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民上访后的农村自治改革

    市委换届后隆中市政府领导的分工也相应有了一些改动。老市长钱运良年满59岁,知道明年政府换届要退下来,工作主动性也不大了,张国栋的分工是协助市长全面管理政府事务;赵雅兰从张国栋手里接管了国土、市政建设,原来的文教卫生仍归她;副市长许忠仁兼市委副书记,分管了工商税务和财政。这个看似正常的安排,其中另有玄机,张国栋虽然协助市长全面管理,实际上什么也管不了,毕竟市长还没有退休;赵雅兰却实实实在在扩张了地盘,这两年房产大热,大笔的土地收入又投入到旧城改造和修桥造路,她可以借此机会聚敛人气,同时还可以从以往的项目里找些张国栋的留下的问题;许忠仁是省长周子文的前秘书,让他兼副书记,又从分管生产安全转到税务财政也算是进了一步。
   周一的清晨,郑国风照例要进行半小时的羽毛球运动,秘书李晓成陪练,唐婉蓉则在一边准备着毛巾和水,看他们打球,中途唐也会替他们中间一个打一会儿。八点未到,郑国风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唐婉蓉一看电话,是张国栋的,赶忙把手机拿给郑国风。
电话那头张国栋的声音有点急:“国风,金凤县的农民把县政府围了,县公安局警力不够,请求市局支援,你看咋办?”
“不要出警,那会越闹越大,让金凤县委先安抚群众,市府派个人去与群众对话,让他们先把局势稳住,不要对群众动武。”
“负责农村口子的徐长平不在,我上午还有个外事接待,赵雅兰和许忠仁在,你看谁去?”
“许忠仁去,他当过县长,有经验。”
“好的,我马上通知忠仁。”
“你跟金凤的陶汉君了解一下情况,我马上过来,市委会议室见。”




   郑国风换上唐婉蓉递过来的衣服,吩咐李晓成通知其他常委,自己则早早的赶往办公室。等他到了会议室,张国栋已经等在那里。事情也了解得基本有了个轮廓:金凤县的慕云镇前段时间因为扩建水道和新建开发区,征了很多农民的地。当时县政府答应按标准补偿的,可是后来县上面拨下来的钱被镇里扣了。没了地的农民先是到镇里讨说法,镇政府就说县里没给,于是不甘心的农民就跑到县里,县政府办公室说给了,让他们回镇里要。被来回踢了几次皮球后,村民觉得被政府耍了,这回索性把县政府堵了,十几个村的上千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乘着拖拉机就这样进了城。
市委常委们陆陆续续在八点半后进了会议室,郑国风开始了会议:“今天金凤那边出了群体事件,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我们先请国栋同志把事情讲一件,然后借此机会深入讨论一下当前农村工作中存在的问题。”
   张国栋接着介绍:“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金凤那边有十几个村的村民围堵了县政府,原因是没及时拿到土地补偿款。金凤公安的警力已经全部出动,正在维持秩序,忠仁同志已经出发去现场,估计一会儿就能到了。市府办随时跟他保持联系,有新情况我再向大家通报。现在的老百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点小事就敢围政府!”
