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02
Day 2
 
剛進村不久,我就發現這條村裡的人都是或親或疏的親戚,而且都姓巽。
其實我好明白嘅,係鄉下地方大家同一個姓氏好正常,連香港嘅圍村都有呢個現象。
我最接受唔到嘅係,巽榣明明同我同年,以月份計仲細過我,但佢同母親居然係平輩,即係話,以輩份計,係我阿姨!
難道桃姐會寸巽榣阿媽老蚌生珠啦……
 
桃姨對我和巽榣都很客氣,招呼我們吃飯之後,還吩咐她的女兒阿葵安頓我,才正式告別去處理村務。
巽榣也跟著說要去煮飯。




其實我很不想巽榣離開,甚至還開口求她︰
「榣姨,留低啦——陪下我啦——」
沒想到她居然毫不念舊情,瞪了我一眼之後便揚長而去。
我就這樣被交到阿葵手上。
 
巽葵大概十五、六歲,身材纖瘦,不到160的身高,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
她一直低垂著頭,裙子低下露出的小腿又細又長,令我想起古代以白玉來形容的閨閣小姐。
齋睇樣,佢唔會輸俾巽榣,雖然胸圍只係普通料,但勝在有古典美人嘅感覺。問題係,極度自閉。
 
「…………………………」




巽葵帶我進了客房之後關上門,一言不發,雙手卻像聾啞人士一樣不斷重覆某個動作。
佢想點?
 
我回想起在飯桌上剛看見阿葵時,她始終頸椎乏力似地低著頭,難得視線跟我碰上又馬上別過臉,只以幾近不可聞的聲音說出唯一一句話︰
「……阿迅哥。」
之後,我沒再聽過她發聲。
 
她眼神怯怯地望著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覆那動作——
雙手交叉放在腰間,然後向上拉。
我不想跟她玩超級無敵大電視,忍不住問口︰




「你想點?不如用口講啦!」
 
她翻起眼睛盯著我,表情有如受驚嚇的小動物,良久,才漏出虛弱無比的氣音︰
「………………脫。」
「吓?」
係咪我聽錯?第一次見面,講第二句嘢就叫我脫?
 
她怯怯地後退半步,指指床上一套樸素的民族服裝,又再次做出那個動作。
「哦……你想叫我換衫?」
點頭。
「咁不如你行出去先啦。」
搖頭,再次重覆脫衣動作。
佢唔係想睇住我換衫呀……?
 
我還在猶豫,巽葵竟突然走近來,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拉我的T-SHIRT。




「喂,等陣先……」
我出口制止,她卻已把我的上衣脫到胸前。
她那種充滿害羞感覺的主動,令我不知所措。
我還沒想好應該推開還是好好享受,她已經紅著臉地把我的T-SHIRT拿掉,轉頭又拿起那件民族服裝。
我一方面覺得無奈,另一方面又為美麗少女幫我更衣而心中暗喜……就在這樣複雜的心情中換完了衣服。
 
當時我並不知道,原來換衣服只是個借口。
我自己只顧小鹿亂撞,完全沒有留意到她雖然低著頭,視線卻始終在我胸前打轉,似乎在尋找某東西。
直到後來回想這個細節,我才發現當時她應是奉母之命,視察我的身體。
當然,這是後話了。
 
換好上衣之後,巽葵便背過身,讓我自己換穿褲子。
我有點失望,卻又鬆了一口氣,心情複雜無比。
還好那套衣服布料清涼,讓我感覺舒服了一點。
 




換好衣服後,巽葵依照桃姨的意思要帶我遊覽參觀,但我卻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個少女,母親的女兒,我的親生妹妹。
吃飯的時候,她並沒有來。
巽葵只會點頭和搖頭,我用了大量問句,才終於得到以下訊息︰
妹妹喜歡外出去玩,通常晚飯時才會回來。
又重覆問了不知幾十條問題,我才終於成功爭取巽葵大小姐帶我在佛滅鄉裡搜索妹妹。
 
