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底下,床單上的陰影愈來愈大。

抱歉,我是想說得簡單易明些,但糊里糊塗,如失焦黑白電影,鏡頭總捕捉不到關鍵畫面,螢幕以外,缺席的人舉起缺失的物,籠罩城市的一片潮濕影子,模糊不清場景和動作,朝混合分解循環。

庭園外側設計成仿西式的柱廊,柱上有細緻但些許落漆的花紋裝飾,承托著殘缺不全的石頂,以後是一片花圃,栽滿大小,色彩各異的花,中央留了條石砌小路,兩旁排立了數個裸身的石像男女,戛然止於舞蹈中某瞬間,手各自放在胸前,肩上,腰後,栩栩如生,臉上同樣有些落漆和燒焦痕跡,讀不出表情。

沿柱廊漫步,走進中間的石砌小路,途經的石像會在視錯覺下,彷彿維持舞姿,各自移開換位,像跳著緩慢的舞,開起怪異舞會。庭園夜深無人時,甚至沒有蟲鳴,猶如萬賴俱寂,唯有小路盡處一棵種在懸崖邊的老樹,獨自在咸咸海風中簌簌作響,自言自語。

倚著圍欄遙望對岸,我看見他從遠處向我揮手,張開嘴做了個親吻的嘴型。





懸崖下意識之海潮起潮落,把燈泡碎片沖到岸邊,如果赤腳漫步於上,腳底都刺破了幾個傷口,走前些讓起起落落的浪撲到腳面以上,那海浪滲著一點點的血絲,回到廣闊無邊的海洋,身體的一部分將流浪到不知曉的地方,帶著細胞到達伸手不見五指深海,引領嗜血的凶猛鯊魚。

時間冰冷地計起,一、二⋯⋯ 又慢慢倒退,一百、九十九⋯⋯ 困於失重沙漏中的細沙,並沒有從一端流向另一端,只是無特定規律懸浮兩者之間。

當我們在連綿細雨垂頭傾聽。

他的喪禮很靜,靜得我心裡響起你哼過的歌。兩旁默哀的陌生人沉默得像石像,他墳前有懸掛神的十字架,在大火中燒成燻黑,露出石像底下的內臟和骷髏。

這裡一直有人,
與我常在,




聽我所說,
看我所做,
也說我所聽,
做我所看。

他墓碑上的名字擦了又改,我很難過,記不起他的名子,只因生命太長。

我們從荒蕪出發,經過荒蕪,抵達荒蕪。

當唯一的神於彼岸向你招手,拒絕便好。





我看見他的身體,在火中焚燬,化作煙和飛灰;
我看見他的幽靈,在走廊來來回回,徒然飄盪,

如胎兒必須透過母親接觸外界(依賴一條粗壯又血肉模糊繩索),我也只能假裝看不見,穿過他半透明的輪廓,看躺在病床上,拚命掙扎的你。

窗外一片漆黑,房裡僅有一顆吊線燈泡,在你臉上方搖曳擺動像眨眼,你痛苦扭曲的臉時而消失,時而存在。

他說這是病,不是叛逆。

斷續的氣喘和呻吟,從你死勁咬緊的牙關發出,你的光頭在汗酸臭味和遭蹂躪的枕頭上轉來轉去,紅腫的眼不停湧出大滴眼淚,你的身體依循特定規律痙攣又轉平靜,反反覆覆。

他站在一旁,冷冷看著暫時鬆弛喘息,你那一若垂死,曖昧的生命。

於無光的一邊,我們乘坐著你駕駛的舊小型貨車,邊收聽因經電台沙啞播放,顯得不太悲傷的奏鳴曲。掛吊在倒後鏡的鈴鐺隨顛簸響亮,里程錶的數字剛好從九跳字歸零。引擎的震動和聲音下,我們像懷有同一個心臟,互通體內器官,同感受纖幼血管裡的悸動和紛亂。你放開軚盤,車漸漸轉向公路外的岩地,撞上其中的一塊大石,我們將分享同一衝擊,同一痛楚,然後頭破血流,猶如你的眼睛長在我臉上,看向他,看向你,他的唇長在你臉上,吻向他,吻向我。