   宣传部长冯占魁刚从金田县委书记任上转到市委,郑国风就点了他的名。
   冯占魁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从镇长一路做上来的,农村情况有些了解,现在的老百姓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多了,上至国家大政方针下至地方惠民政策措施,没有不知道的,有些人出门打工,不仅赚了钱而且见了世面,你想糊弄或者吓唬他们,根本不管用。要他们信服政府,信服村干部,就得把工作做实了,做明了。但事实上,没有一个村一个镇能做到这样,上面拨下来的款,经过一级单位就得扒一层皮,有些经费最后到村一级的单位,原来几万块的经费可能就够村干部到镇上小酒店吃一顿饭。
   我曾经到过一个村里调研,看着这个村欠镇里几百万,我就想着这个钱是怎么花的,结果到村里串门,跟老乡聊聊天,终于弄明白了。村长村支书家里几乎从来不开伙,镇里小酒店成了他们饭馆,账面上一年招待费一百多万。村里集资修桥修路,有一大半钱到了私人口袋没花在路上桥上,于是这些路桥就是年年修年年坏。这回金凤农民闹事,肯定又是补偿款被镇里和村里扣了。”
“一个小小的村支书都可以胆大妄为到这样,让人深思啊?玉祥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组织部长马玉祥听到郑国风点自己的名,便也打开话匣子说下去:“基层政府治理确实是出了很大问题,民主和监督都留在形式上。选人大代表应该很严肃吧,可是村里楞是几个村干部就把上千人的选票填了,老百姓呢,也没人在乎这些事。别说选人大代表,就是选村长也没兴趣。有那么几个村曾经认认真真的选了回村长,满以为选出来的村长应该为老百姓做点事吧,结果不是那回事。选出来的村长说话不算数,上面任命的村支书处处与他过不去,于是这些选出来的村长们要么向村支书投降,要么撂挑子走人。而这些村支书的官是怎么得来的,民间有个传说,十万村支书,二十万换镇长。而那些镇长、书记,则不是单纯能买的,你得是本地的皇亲国戚,至少也是有亲密关系的,然后才能有门路进贡,打点各路神仙,然后得到这顶帽子。听说某些地方,镇书记居然能传三代,而且这第三代是个花花公子,镇里的地痞流氓都是他的打手,搞得镇里乌烟瘴气,人人敢怒不敢言。”
“马部长,有点过了吧,基层个别人可能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当上干部的,但你不能以点概面嘛!”张国栋明显不同意马的说法,更怕这个话题扯到他们张家头上。
“是啊,虽说有个别人损坏了干部形象,但咱们的主流还是积极的,向上的。”市长钱运良也跟着张国栋开始打哈哈。




“我相信我们的干部队伍总体是健康的,但是对那些不健康的现象我们要有足够的重视,而且要有组织上的监督手段来杜绝那些不健康的东西。”赵雅兰不愿得罪张国栋和钱运良,但也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她知道,冯占魁和马玉祥是新晋的常委,他们肯定是了解了郑国风的意图才出来放炮的,而她只要委婉的表明态度就行。
   副市长兼副书记许忠仁去了金凤,纪委书记去省城开会,军分区政委一般不参加此类会议。来会常委基本都有了发言,郑国风终于亮出了底牌:
“同志们,我们今天议题主要是讨论农村及基层工作中的问题,然后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至于这些问题是普遍存在还是个别现象,暂且放一边,不争论。雅兰同志刚才说得好,有问题我们就要重视,更要用组织手段和民主监督来杜绝它。对于村一级的自治组织,我看是否这样考虑,既然村长可以由村民直选,那就让村长成为一把手,村支书既然不是民选的,就不再直接参与村里的事务管理,或者担任二把手;村支书的职能由直接管理改为间接参与,村支书和党支部行使监督职能,如果发现选出来的村长有徇私舞弊,可以向镇党委和人大汇报。大家看看,这个思路是否可行,觉得不行和行的都讲讲理由,当然今天还有两位常委不在,这个议题也是初步讨论,等有了眉目,常委会再正式表决。”
“国风同志,这涉及到党的基层组织,是不是向上面请示一下?”钱运良市长一脸的不解,他觉得党管政府是几十年的传统,郑国风轻描淡写的说改就改未免太轻率了。到了他这年纪,就想着平平安安的退休,不想在这大是大非问题上跟着受牵连。
“是啊,这可能会涉及党的领导问题,弄不好大家都要挨批的。”张国栋也跟着说。
“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只是个提议,现在不搞一言堂,大家同意就做,不同意就罢。即使真的做,我们也只做不说,不宣传不扩大,只看效果。至于向上面汇报,一个地级政府就村级政权改革的事还要向省里汇报,那省里要研究讨论多少事啊?再说,我们也只是试点嘛,又没有取消农村党支部,犯不着上纲上线吧!”郑国风不无揶揄的回敬钱运良和张国栋。
   郑国风本意让赵雅兰出招的,因为这个想法早就跟赵交流过,让赵说出来可能更自然点,因为她的博士研究就是政府改革。这个事赵说起来还可以有一大套理论来证明这个做法。但看到赵今天的表态,以及张、钱二人有同盟倾向,索性自己量牌了。
   大家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金凤那边也有消息传来了。许忠仁到现场后,亮明身份讲了话,并承诺不解决村民问题就不回市里。村民见来了一位副市长,又承诺解决问题,情绪稍微平息了一些。许副市长又让县里准备了早餐和会议厅让村民就餐,趁村民就餐的时间,跟金凤县委书记陶汉君了解情况。
 陶汉君汇报说:“这次村民应得土地补偿总共三千多万,县里已经拨下去伍佰万,但都被镇政府挪用了,下面汇报说都用在工业区的三通一平上了,县里也没有核查,因为这两年经济大形势不好,县财政也很困难,实在拿不出钱了。”
许忠仁皱皱眉头,问:“开发区的地都卖出去没有?”




