起來了,羅什福爾還有什麼用呢?而且我也談不上多欣賞那位小姐。我想把婚事退掉。別看羅什福爾小姐那副嚇人的樣子,我告訴你,我們根本沒發生什麼,我連碰都沒碰過她。哪怕是從功利的角度講,不是我自吹自擂,巴爾扎克主席的女兒和斯丹達爾先生的妹妹都對我有點好感。我要是想靠嫁人往上爬,我為什麼不跟她們結婚,要去和一個倒了台的羅什福爾結婚呢?可是莫斯科公爵就是頑固不化。他就是不許我退婚。莫斯科公爵總覺得我們的議會都是遲早完蛋的叛匪,說什麼洛文和羅什福爾這樣偉大的姓氏早晚定會復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馬塞爾,有時候你真沒法和老人們把事情講清。」

「或許如此。」子爵簡單地說,並未表示完全的贊同。

「克利松是怎麼回事?」子爵繼續問,「他說是您讓他來找我。您也認識他?」

「我還不能有點藝術追求嗎!」阿納托爾假裝生氣地說。

「可是到底為什麼呢?」子爵困惑不解地問。他的意思是:您為什麼認識這麼多毫不相干的人呢?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阿納托爾故作姿態地反問,他似乎忽然抓到了一個機會,露出狡黠的微笑,不等對方回答就自己繼續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為什麼我哪都能摻一腳?為什麼我誰都認識?為什麼我能和所有人搭上話?非要問為什麼我也可以告訴你:這是因為我是真誠的,馬塞爾,就是這麼回事。只有我說出了那些人們從來不說、但一直在夢想的東西。人們想看到國家摧毀、教堂崩塌、人頭滾滾、鮮血流成小河,他們想看到世界被烈焰席捲、嬰兒的肢體在火中燃燒。革命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這些假正經的憲法條文、財政報表、徵兵法案?從蘇瓦松徵八千,從奧爾良徵一萬,再從皮卡第借調五百,你以為大家把夏爾·洛文丟到一邊去,就是為了天天研究這些數字?如果不能搞出點亂子來,到底為什麼還要推翻舊制度呢?你把洛文圍起來逼宮的時候,宗教學校的那些男女學生們在帕里斯廣場上慶祝革命勝利,你猜他們是怎麼慶祝的?山腳街區的兵營最先去支援你,是因為他們剛剛殺掉了赫斯塔爾家的四個少爺和兩個小姐,而這又是為什麼呢?左拉議長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實是個常逛窯子的主。你的那個克利松,看起來一副孤芳自賞的聖潔模樣,其實他愛一個男人愛得發瘋,拿剪刀差點劃開了自己漂亮的脖頸。馬塞爾,人們需要的不是人權、平等和自由,而是肉體、鮮血和死亡。說白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人人都想找點樂子,只有我把他們的想法說了出來。他們裝作討厭我,其實挺喜歡我的。這不過因為我比較誠實而已。革命雖然與你的那些偉大詞句為伍,實際上那不過是掩蓋罷了。真正的革命就是為了我所宣揚的、所有人都喜歡的那些東西而進行的。」

他這話講到一半時,二人已經走到了軍事委員會的樓下。子爵馬塞爾和他在門口站著,直到阿納托爾把這些話講完。

「革命並不是為了您說的那些東西。」子爵認真地回答,絲毫沒有因對方突然作出神經質的長篇大論而受到動搖,也沒有半點氣惱的意思。「您所說的這些混亂的慾望,它們也許確實構成了革命的動力之一,但這些對革命來說畢竟不是本質的。我覺得革命是……」

子爵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對他的朋友說,「我把革命看作一項工作。這是為了促進自由,修正法律,實現人類的權利,總之就是您看不起的那些比較無聊的東西。這就好比打仗。將領的目的只是取得勝利,這包括消滅敵方戰鬥力和佔領他們的領土,但無論如何不包括姦淫擄掠。當然也有參加軍隊只是為了燒殺搶掠、滿足獸慾的壞人,甚至這樣的人在士兵中的佔比可能並不小,但不能說軍隊作戰就是為了施加獸性的暴行。那些事情是普遍存在的,但它們和將領的目的沒有直接關係。將領追求的只是勝利本身,儘管有時他需要根據客觀情況對獸性加以利用或作出限制。」

阿納托爾像個宗教學生那樣認真地聽著,聽完後又像長輩一樣親暱地拍拍子爵的肩膀,這就和他講話時常不用敬稱一樣是一種假裝親近的方式。阿納托爾聽完子爵的講話,對他說:「很好,繼續堅持你的觀點吧!」然後自顧自地轉身離開了。

他壓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子爵直到此刻才遲鈍地發現這點。我問的是他怎麼同那麼多人都有聯繫,他講的卻是一種類似革命哲學的東西。甚至連這也多半是他即興編出來糊弄人的。

子爵苦笑一下,推門進入軍事委員會的小樓。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