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從你鼻尖上微弱火光開始,慢慢亮起紫紅色的嘴唇,瘦削凹陷的面頰,沿手的動作,照亮一雙黃色綠色幽幽眼睛,動物一樣奇形怪狀的耳朵,和你那禿光了的頭。你只穿了件單薄襯衣,赤腳坐在廢墟中一碎石塊上,懸空踢著腿。

沿路的廢磚碎瓦,橫躺倒下的樑柱,伴隨過度生長的攀爬植物底,冉冉升起清晨的薄霧和靄,如時濃時淡的布幕,使剛好晝夜交替,同時出現的日月,於越漸明亮天空裡,淡然掛在你瘦弱單薄的剪影兩旁。

我隨意把手上濕漉床單丟到斷開的柱面上,踩著雜草和石頭,一步一步走近,才發覺你輕聲哼著,是我未曾聽過的悅耳小曲。

遠近堆疊的綠樹青山,河上黑色小船正慢慢泊岸,不時發出響亮刺耳的鳴笛,便知又一個新的患者到來入住。清冷微風掠過頸側,像把要刮掉兩鬢多餘毛髮的鋒利剃刀,圍欄外有幾株芒草緩緩擺動,發出影影綽綽,半虛半晃的銀光。你的衣領骯髒破舊,也像荒廢火車月台上的海報一角,肆意由風亂吹,你毫無防避,露出一絲不苟,脖子連接肩膀的美麗輪廓,像令人寒慄鼓頷,照向陰間的月光。

你發現我,慵懶地回頭望我坐下,我們談起各自的愛情故事,談起原因和第一次。





遞來,接過,一再重複的動作。

見我盯望你的光頭,你一臉尷尬說這是叛逆,不是病。

糾纏你唇邊的餘煙和殘屑,於輕快旋律中,默默搖曳成僅一次的獨特形狀。你臉上疤痕在煙霧瀰漫漩渦中,像艘破船逐漸下沉,我嘗試伸長脖子靠向你,但只見到他的手慢慢浮上來。

我看見他的手枯黃乾燥,指甲都帶著黑邊,手背又佈滿密集的血管和皺紋,徐徐從他嘴邊放到欄杆上。當遙望對岸,同樣煙霧繚繞,那邊的高樓大廈都隱隱沒沒,藏在白霧之後,他說只要看久了,便會把對面那些破爛的玻璃幕牆、缺角的霓虹招牌,看成未來城市的一處廢墟。

他也說這是最後一次,要為肚裡的小孩改變,戒掉一切惡習。他吐出來熟悉的煙和沈靜的海邊,猶如年紀老邁的一對伴侶,不經不覺在歲月裡蠶食了彼此,在對方身上留下似有若無,卻永久的痕跡。





細小火點從他手指間彈到海去,夜欄人靜下彷彿廉價的流星墜落水面,他舉起手向對岸的燈光,向這落泊的城市發誓,如唯一的神明。

我曾希望他能永遠幸福快樂,就像唯一的神叫世人愛人如己,像他為我擦亮的每根火柴,在他祈禱般的兩手手心、在我臉和他手的距離間,膨脹,衰竭,凋萎。愛和煙一樣抽象,都沒有固定形狀,都稍縱即逝。

上升的煙霧扭動,空中離離合合,看久了便覺似浸進四樓的泳池中,當抬頭望所有呼出的氣泡,像空氣浮游的水母,在只剩藍白光影的魚缸往上游,微細且輕描淡寫,揭露呼吸的形狀,提醒我正如常地生活和存在。

升起的透明水母漸漸變多,水中不知不覺浮滿女人背影,有綁著馬尾,有盤起髮髻,都浸在水裡顯得格外乾燥,隨藍色水流飄浮盪漾。唯有他在水中央默默看向我,他的臉也藍,唇也藍,只有勉強睜開的雙眼泛著朦朧白光。

他的眼神向上,或向下,都一樣溫柔的看向我,像冬天裡還未日出的柔和早晨。那破爛窗紗也會隨水升起,揚起上面白色的刺繡花紋,降下熟悉場景的傢俬雜物,一直細密地偷冒著小氣泡。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熟練替我扣上襯衣的每一顆鈕扣,讓我不自覺把頭放輕鬆,依偎在他肩膀,邊吻他臉頰,冰冰冷冷。他在我耳邊輕聲哼著,是耳熟能詳的舊曲旋律,細膩觸碰著我,如他的雙手撫摸掃平我衣服上的每一處皺摺。