“一块都没有,原先一家上市公司准备来办一个生化厂,土地出让金都交了。可是后来,他们去交易所增发股票圈钱没批下来,据说是这家上市公司连续几年大幅亏损,现在又伸手向股民要钱,吃相太难看,这事儿被否了。”
“那三通一平进展到啥地步了?地暂时卖不出去,可以还给农民吗?”
“不清楚,估计大部分地还是没动。”
“马上打开发区负责人和镇长电话,了解三通一平准确数据,要快!”许忠仁对这个矮墩墩的油头粉面的陶汉君有些恼火,这种场面,他这个县委书记居然连事情也没有摸清楚。
    陶汉君转过身,掏出手机急吼吼打那几个给他惹事的下属电话。十几分钟后,他怯怯的跑到许忠仁身边汇报:“这帮狗日的糊弄我,三通一平就是把镇政府大楼周边的路修了一下,原定属于开发区的八百多亩地都没动,可以还给农民。”
   用完早餐的村民很快选出了他们的代表,代表们跟着许忠仁副市长一道走进了县委会议室,县委书记、县长、镇书记、镇长等大大小小领导也来了十几个。  待大家坐定后,许忠仁站起来向村民代表先鞠了一躬,说:“村民朋友们,首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大家道歉,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才导致今天的后果。我本人也来自农村,我知道,农民失去了地就像城里人失去了工作,生活也会没着落。但是,请大家也要理解一下,镇政府搞开发区也是为了发展经济。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开发区搞得不是时候。我刚了解到,这八百多亩地暂时还没动,只是空置了一年,还可以种庄稼。因为县里财政也紧张,一下子拿几千万非常困难。我提一个方案,大家看看能不能接受。开发区八百亩地还给大家,由政府赔偿大家一年的损失;开发河道占用的土地,占多少赔多少。村民朋友,你们看看怎样?”
“我们也做不了大家的主,得回去商量一下。”
“当然没问题, 你们商量一下吧。”
一个高高瘦瘦的村民代表领着几个人走出会议室,那边等消息的村民其实也没什么主见,眼看着钱拿不到,但毕竟土地回来了,于是也就同意了。村民代表随后又回到会议室。
“土地退给我们没意见,赔偿标准怎么定,什么时候赔,给个准话?”
“那帮狗日的村干部把挖河道出来的土都私下卖了,这个收入怎么分给我们?”
“我们村好多人没了土地都出去打工了,现在你把土地退给他们,你叫他们大老远的赶回来种地,来得及吗?”
许忠仁转过头看看陶汉君,“确实还有不少细节问题要考虑,汉君同志有什么办法?”
陶汉君捋捋光头说:“农民兄弟们,我提个赔偿标准,大家参考,大家的地参照种棉花或者水稻的收成,一亩一年大概是近两千的收入,政府按照三千的标准赔你们,当然这里面包含了一些政府的违约赔偿。河道占地赔偿,按原定标准一道赔,至于啥时赔,县财政局明天即和镇政府核对每家每户的赔偿金额。一周后,县财政局把储蓄存折直接送到村里,你们亲自来领。好不好?至于部分家庭出去打工,可电话联系他们,愿意收回地的,人赶不回来的,由村里组织人员帮助种地,不愿收回地的,可以转租村里有富余劳力人家种,承租方付一定租金。刚才还有人说村干部私下里卖了河道土,我们也去调查,如果入账的,算村集体财产,没入账的,叫那帮王八蛋吐出来,撤他们的职,判他们的刑。”
“这个方案我们接受,但谁保证一周后我们拿到钱。”




“是啊,你们官官相护,谁能相信啊?”
