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踌躇满志的新一届市委
 
   持续一周的党代会显得漫长而又让人备受煎熬,在差额选举的压力下,部分候选人一方面要遵守表面的选举纪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想尽办法争取选票。尽管这是一次党内的民主选举,但毕竟迈开了中原省隆中市民主选举的第一步。以往那种等额选举加领导事先关照的做法,从一开始就被代理书记郑国风否决了,先前的市委常委会上,常务副市长张国栋就曾暗示,如果差额选举把你这代书记选下去了怎么办,郑国风当即表态如果自己不当选,照样走人,决不搞做代表工作再重新选的丑剧。郑国风深知,以现在的民间舆论形势,再搞一个不痛不痒的党委换届选举,老百姓甚至连看党代会新闻的兴趣都没有,作为一个新的市委书记,他至少要让老百姓看到他与往届书记的不同,进而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希望。
  主持完新常委会的第一次会议后,郑国风总算长舒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回到市委招待所的家。当初刚来挂职副书记时,因市委大院的一帮老干部不肯搬走,偌大市委大院里居然找不到一套给副书记的房子,倒是郑国风本人主动要求住市委招待所,因他是个挂职干部,又是一个人,大家也没觉得特别不妥,就这样安排了。起先他自己也没打算在这个地方多留,以为两三年也就回北京了。招待所把一个贵宾套房改成客厅、卧室另加一个小书房的结构,在套房的走廊对面又留了一个小厨房和保姆房。市委办副主任孙淑珍把一个招待所的临时工亲戚安排给了郑国风做生活保姆,小姑娘叫唐婉蓉,大眼睛圆脸,皮肤也白,高挑匀称,乖巧很讨人喜欢。头一回见面,小姑娘喊他郑书记,郑国风觉得别扭,就对她说,我是副书记不是正书记。小姑娘忙笑着改口,那就叫您老板吧。郑国风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合适称呼,也就默认了。唐婉蓉做事勤快、人也聪明,很快熟悉了他的生活规律,洗衣做饭,端茶送水,郑国风渐渐也有了点家的感觉,起初小姑娘是在自己屋里吃饭,给他做个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郑国风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菜,觉得浪费了可惜,就让小姑娘一道吃,并说美女陪着吃饭可以多吃点。唐婉蓉最初是红着脸坐到桌子上的,后来见郑国风很随和没官架子,虽然说话俏皮点,但对她却是规规矩矩的,后来也就自然起来了。唐婉蓉下午打郑国风秘书李晓成的电话,李晓成说老板晚上没安排,她就准备了晚饭。
  郑国风看桌子上多了两个菜,还摆了瓶红酒,就故意问:“这是有客人哪还是犒劳我呀?”
“庆祝新书记当选呗!”唐婉蓉兴奋的说,“外面的老百姓可在传了,说你是个办实事的人,又清廉,隆中有希望了。”
“我倒是想办点实事,就怕是愿望很好,能力有限,结果很差,最后卷铺盖走人。”郑国风自嘲道。
“我才不管你办不办什么事呢,反正我又可以跟着老板继续打工了。”唐婉蓉很满足眼下这份差事。
   当初因为家中的经济原因,学习还不错的唐婉蓉连高考都放弃了。一方面是为了县城中学读高一的弟弟能继续读下去,因为弟弟的学习成绩比她好,又在县一中,能考个好大学;另一方面,她看到同乡有个学姐大学毕业竟然又回到村里当什么村官,而且还让那个花八万块钱买官的村支书使唤得团团转,让人觉得恶心,自己就觉得这个大学可上可不上了。
  外面打工漂泊了几年,后来靠着舅妈那边的关系进了市委招待所,呆了一年多还是临时工。直到碰到郑国风,她的自认为苍白的人生才有了起色,先是转成了合同工,接着又去隆中师范读在职委培生。更为实惠的是,郑国风外出开会视察什么的,经常带回一些购物卡之类的丢给唐婉蓉,这让唐的实际工资翻了一翻还多。在给上大学的弟弟汇款时,她也逐渐大方起来,跟弟弟通电话时也不再重复要节约用钱之类的穷得酸酸的让自己都觉得反胃的话。时间一长,招待所有些人开始议论她和郑国风的关系,传到市委办公室时,市委办副主任孙淑珍很不屑的对办公室里人讲,瞧她走路,还是个姑娘呢!这话一传出去,招待所关于两个人的议论就少了很多。




  唐婉蓉吃完饭后去了学校,郑国风一个人静静的泡在浴缸里,微微发烫的水以及水面上泛起的薄雾,使他如入梦乡般自然恬静,就这么光着身子躺在水里,他常常想起那句“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佛家偈语。当年这个刚来北方科大的农村少年,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有朝一日做一方诸侯;然而命运的安排使他成了今天的市委书记,但是他并没有洋洋得意于自己在官场上的进步,面对这个乱象频出的国家局面,反而有一丝不安。