於有光的另一邊,你第一次張開眼睛,看向我。我臉上有紫青的瘀痕,右眼周圍是撞到椅子造成的深黑瘀傷,額頭紗布仍然滲透血水。單靠那唯一的吊線燈泡,你依稀看見我乾枯,老得皺皮巴巴的裸體,顫悠悠地勉強站著。我伸出滿佈燙傷痕跡的手,指尖沿曲線向上,向下走,觸碰我的身體,我的陰唇,我的陰莖,做愛射/受精後,懷同一個死胎。

角落有女人啜泣和嘔吐。

當你的鼻血流過我唇邊,經牙齒,舌頭,到喉嚨,凝結帶腥鐵鏽味的硬塊,吞進胃。藍靛的血管從你脖子至蒼白的臉頰上爬跌。

我發現他的眼睛不在你眼窩裡,也發現他的眉毛不在你臉上。

他很靜。當他燙傷我的手臂,當他不再看向我,不再撫摸我,靜宓如冰塊有質量,填滿房間,擠得人喘不過氣。

而你總有話想說。你說你臉上的疤痕,是小時候玩火,燒掉含在嘴的薔薇留下。你說你必須捨棄那片腐爛了的歲月,嘴唇紫白,如果我叫這個名字。你說戀愛是人最赤裸的告白。

當陽光沿牆身剝落的痕跡,像一隻邋遢蜥蝪走過的污積腳印,射到亂七八糟的床上,床單由灰白漸變金黃。你蜷縮身體,雙手無意識像野生動物的爪,捉住床的邊緣,乾裂的嘴唇張開,還連著慘白的死皮,泥土般的臉上凹陷,開出深不見底的洞穴。





我朝深淵低沉吶喊,又聽深淵陣陣回話。

我張開手抱住我靜止的身體,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即使我再用力掐我瘦弱的脖子,擠壓我的咽喉,我也永遠不會哼出半句歌聲。

為什麼,我就想起了他,
為什麼,我就看見了你。

致哀悼的花在層層泥濘下,最後也會被泥中鑽來鑽去的蟲消化分解,草枯樹塌,肉身必須朽壞,成堆爛肉白骨,送進火裡燒,然後煙消雲散,灰飛煙滅,我們才能因而接近,因而離開。

你也隨他從此沉默,不發一言。

原來靈魂如陌生語言,無所謂記得忘記,無所謂過去未來,無所謂主觀被動,也無所謂活物死物,前生來世做你坐過的一塊石,他用過的一隻酒杯,幾多次在你和他手心內燃燒,在你和他唇邊呼吸,短暫而親密。

我們曾暢所欲言,卻又毫無意義。





我發了個惡夢,世界末日,原子彈發射,地球炸開了,我們都困於地牢,我的愛人伏在陌生人肩上,哭得肝腸寸斷。

夢醒時成身一陣尿味,浸在自己失禁的尿液中,手忙腳亂起身,換上皺巴巴的舊襯衣,羞恥地捲起濕透的床單,抱住走到荒廢了的庭園,嘗試弄乾。

這是個寒冷乾燥的早晨,尚未日出,天空呈陰暗的灰藍色,風刺骨般穿透衣服,必須拉緊被風吹得凌亂的單薄襯衣,走過被大火燒得殘缺不全的石像殘骸,有些失去左臂,有些面目全非。腳下卵石隨步伐細細作響,幾經辛苦爬到枯樹旁,把床單掛到欄杆上。海上一片平靜,沒有船或海鷗啼叫,僅有浪潮拍打懸崖下岸邊大石,留下淺薄的白色水花,在剛升起的太陽底閃閃發亮。

海風吹起掛在欄杆上的白色床單,揚起像有人張開手在風中迎接我一樣。

當我們躲在被窩裡。

黃昏日落,陽光穿過窗框,把被單曬成一個個金黃色的格子。你在我耳旁細聲叫我承諾,縱然老態龍鍾,糊離糊塗,也絕不能把你忘記。床單上方格正微細地顫抖,像魚缸的水蕩漾,或背後有火照一樣。我伸手於被褥和你臉之間,撫摸著你,手指輕觸碰你敏感嘴唇旁的燒傷疤痕,沒有多加思索,只覺你的吻該甜膩又溫暖。