许忠仁也怀疑一周的时间,问道:“陶书记,一周有把握嘛?”
“一周就一周,干不完就加班,加班干不好就不要睡觉,我就不信干不好。”陶汉君为了在市领导前挽回点面子,真是豁出去了!
许忠仁当然知道这些工作量要多少天,一周确实紧了些,而且难保不会忙中出错,他觉得还是要留点余地,就说:“陶书记有这个决心我很高兴,但是为把事情做得稳妥些,我看给十个工作日吧,今天是周一,那就是再下周一,十四天。村民朋友们,我以市委副书记副市长的身份许诺大家,十四天后给大家钱。到时候如果你们拿不到钱,我首先提议市委撤你们书记的职,我再亲自来金凤给你们发钱,大家看看,能不能相信我一回啊?”
“好的,就信你一回,到时候拿不到钱,我们就找你”村民代表看着一脸真诚的许忠仁,半信半疑的同意了。
   接下来的事好办了许多,许忠仁暗自算了一下,千把万足够支付全部费用,陶汉君财政手里还可挤出近几百万,缺口只有几百万,这个完全可以从地方银行里贷出来。为了村民的安全返回,许忠仁又让长途客运站调来十几部长途车送村民回镇里,看着县府大院外密密麻麻的拖拉机,许忠仁很担心村民们在回程路上又出什么安全问题,再把事态扩大了。
    郑国风对许忠仁的金凤之行很是满意,许忠仁是他代理书记后第一个向他表明支持意向的人,他也是投桃报李,让许兼了副书记。
这次金凤事件,郑国风正好找到了一个治理农村问题的切入口。昨天会上马玉祥说的十万一个村支书,唐婉蓉同样也告诉过他,只不过唐说的事早了几年,是八万一个村支书。这两年物价飞涨,买官的价钱也涨了。客观的讲,现在的村支书确实有了油水,财政拨款也好,集资建设也好,一个自然村一年经手的费用有几百万。尽管中央三令五申农民税费全免,但事实上,没有一个村不向农民摊派费用的,免税以前一亩地交一百,现在反而要交一百五。至于这些钱干什么了,只有村支书和他们几个村干部心里有数。这些村级财政,上面一般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只要干满一届村支书,没有一个不是迅速致富的。
   现在隆中的常委会就如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会,书记郑国风经过这次党委换届洗牌,已经成了大股东。许忠仁,赵雅兰,冯占奎,马玉祥都是他的人,钱运良、张国栋再折腾也是小股东,纪委书记王成明是前任书记的人,他这个散户也渐渐靠往郑国风这边,军分区政委杨承志当初升政委是赵雅兰帮的忙,他的表决一般都是跟着赵雅兰。
    虽说这常委会几乎成了郑国风的大股东会,但为了打响农村基层治理的第一枪,他还是做足了前期的调查研究,选试点,定规则,防贿选,等等细节问题他是让马玉祥和冯占奎做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赵雅兰还特地回到中原大学,让长期研究农村问题的导师出了很多点子。
经过几轮的反复讨论,农村自治改革思路已经初现:村长全村直选。候选人产生办法,自然人口小于2000人的村,参选人获得100人的联署提名即可成为候选人;自然人口大于2000人的村,需要150人以上的联署提名。村委会委员参选人获得50人以上联署提名即可参选。当选村长提名村会计和村民小组长等人选,村委会投票通过。村支书由镇政府与镇党委干部兼任,不再直接管理村里事务,村支书定期下村检查和指导村委会工作,接待村民反映问题。村支部委员也可参与村长和村民委员选举,当选者履行相应职责。村长负责制后,村里每个季度都要公开财务收支情况。村民委员和村小组长有义务告知村民村里财务收支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