   国家的经济发展已经到了四轮汽车的时代,而我们的国家治理还停留在两轮自行车时代。臃肿的官僚机构里养着一群傲慢而又目光短浅的政客,他们只知道玩弄权术、弄虚作假,整个社会被警察和军队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而我们的上层建筑对于国家改革的认识还局限于小平时代经济领域的逐步放开,政治上依然是党绝对领导,党控制一切,不允许任何人提反对党的意见,否则就是跟中央不一致,会被扣上“妄议中央”的罪名。他们相信通过运动式的教育宣传可以让干部自律,而不是通过投票和监督来实现干部自律;他们沉湎于每年两会上代表委员们潮水般的掌声,沉湎于党报日报上通篇累牍的新闻报道,沉湎于自娱自乐式的人民群众满意度的调查……
隆中市地处中原省西南,东西两面都是崇山峻岭,市中心有一条隆阳河由南而北穿过整个市区。
河东是老城区,是解放后慢慢发展起来的。街道狭小,居民小区不规则的簇拥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解放前的几条青石板路,路两边是一些传统的手艺人小店铺,修锁配钥匙的、口腔拔牙的、配眼镜的、修补衣服的应有尽有。
河西是新城区,九十年代设立经济开发区就在河西,政府为了鼓励居民搬到河西,还在河西配套了许多花园式住宅小区,后来又特地在隆阳河上修起了一座钢丝悬索大桥,两边的桥墩高耸几百米,成了隆中的标志性建筑。
最初的几年里,河东的居民为了节省过隆阳大桥的5元钱收费,就是不肯搬到河西,尽管当时河西的房价才两千出头,固执的河东原住居民就是宁要河东一张床不要河西一套房,毕竟隆中的商业中心还是在河东。十多年后,河西的房价已经涨到两万元一个平方,猛然觉醒的河东居民掂量着自己几千元的工资,一个个悔青了肠子。
   虽然郑国风本人的仕途成长得益于党内选拔制度,但他并不想用这种方式来选拔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干部队伍。去年副市长赵雅兰发表在中原大学学报上的一篇博士论文,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文中对政府现在的治理模式进行了大胆的质疑:认为改革开放几十年来,重心始终在经济上,现在除了国有企业这个败家子的包袱没有甩开外,其他基本是市场经济模式下运行了,再深入改革的空间已经不大;现在应该把改革的重心移到政府职能上来,最重要的是党政分开,党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以往有了成绩是党的,出现失误是政府的,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政府不是一直在党的领导下吗?还有就是政府职能部门交叉重叠太多,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应该大幅精简。
  郑国风对这些深有体会,国企这一块就不必说了,他从一个技术员干到总经理,要不是把它当作自己的私人企业那样管理,那几万员工早就下岗喝西北风了!至于政府机构,他刚从国务院下属的权力机构出来,自己下面一个小处长就能傲慢到对一个副省长指手画脚,卡着人家几百亿的项目不放手,官僚的无知和傲慢可见一斑。
   郑国风很想让这位想象力丰富的副市长与他搭档在隆中试行一些大的政府改革,但是现实情况是,等着接老市长班的是地方实力派选手常务副市长张国栋。张家是隆中的第一政治家族,现在位的最高领导是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张治平,张氏家族在隆中担任的处级以上干部就有几十人,隆中民间笑称,张国栋跺跺脚,隆中要震三震。如何压一压张国栋,把自己心仪的美女副市长扶正,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要费点心思的事。
   当然,赵雅兰本人也不简单,她的公公是前任省委书记,现在还挂着省人大主任的衔,而她自己的爷爷是位开国将军,虽然已经过世,但家族在北京也有着深厚人脉。郑国风的思路是不跟张国栋闹僵,挑起赵雅兰,借赵的力踹张国栋一脚,让他原地踏步或者平调他乡。当然,消除地方家族政治势力,只是郑国风计划中治理隆中的一步棋,他计划中的事情很多,如打击地方非法豪绅,治理房地产市场,治理医疗教育的乱收费等等。这些事情虽然多,但处理起来并不太难,找主管部门能办点实事的人,召集几个业内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搞出几条既有针对性又可操作的条条框框,再认真推行一把,大致就能把事情办了。




   最让他担心的是政府改革,面对这些既得利益者,使他想起小时候的捅马蜂窝,一竿子下去,马蜂窝虽然掉了,但一下子失去依靠急红眼的马蜂会冲着你拼命,结果往往是伤敌没几个,自己全身被蛰开了花。郑国风自忖不是个沽名钓誉者,也不是贪恋权力者,但是为了能点起政府改革这把火,并顺势烧起来,他必须尽量去找些支持,事情也要做得有点节奏。不管怎么说,他保住市委书记这位置是实现所有美好愿望的最基本前提。 
   常务副市长张国栋的心情很沉重,他本是信心满满的等着接市长的班的,然而自打前年来了郑国风,他心里就有了疙瘩。当时省城的叔叔告诉他,这个郑国风虽然有来头,但就是下来镀镀金,一两年就回北京了,跟他好好处,以后对你有帮助。张国栋虽然宽了点心,但还是小心翼翼的暗自打量着郑国风。他很快了解到,郑国风当过国企老总,后来直接就进了国务院,而且是实权部门的实职,据说是郑国风的妻家背景深厚。这让张国栋有点微微的看不起郑国风,搞半天也是沾老婆光的泥腿子,哪像自己出身世家。
