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同学的周末聚餐
    郑国风刚来隆中的半年多里,这个挂职的市委副书记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甚至连他当年的大学同学范希成也没有想到新来的郑书记就是郑国风。直至在一次金融系统的干部会议上,他蓦然发现当年的同学已经高高在上坐在了主席台。
   范希成一下子感慨万千,自己曾是当年的班长,郑国风是学习委员。范希成当年意气风发,不仅是班长而且是系里学生会主席,若是没有意外,毕业时完全可以留在京城。可惜碰上了“六四”风波,事后他被人检举参加了游行,由此他的人生命运便开始急转直下,先是学生会主席被免掉,接下来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毕业分配时更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被直接打回省里二次分配。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自己当年与其说是参加游行,还不如说是上街看热闹。当时北大的一个老乡说外面热闹得像过年,反正学校也停课了,出去走走吧,结果他就稀里糊涂的走进了游行队伍。而跟他一个宿舍的郑国风那段时间同样也是宿舍里人影不见,只不过人家是去做家教挣生活费,压根没时间上街看热闹。全班32个同学,就三个同学没上街游行,一个是郑国风,另外两个是一对情侣,悄悄溜出京城旅游去了。于是郑国风的命运也就鬼使神差的从此改变,他是先当了班长,然后是入党。为此他私下来向范希成解释过许多回,范希成只说自己命不好,并没有怪罪这个同宿舍的兄弟抢了饭碗。
郑国风为人稳重,不像范希成那样激情四射,虽说接替范希成当上了班长,因为学习好,同学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参考他的作业,他也依旧有求必应,好事佬做足,在一帮同学的拥戴下又很顺利的入了党。
   当然,郑国风大学期间最大的收获还是他现在的夫人王颖。谈朋友时是王颖的主动,郑国风那时囊中羞涩,虽说学习好一点,但农村孩子的自卑感常使他在女孩子面前缩手缩脚的。王颖不是那种典型美女,初看不出众,慢慢看就觉得五官搭配合理,女人味十足。王颖上学时经常回家住,跟同班的女生不是那么熟稔,跟男生也是难得说几句话。其他女生往往关注外表俊朗的男生,但是王颖不一样,她就像一个高明的猎人一样,从大一开始慢慢审视周围的男生。范希成属于英俊小伙且性格活泼,但她在“六四”前就不看好范希成,倒不是因为范希成周围一直簇拥着一堆女生,她王颖挤不进去,相反,他认为范希成血气方刚,少了点韧性,这样的人走向社会容易吃亏,很难成功。
  “六四”后,郑国风崭露头角,王颖觉得这个皮肤有点儿黑的男生倒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从后台走到了前台,难能可贵的是得意不忘形,始终的持重谦和。看准了猎物后,王颖就开始制造跟郑国风有意无意的邂逅,晚自习去了同一个教室,吃饭又坐到了对面。接下来,王颖又开始拿着作业请教郑国风,然后理所当然的请郑国风看电影作为答谢。郑国风觉得有这么个京城的女孩子看中自己,心中是万分的谢天谢地,心甘情愿的举手投降,于是乎王颖就顺顺当当的拿下了郑国风。直到毕业分配,王颖问郑国风想分到哪里,郑国风不假思索说,哪里都行,只要两人一块儿。这句话让王颖悄悄感动了好一阵子。最后毕业分配,郑国风留在了京城最大的北方石化集团,当时同学里包括郑国风自己都以为是学校的正常安排,殊不知他已经一脚踏上了王氏政治家族为他铺就的坦荡仕途。
    范希成毕业时连省城也没留下来,而是被分配到隆中市农药厂。隆中本不是他的老家,但因为工作在这里,也就在隆中娶妻生子了。后来农药厂因为污染大,效益也不好,被迫从市区迁出,范希成虽说在单位里也干上了车间主任,但眼看着要到郊区工作,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而且眼看着有机会接班的的副厂长才50岁出头,轮着这个副厂长退休的年龄,这个农药厂恐怕都已经不在了。那当儿正好是中国股市开闸的大经济时代,不论国企还是民营,只要上市就能圈得大笔连利息都不要付的资金,全国各地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好多证券公司。范希成觉得这是一个新经济的发展方向,通过这几年在隆中建立的人际关系,范希成很快就顺利调到了中原证券隆中公司,因为在原单位是个科级干部,所以他一加盟证券公司就担任了计算机技术科长,经过几年的努力,如今已是分公司总经理。