我踩住他變形起曲的腳面,手恰好放在他腰,慢慢隨拍子,向前向後,向左向右,我們在皮沙發前,在木造的衣櫃旁,在泳池底的白色瓷磚上跳舞。

當外面下起雨,雨點淋淋漓漓打到玻璃窗上,透過泳池水,由遠至近傳至我的皮膚,彷彿穿過所有阻隔,直接灑到我身上。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哐哐⋯噹噹⋯

哐哐⋯噹噹⋯

又覺似每隔數秒火車車輪絞動的聲音。

以為這裡是車站,一個位於終點的轉乘站。





月台上火車走過的風,吹起長髮和黃色洋裙,最後我和他不得不在綠色工字鐵柱後親吻道別。因沒有信件和電話,沒有任何可聯絡方式,這發車的鐘聲將如敲響生離死別的喪鐘,暗暗示意我們永不相見。

世界悄悄往後退,走在街燈路牌拉成的路軌上,漫無目的乘著已失去車頂的列車殘骸,旁邊露出來的鋼筋像餐桌上啃完的魚骨,緩緩向天空或大地升起。放眼望去,後節車箱早已脫軌,剩下這節車,在滂沱大雨下的廣闊荒蕪繼續前進。

我們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倘若你向我一步一步走來,坐下對面的座位,世界悄悄往後退,爬山越嶺,我們穿過雪花紛飛的山,經過閃閃生輝的海岸線,你托著腮凝望窗外風景,當夜幕低垂,隨沿軌路燈的間隔,照亮,或照不到,任由傾斜的光影,劃過,分割你的側臉,像幅運轉中的漂亮油畫。

無論我們從哪裡來,無論我們要往哪裡去。

哪裡傳來一陣令人懷念的味道,隱隱約約,來自異國、麵包或是甘草、小茴香或是蜂蜜。

我從泳池爬起來,未抹乾身便朝味道的源頭,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前。望進門上的小窗,房間裡燈光昏暗,堆滿疊高陳舊的書和枱櫈,騰空的角落豎了一塊邊緣已鏽跡斑斑的全身鏡,見你站在鏡前舉著右臂,垂低左腕,把一邊腿屈起朝外伸,單腳旋轉,獨自一人跳著慢又笨拙的舞。





你仔細盯望鏡裡倒影的舉手投足,每一微小動作,逐少逐少調整四肢擺動的比例,張開,合起,良久才微微彎曲雙手,抱虛構的舞伴入懷。

泳池的水正滑過我身體各部位,下巴、手肘、肚子、小腿,然後滴濕木造地板,我的身體因而微麻細癢,地上水漬如脫離自身的影子,即使我離開,仍然存在。

我聽不到半點音樂,腦裡自自然然響起了他哼過耳熟能詳的舊曲旋律,隨你緩慢的舞蹈,緩慢播放。

世界周而復始,我們對一切都不抱期望,
是我錯失時機嗎,為什麼你變得如此冷漠,
所有美好回憶都將煙消雲散,
愛,愛會再次把我們分開。

像聽著古老收音機,受干擾斷續地重覆同一旋律,過慢又夾混各種雜音,可能是一對男女的日常交談,可能是交通狀況,或新聞轉播,合成一組無分地域的噪音,人聲交疊,甚至似抽象的新語言,其中獅子是斑馬,雪是熱燙,咳嗽表現脆弱,無分性別和動詞、介詞、過去式、或現在式,僅能意會。

房間中的你依然緩慢跳著舞,於陰暗中張開雙手,穿過鏡裡虛像,朝地平線無限伸延,跨過那海洋,從後把我抱進懷,緊貼我濕滑的背,我感到你的體溫和柔軟肌肉,如海邊幼沙覆蓋皮膚,亦如微風中飄逸的細紗,輕裹包含著我,漸漸擴張變大。





我們以手勢,肢體,隨節奏相互量度,你伸直的手臂,彎曲的手肘,當踮起腳尖,我和你生存意義的差距,僅一跨步至兩個小跳步,你鼻唇間,約是我兩節無名指,抑或半曲的食指。我身體各部位,純粹是你狹窄貧瘠土地的量度單位,像顏色脫落的地圖上,模糊標示,從a點到b點,是肢體的距離,愛的距離,死亡的距離,我們像永遠找不到目標,只能一直搜索。