   张国栋从小集万千宠爱一身,虽不及北京的那帮公子哥显赫,但他自以为是、骄横跋扈的公子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仗着老叔的影响,他甚至都不把前任市委书记放在眼里,当然这里也有前任市委书记得到他家不少经济关照的原因。
   自从前任书记因经济原因倒台,郑国风代理书记后,张国栋显得有些不安和烦躁。他也曾经想在经济上把郑国风拉下水,但他的叔叔告诉他不行,郑国风当国企老总时是几百万的年薪,他的老婆担任大型基金经理数年,收入不在郑之下,估计他们夫妻的身家都有几千万。后来,张国栋请郑国风吃饭,故意拉了两个电视台美女主持作陪,郑国风却是话风流人不风流,应付过场。起初张国栋还以为郑国风是因为防着他才故意端着,后来时间一长,他发现郑是确实管住了自己。于是张国栋猜测,要么郑的身体有些问题,要么妻管严比较厉害。然而,不管怎么说,虽然没把郑国风拉下水,却也是跟他混了个称兄道弟,表面关系算是做足。
   张国栋唯一担心的竞争对手是赵雅兰,这个从团省委过来的副市长,顶着个博士的帽子,在隆中这两年做得中规中矩,虽没什么亮眼的政绩,但民声颇佳。张国栋知道,赵雅兰家里有个出色的政治老师,加上她本人的勤奋,能力和见识自然是进步飞快。这个美女市长在一群男人当中,也算是应付自如。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练就了她跟男人打交道的本领,有时候她甚至主动拿郑国风开涮,而郑国风似乎也不反感,有时候还要打情骂俏式的回应几句。这让张国栋有些紧张,郑国风不好色,不代表他对赵雅兰没想法,两个孤男寡女在隆中,要是他们有些什么,自己的胜算可就小多了。不过这也只限于猜疑,他当然知道,郑国风就是这样没有所谓官架子的人,哪怕是扫地的阿姨跟他说话,他也会搭讪几句。但凡出身农村,后来从政的,大都象郑国风这样,因为他们骨子里就是农民,你硬是让他端起架子,他会像戴着镣铐般不自由。 
   副市长赵雅兰的家安在省城,这边市府给了一套三居室,位于隆中风景最好的雨山湖边的政府家属大院里,上班时她住在隆中,周末就回省城。因为隆中的教学质量好,有时儿子来隆中找老师辅导,她家先生也一道来度周末。
虽说今天是周五,但因新常委会开晚了,只好第二天走。跟老公和儿子通过视频后,赵雅兰便一边看电视一边梳理自己的思绪,郑国风不露声色的把她带进了常委,并且暗示她更大的进步,一向淡定的她有些心潮起伏。
   作为一个女人,她有着近乎完美的家。丈夫田维军是省建筑设计院院长,正局级。儿子乐乐上初中,小家伙无论是学习还是性格都令人满意,老师和同学也喜欢和他交朋友。身为公共管理学博士,赵雅兰的内心还是希望在政府管理上有些作为的。但是到隆中的三年里,除了开会和应酬,她这个副市长就只能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露露脸,赚赚人气。更气人的是张国栋还不时盛气凌人的对她指手画脚的。
   郑国风代理书记后,赵雅兰与他有过几次广泛而深入的交谈。在整个市委班子里,赵雅兰对郑国风有着充分的好感和信任。她知道,一个能把濒临倒闭的大型国企拉出泥潭的人,决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凭关系升迁的官僚。她常常想,一个在国企里大刀阔斧改革而又能获得成功的人,他该是怎样的权谋者和野心家,想象中该是个看上去城府极深的人,或者完全霸气外露的人,然而郑国风不是,他是个看上去淳朴而自然的乡村文化人,尽管拿过高薪,出过国喝过洋墨水,他身上没有一样称得上名牌的东西,穿着打扮更谈不上时髦。
   郑国风对她始终是友好而尊重的,上次交谈中赵雅兰也就开门见山的提出,换一下分管领域。她现在分管的文化卫生这块,卫生局长是张国栋的堂姐夫,教育局长是他叔叔当年的秘书,他们对张国栋惟命是从,但却对赵雅兰阳奉阴违。赵雅兰在下面调研,发现了许多问题,也想了不少点子,可是就是实施不起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论文里实现她的改革设想。郑国风意味深长的回应她,你已经忍了三年,不妨再忍一段时间嘛,你以为换个分管领域就能展开工作?你就能保证其他人不跟张家有关系,即使不跟张家有关系,也可能跟其他领导有关系。隆中需要改变的是整个官场,不是你个人的分工。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即将到来的市府换届,谈到了官员腐败,谈到了利益阶层,谈到了民主建设。赵雅兰已经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了郑国风即将展开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府改革,郑国风的意愿中政府一把手搭档显然不是张国栋而是她赵雅兰,想到此,躺在床上的赵雅兰辗转难眠,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