    范希成看到了郑国风,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跟郑国风见面叙旧,是散会后立马迎上去打招呼还是事后打电话到市委找他。这时一位会务人员悄悄来到他座位旁,递给他一张纸条,说了声郑书记给你的就走了。范希成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老同学,会后留下来等我!国风”。范希成心里一热,这小子心还是那么细,下面这么多人居然能认出我来!原来,郑国风在主席台上看人家讲话,自己无聊就翻看参会人员名单,结果范希成的大名赫然在目,于是他的眼光就有意无意的往台下多看了几眼,结果还真发现了这个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同学,就主动写了纸条给他。
    会后两位老同学结结实实的握手,寒暄。因为是公开场合,好多话不便细谈,范希成约郑国风周末到自己家中做客,郑国风很爽气的答应了。




    范希成做了几年的证券老总,工资加投资所得,也是收获颇丰。现在隆中最高档的雨山湖区拥有一套大三居,在城郊的佳山脚下还有一套单门独院的别墅。郑国风第一次来范家是在市区的大三居里,范希成的夫人陆小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其中有两道菜是范希成他们当年在学校里常吃的:麻辣豆腐,椒盐排条。这两道菜是当年北方科大周边饭馆里的常见菜,麻辣豆腐开胃,椒盐排条实实在在地解馋。对于穷学生来讲,价位还比较合适,所以很受大家的欢迎。虽然唐婉蓉也很会做菜,但不了解郑国风的过去,当然做不出这样的菜来。
    就着隆中的特产隆中老窖,郑国风和范希成有了分别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广泛而真诚的对话,从个人经历到社会热点乃至国家大政方针,郑国风把他理解的国家的社会状况和政策方针做了他这个层级官员的解读,而范希成则从社会公知角度向郑国风描述了隆中基层社会状况和地方政府治理的诸多缺陷。
席间,郑国风告诉范希成,自己来隆中是正常的干部交流,主要是增加一点地方政府的工作经历,人事档案还在北京。范希成则是一脸的惋惜,像郑国风这样的人来隆中,应该是大有作为的,而且他原本就是正厅级外放的,怎么着也安排个市长的职位。可组织上就是安排市委副书记这个职位的,这样安排外放干部有任何意义吗?人才浪费,绝对的浪费!
   想起当年的事,郑国风小心翼翼的问:“回归组织了吗?”
范希成摇摇头,苦笑道:“风波没有平反,谁敢顶风险吧我拉回组织,况且现在一张党票对我来讲已无多大意义。”
范希成虽然离开了党的组织,但他有自己的组织圈子,因为不便公开,对郑国风也只能欲言又止。但是,对党的问题的讨论,两人则有了一番有趣的对话:
范:“苏共执政了70年,你觉得中共还能坚持多久?”
郑:“不要离开组织就怀疑组织嘛!”
范:“打哈哈了不是,咱们不录音不录像,你怕什么!”
郑:“这个问题太大,总书记也不能回答,咱们不讨论。”




范:“你觉得现在的总书记符合群众预期嘛?”
郑“很好呀,发展经济,打击腐败,都是实实在在地干实事,你倒说说什么地方不对?”
范:“自打文化大革命以后,历届领导人改革了几十年,都没有认识到一个根本问题。”
郑:“哦,你觉得一党执政是个问题。”
范:“你终于说点真话了,一党执政和一人执政其实道理一样,缺乏民主监督,缺乏公平竞争,现在社会矛盾都可以归集到这点。”
郑:“民主在中国可能还不是包治百病的良方,东欧共产党下台后,老百姓也没过上多好的日子,俄罗斯搞的民主大选,你敢说他是民主政府吗?听说腐败比我们还要厉害,我家王颖一个朋友出口点东西到俄罗斯,被扣了,托关系找了总统秘书,结果总统秘书的话还没钱管用唻!”
范:“我承认,中国目前还不具备美国那样的民主氛围,但我么还是可以往民主路上迈几步的,老百姓的民主意识也是可以培养的。”
郑:“这话我爱听,我们确实需要一个有巨大勇气的领导人作出一些政治改革。”
范:“你觉得目前党内的这种领导人培养机制能培养出这样的领导人吗?”