但你的舞不為誘惑別人而跳,也不為我而跳。

我推開門,一步一步走近,雨點淋淋漓漓打在窗上的布製簷篷,打在老樹的葉,打在街上路人的傘,像稠密的心跳,整個城市都被大片陰影籠罩,雨下彼此潮濕的影子相互連接。撲面而來是一陣燒焦,霉爛,泥土腥臭和濃烈的消毒藥水味道,白牆上大灘如血的紅酒酒漬正徐徐流下,傾倒的三瓶安眠藥藥瓶和酒杯,在白磁磚地板上滾來滾去,浴缸裝滿像你眼睛一樣的綠水,他的手如斷線木偶,懸垂浴缸邊緣。

浴室天花有盞吊燈,螺旋狀的鋼架上,掛著五顆早已壞掉,和一顆仍然發光的燈泡,於那午夜也悄然無聲消耗熄滅,漆黑下我懷疑這浴室便是世界的全部,無分內外表裡,僅存在於我上下眼簾間,憑我閉眼開眼而消失、存在、消失、存在⋯⋯而死亡是那樣接近,化作這細小空間的形狀,像陰魂如影隨形,時不時從那煙霧瀰漫漩渦浮上來,洋溢熟悉的氣味。

消失——我是隻馬,或是隻隨處便溺的野狗,伏在街邊某大樓的門檻上,老得快要死去,迷迷糊糊夢見自己是個二十六歲的人。

存在——仔細看才發現玻璃餐桌上佈滿指甲刮痕,幼細如女生毛髮,他的白色小盒子如雙人用的棺木,靜悄悄躺在上面。恐懼隨時間膨脹,雙手顫抖不止,感覺房間裡有各種微小生物胡亂跳躍,危機四伏,有女人尖叫,有男人喋喋不休,繁亂的機械聲聒噪不已。

我必須分裂,像三條濕泥中鑽動的蟲,從角落爬到餐桌中央,手忙腳亂從他的白色盒子抽出,豎起一支白色的煙囪,建築起一座巨大工廠,一邊生產製造,一邊排出廢料和黑色油污,流進各處河流和海。煙囪高聳入雲,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頂端飄逸著當天白汒汒的煙霧,如死亡的一面旗子。

若把耳朵貼近工廠白牆的表面,會聽到各種零件咬合的聲音,大大小小齒輪頓時浮現眼前。飄浮的身體和沉默懸垂的手,構成回憶的形狀,鬼模糊透光的輪廓,如齒輪環環緊扣,提關於生,關於死。





煙囪冒煙,我們不過是兩格空氣的距離,在聆聽,以為很長很遠,卻愈來愈短,每句告白佈滿青苔。

他的頭髮在風中飄逸,挽起亂髮,盤起個髻,頭髮一直長,一直掉,繞住傢俬和我手指,他罵這裡是蜘蛛洞穴,永遠離不開。

你說生命如此沉重,必須多吸兩口,才能欣然接受。

你也說你的第一次,是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充滿惡刺的尿臊腥惡,像在背叛的濕潤臭味下,偷偷摸摸擦起火柴,幾次劃斷又被風吹熄,周圍很靜,只有火柴頭和盒側磷面的摩擦聲迴盪。你必須用手擋風,手心包裹著火苗,感覺熱燙,透過指縫,手上細紋以至指骨都明亮通透,清晰可見。

一如他的手,向我嘴邊遞來。

深呼吸,氣管便一下子緊束,咳嗽起來,連眼淚也擠出一點。那廉價白紙正嗞咧嗞咧往後退,手是夜空某一星座,在他臉上的形狀,在我臉的形狀,吐出來的煙永遠不一樣,如水中呼出的氣泡,像空氣飄游的水母,不規則地浮上水面,升上半空,化成肉眼看不見的小塵粒,跨過鐵絲網和高牆,像不受束縛的鬼魂,飄出學校的窗,逃離與世隔絕的療養院。

可怕是沒有整年的晴,卻或有整輩子的陰,日升日沉,月圓月缺,更可怕是天空掛起另一個新的太陽,另一個陌生的月亮,讓我問一條絕對有答案的問題,答一個絕對有問題的答案,月亮表面就是月亮表面,世界表面就是世界表面,彷如此刻因那微弱光線,你睜開雙眼看,我才存在一樣。

他的手顫抖,像訴說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很輕、很薄、很弱、很遙遠。

那隨便拋棄的火柴,還未完全熄滅,將如著地的流星,點燃起一旁的花圃,紅紅綠綠黃黃的花會燒起來,蔓延開去,很快庭園便燒成一片火海,濃煙像初生動物,活潑伸展,除了熊熊烈火,一切都變得暗淡無光。