面前一盤水,映照著赤裸的老人,非常緩慢地呼吸,臉上有又黑又深的皺紋,似風蝕的黑色岩石,乾裂凹陷的嘴沒唇沒齒,呆滯數著手掌上的細紋,數著走過,亮起的街燈和每支路牌,來到,離去。

一支,兩支,縱然煙霧彌漫。





你說你的手已經止不了顫抖,腳每次落地都痛不欲生,這是最後一次,不想有觀眾,不希望任何人看見。

門窗上有污漬和灰塵,門上了鎖,推不開。

望進房間,你身邊的雜物都蓋上白布,看似是人的形狀。在角落你跳著純熟的舞,木造地板隨你每一踏跳步,吱啞作響。

如果空中停頓,一,二,再重新開始;
如果無法平衡,或跌倒,再重新開始。

你的手張開,合起,擠出胸前剩餘空間,落地的痛楚纏綿深刻。腰板挺直,腳垂下,揚手,迎邀,拒絕,每一動作都充滿錯誤解讀。

門外電油正滑過石像的下巴、手肘、肚子、小腿,滴濕一片綠油草地,即使陰影蒸發消失,我仍然存在。

陰暗角落擦亮的火柴在風中熄滅。

餐桌表面總佈滿灰塵,唯獨中央位置有個乾淨的長方形空位。

我曾希望你能永遠幸福快樂,我會戒掉一切惡習,彷彿不曾存在,拋棄部分肉身,在斷開的柱面,在堆疊的書和枱櫈上,缺席的人舉起缺失的物,荒誕長久。

當頭頂上的鳴笛響亮刺耳。

黑色小船正緩慢恐怖劃過充滿垃圾和油污的水面,乘著冬天寒風微微搖晃,面前廣闊的海洋逐漸收窄匯聚成河道。

如果從天空望上去;如果從地底望上去。白色的療養院就屹立在一個眺望海灣的懸崖上,陽光整然。這棟人去留空的白色建築物,於四樓走廊的破爛玻璃窗前,總有幽靈流離朗蕩,據聞長髮,有時盤髻,有時馬尾。

由這間療養院1962年建成一刻開始,這間療養院便永遠存在,若有天拆卸,那麼這間療養院也永遠不曾存在。

我知道手不再從顫抖平靜,鼻血不會流止,眼底的紅筋會像手臂的疤痕一樣長久。

我知道花必須枯萎,人必須死。

在港口前的拱門下,偷偷拆開他白色的棺木,揭起透明塑膠包裝時,仍然是你我親吻的味道。拱門下很暗而且臭,微弱火光在臉和手心內燒,依稀照亮畫在拱底的一幅色情塗鴉廣告,圓潤飽滿的女人側躺,手放在曲起的膝蓋上,炫耀大得誇張的屁股和乳房,手舉著永遠缺失的物,離開嘴唇時,露出白陶瓷色的牙齒一角。

上面寫著:時刻與愛人,保持親密距離。

在漆黑隧道摸索,拾到支細長樹支,突然枯萎,以為是人的手指;

在隧道盡頭,化灰的薔薇從紙裡拙壯生長,迎接沒人想要的生命。

稍不對稱的鏡象,無分內外,細密卻粗糙,似封字跡潦草的情書,書胡言亂語的告白,沒有上款下款,字裡行間也沒指名道姓,彷彿寫給所有人。

雲霧散去,面前是行將坍塌的城市,我忽然記起你的汗,記起你餐桌上的掉髮,記起你喉嚨底的莫名哽咽,記起剛好晝夜交替,日月同時出現的早晨,你指著斷開柱面上的濕漉床單問,我只能一臉尷尬答你是陽光射濕我的床,你溫柔微笑,坐近我,把頭挨在我肩膀上,感覺到你微暖呼吸噴到我脖子上,海風寫意掠過我們,細小石碎沙粒隨意滾動,你看著外面的茫茫薄霧,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對於我們來說,陽光是潮濕,雨水是暖烘,空氣中飄溢著燒焦味道,世界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