郑:“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常委会集体决策,总比以前一人说了算好多了。”




范:“可不是,以前一人说了算的年代,指定接班人都是失败的。”
郑:“都失败?”
范:“老毛指定的接班人就不谈了,小平这么伟大,换了三个接班人,临终前还指定一个隔代接班人,有哪个做出了一点开创性的改革的,没有!目前这种党内选拔机制,没有外部竞争,就如近亲繁殖一样,只能是一代不如一代。
再看看老毛和小平自己,都是以近乎叛逆前人的方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老毛坚持枪杆子里出政权,取得了武装革命的成功;小平坚持发展经济是硬道理,取得了经济上的成功。他们在自己的时代里抓住了最主要的社会矛盾,成为一代伟人。但是,限于他们的时代,他们没有真正了解西方民主,他们以武力推翻了一个独裁政府后,又建立了一个一党专政的政府,实际上跟历史上的封建王朝的更换并无本质区别,对于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来讲,并没有什么进步。
更为可惜的是,跟随着老毛打天下的那群元帅将军们,在战场上打老蒋时一个个生龙活虎,叛逆精神十足;但是,当他们把一位独裁者赶下台后,又亲手供起来另一个独裁者,而且还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顶礼膜拜。十年文革中这些将帅们的可悲结局,从革命胜利后的第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郑: “物种竞争,适者生存是普遍真理,通过竞争方式取得领导地位的人肯定比党内培养取得领导地位的人要强。但是要从党的领导过度到全民选举,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十多亿人的社会,稳定和平衡是第一位的。”
      范:“我同意你坚持稳定和平衡,但这应该是一种自然的稳定和平衡。用暴力手段去强制维稳,控制舆论工具,你说这种稳定有意义吗?与其说维稳,还不如说维护一党专治!”
      郑:“不要那么偏激,你说说世界上哪个政党没有它代表的利益群体,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嘛。既然上台了,总要千方百计的维护他的统治的,但嘴巴上谁也不会承认这一点,反过来还会说,我们在维护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
      范:“你总算把政治家的真面目给描绘出来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做那种口是心非的政治人物,为老白姓做点实事。”
       郑:“在隆中有你老同学的监督,我自然要努力做事。免得你也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范:“言重了,你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也能理解。”
       郑:“理解万岁!你这也是干老百姓的事,操总理的心。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好赚你的钱吧,名利头衔都是空的,钱是实在的,等你有了几十亿,就可以做好多想做的事。”
       范:“是啊,也就是你来了,我找点话题聊聊,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郑:“你的思考有深度有高度,对我有启发,以后有机会继续听你的高谈阔论。”
     两人经过一番谈话后,又有了大学时代意气风发的感觉。郑国风诧异于这位身在民间的同学对国家和社会的深刻认识,看来无论体制和舆论怎么禁锢,人的思想是自由的,有了这自由的思想,国家就有了前进的动力。范希成则为郑国风的开明和坦诚深受感动,好多人官可以做的很高,但能把做人能做得很高的却很少,郑国风能把做人和做官做到如此境界,实属难得。




   后来范希成也找机会回访了郑国风,唐婉蓉的一桌菜让范希成直夸手艺好。
   郑国风不忘帮小姑娘一把,说:“婉蓉,范总是证券公司的,你去开个户,让她帮你炒股票赚点儿生活费。”
   范希成大笑:“嗯,这点忙可以帮,婉蓉你来,保你赚钱。”
“你们倒是好心,可是我没钱!”婉蓉不好意思的说。
“亏你还是学财务的,借鸡生蛋,你老板有,借十万。”
“成,没问题。”郑国风毫不掩饰自己有钱。
   唐婉蓉本以为是些玩笑话,哪知,郑国风果真取了十万现金给她。她吓的连连摇头:“我可不敢拿,亏了赔不起啊,我们老师特地说过,不能借钱炒股票。”
“赔了算我的,赚了补贴你生活,你对我同学这么没信心哪!”
“那怎么好意思啊!”