深呼吸,氣管便一下子緊束,咳嗽起來,臉和眼睛也被火燒得熱燙,痛得不禁淚如雨下。

高溫下石屎崩裂的聲音,像喜慶的爆竹,有女人尖叫,有男人喋喋不休,我感到四周熱鬧無比,如眾多肉眼看不見的幽靈,開起的即興舞會,戴著蒼白駭人面具,跳著緩慢又笨拙的舞。兜圈圈,轉圈圈,手放在胸前,放在肩上,放在腰後,因都失去肉體,不再受空間束縛,可以穿過石,穿過柱,穿過牆,甚至穿過其他幽靈,自由跳舞。

投射到白牆上,複雜堆疊的影,隨不定形火光變幻莫測,你說只要細心觀察,便會發現所有物件在牆上的投影,都一直膽怯顫抖,渴望變形,擺脫束縛。

我看見他在火中央,在夜空下,平靜恐怖地看向我,他的臉也紅,唇也紅,閉起眼,很快燒成一陣白灰,一片碧森的磷光。

我推開門,一步一步走近,撞倒疊高的書和枱櫈,隨之散滿一地。你發現我,回過頭來環抱著我,我們便在玻璃窗前看火勢,見火花浮游,繞過樹,掠過樑柱,遍佈夜空再降落,如頭上飛花落葉。

庭園裡,所有類別的花都在燃燒中成為同一種鮮艷顏色,火又像毛皮上有斑紋的野獸,蹦跳到四周圍上,如向上生長的裂縫,從內部燒起亮紅光,發出高溫下崩裂的聲音,一棵老樹就這樣被燒斷倒下。

你舉起雙臂,使我更容易脫去你身上唯一的襯衣,我隨手將之丟到堆積的書和枱櫈上。你的身體極其瘦弱,骨骼輪廓格外分明,突起的肩和腰像快要刺破慘白的皮膚,猶如輕輕一推,整個身體便會像脫去螺絲的零件,支離破碎。你蒼白的臉染上火那鮮艷的橙色,像妝容,外面柱廊複雜堆疊的影子,也投射到你肚上,如晚街樹影徐徐擺動。

火光下,你身上有我想觸碰的陰影。

若從白紙畫一幅你的畫像,將有幾分神似他;
若從大石雕一尊你的石像,將有一部分像他。

綠色鏽斑圍繞的鏡裡,映照著你脖子連接肩膀的纖幼輪廓,頭顱在瘦弱脖子的支撐上,搖搖欲墜。倒影裡我雙手像一隻蜘蛛,附在你脖子上耳朵以下,輕力按那微微凹陷的位置,似是與生俱來,配合我的形狀。你伏在我肩膀上,在我耳邊細語你奇特的世界觀,像濕潤海風吹過,滋潤乾旱的一片沙漠大地。

你的指甲在我背上留下血痕。除夕夜般,身後爆起璀璨的煙花。

你那和骸骨無異的雙手,正沿我的身體向上,向下走,撫摸我的生存意義,像唇邊的猩紅火光,因你吸氣呼氣,而充血漲紅,沉重活動,像同時沐浴在暖烘,或充滿油污垃圾的海洋,隨波浪浮沉,張開嘴無動於衷地大口喝滿是鐵鏽的濁水,天旋地轉,四片唇瓣接近又離開,如月與湖裡倒影相距,共兩片天空,兩片宇宙,到舌尖纏繞,到零,到負數,到伸手不見五指深海,到地底深淵,到一,到二,到煙霧旋渦,到再次清晰見到你臉的距離。

望真坐在碎石塊上的你,眼睫毛稀疏,卻誘惑地微微向上彎曲,隨你眨眼而輕顫,眼皮上青筋若隱若現,眉毛上有細小疤痕,長不出毛,你其實一點也不像他。

當風吹過,地上雜草依次後仰,細小石碎沙粒也被吹得滾動起來,於是你瞇細眼睛,顴骨突起,額頭上皺起細紋,乾裂的嘴唇拉長向上牽動,像笑,我忽然覺得這個表情的你很醜陋。

一如他的手,你向我嘴邊遞過來,微弱火光在你手和我臉的距離,膨脹,衰竭,凋萎——自由的幽靈,跨過懸崖和圍欄,升上半空,嘴裡才飄起尚有你吻的苦澀味。

太陽底下,床單上的尿漬逐漸蒸發,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