“你现在自己上学要用钱,还用照顾弟弟。就当我帮你的,你放心,这是我当企业老总时挣下的,是干净钱。”
“这我知道,那也不要这么多啊。”
“炒股票需要这么多的,但你不要一次存进去,分几次隔开点时间存。你是我的保姆,一下子存这么多,被人家知道要说闲话的。”
   唐婉蓉拗不过郑国风,真的就开户炒股票了。借着范希成的消息,几个月就赚了数万元。小婉蓉不由得感慨,有钱人赚钱真容易!
   后来,郑国风、范希成两个老同学各忙一块,偶尔通个电话。直至郑国风选上市委书记,开始他的农村基层改革,范希成就更加的对郑国风刮目相看。
 




    周一的早晨,隆中市里匆匆忙忙赶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许多人还没有从周末的休闲中缓过劲来。隆中日报的一个专题已经成了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隆中大桥收费该不该取消”这篇文章,详详细细溯源了这个项目的前世今生,把当年造桥的许多猫腻也一一翻了出来。
李长顺老人一辈子没上过报纸,这次作为主要爆料人,隆中日报毫不吝啬的给了一个稍带模糊的侧面照,主要是怕打击报复,才隐去了老人真名实姓和面貌。文章不仅大声疾呼取消大桥收费,而且把阻碍取消收费的矛头直指张氏家族。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宏宝实业公司董事长张治宏向来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早上十点是他用餐的时间,当他挪动着水桶般的身躯准备下楼用餐时,秘书一反常态的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什么事?”张志宏粗粗的问。
 “今天日报发了一个大桥收费的专题,似乎有点针对咱们。”秘书边说边递上报纸。
  张治宏瞄了一眼主题,顿一顿说:“几个记者的鬼把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董事长,您仔细看一下,这个记者懂得蛮多的。”秘书小心翼翼的提醒他的老板。
“好的,我吃过饭看一下。”
   张治宏这才边吃饭边看报纸,渐渐地他的脸由白转红,进而有些抽搐。
   刚转身离开走得不远的秘书听到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心里明白,看了报纸老板不捶桌子才怪呢。
   接到叔叔张治宏的电话,张国栋也是刚刚知道了大桥收费这篇报道。张治宏电话里把侄子抱怨了一番,你这常务副市长居然管不了一个报社记者,真是天大的笑话。张国栋有口难辩,自己名义上是常务副市长,但分管领域已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那些新晋的常委都跟着郑国风转,没人再来跟他套近乎。比方说,今天这篇报道,按以往做法,报社应该先请示负责宣传口径的宣传部长,宣传部长再请示书记或者副书记后才能批发这篇文章。换作以前,宣传部长看到这篇指向性很明确的报道,一般在请示前也会悄悄知会张国栋。这个冯占魁,不仅没有知会他张国栋,相反就像打了一记冷枪,让张国栋猝不及防。张国栋气恼之余想给省城的叔叔打电话,但又怕叔叔嫌他沉不住气。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还是先摸摸底,看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隆中日报的社长吴德良是熟人,张国栋拿起电话打给他,
“是我,你们今天的报道是怎么回事?”
 “张市长,什么报道,我在北京啊。”吴德良一头雾水。
 “你他妈的养个小三也要跑到北京啊,都有人往我张家头上撒尿了,赶紧查一下,今天这篇大桥收费报道谁发的,我等你电话。”张国栋气呼呼的挂了电话。




吴德良慌忙打总编孙环宇的电话:
 “环宇,今天发了什么报道,张副市长打我电话了。”
  “讨论大桥收费的报道,好像有点针对张家。”孙环宇怯怯的回答。
  “你吃了豹子胆了,敢摸老虎屁股。”
   “报道是市委宣传部转过来的,谁敢不发。”
   “哪个王八蛋写的,知道吗?”
   “看不出来,要不您再问问新闻部姜大明。”
“这小子会跟我讲真话,算了吧。”吴德良知道是宣传部转过来的,心里有了八九分明白。
  接到吴德良打来的电话,张国栋心里恨得痒痒的,冯占奎呀,冯占奎!我们张家怎么着你了,好歹也看看我张国栋的面子打个招呼呀。虽说你在金田这么多年没提拔,那也是前任书记那里你没打点到位,我们张家可没给拦着你进步。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隆阳大桥的收费终于寿终正寝,在市政府象征性补贴一百万元后,香港宏达实业无可奈何的放弃了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