如之前的感覺,這佛滅鄉真的很細。
乾屍入口在南方,住屋只在入口一圈位置,外圍是農田,再外圍是山野,很簡樸的圓心型結構。
住人的房子大概只有二十來間。
由窗子看進去,幾間屋裡都有婦女在織布造衣服,但巽葵沒有介紹她們是什麼人,只是匆匆而過。
 
走到接近田野的位置,我突然發現一個與別不同的建築物。
那建築很細,只有三面牆,從沒有牆的那一邊,可以看到裡面擺了一個二米高的金色人像。
人像的衣著打扮就像喇嘛,雙眼圓瞪,臉容充滿煞氣。




幾個婦女正趴在地上,五體伏地對喇嘛像行跪拜禮,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拜喇嘛……?
一開始聽到佛滅鄉這個名字,我已經很懷疑這條村的信仰觀念。
昨晚上山之前,top sales巽榣曾提到村子的傳說——
據說,佛滅鄉的祖先原藉柳州,是柳州地區一等一的棺材製造商,為了逃避戰亂,才在蒙古入侵時帶著一家老少和奴僕百人搬到這山上。後來,他們遇到同樣上山避禍的喇嘛。他們的祖先虔誠伺候喇嘛,直至對方入滅,進入涅槃。
為了紀念這件事,祖先便把村子命名為佛滅鄉。
如果是這樣,那還是一個不錯的故事。
 
一直看著她們反覆磕頭的身影,我卻感覺越來越可疑。
如果真係咁樣,點解個喇嘛像個樣會咁猙獰?
而呢班女人嘅表情又點解會咁恐懼?
 
其中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婆,說話聲音特別大,我無意聽到其中幾個字︰
「……已經……歿咗……梵天……不要再歿……梵天……賜我地……聖物……」




意義不明。
 
我還想要了解一下,但阿葵已經越過喇嘛像走遠,我只有跟著去。
其實我很想問問阿葵喇嘛像的事,但她一直背對著我,完全沒給我機會。這時,我才終於明白巽榣的多嘴大有好處。
 
想著,我們已搜尋到外圍的田野,但還沒有見到妹妹。
巽葵便帶我穿過田野往北走,走進林中一條小路。
那小路迂迴向上,兩旁巨木參天,似乎是上山的路。
我看四周環境越來越幽深,感覺也越來越不對勁,終於忍不住問︰
「呢條路……係咪出山架?」
巽葵走在我前面,雪白雙腿不斷交錯著,良久,才輕聲說︰
「前面……無路。」
「咁……我地去邊?」
 
巽葵不再回答,只是踏著細細的腳步,不斷向前走。
樹木把陽光都擋在外邊,只有幾條光柱細細地漏下來,如射燈。
我一直看著地上,看她那纖細雙腳踩過碎石、落葉。
沙——沙——
聲音很輕、很輕。
光聽腳步聲,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行走。
我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拉開跟她的距離。
她沒有察覺,只是向前走著。不知是否光線太弱的關係,她在地上的影子很淡、很淡。
 
唰唰——唰唰——
山谷之後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兩旁樹枝擺動,樹葉響聲大作。
與此同時,巽葵突然回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幽幽地說︰
「……阿迅哥……你相唔相信……人死後……會復活?」
「……吓……?」
我看著她那認真的神情,一時之間不懂回答。
正當此時,頂上樹葉突然被強風吹開,一束陽光不偏不倚地射在我們身上。
我無法自制地凝望著她的臉——那張在陽光之下仍然無比蒼白的臉——移不開視線。
 
陽光照在身上明明應該很溫暖,但是此時此刻,我卻遍體生寒。
點解會咁嘅……有咩可能……會係咁嘅?
我絞盡腦汁,苦思著小學時看過的科學書籍,想為她臉上的「那個」尋找一個最科學的解釋。
但係,無理由架……無論係顯性基因又好,隱性基因都好,都無理由會係咁……
她看不出我的恐懼,只是繼續幽幽地用「那個」看著我。
看著我。
彷彿要把我的靈魂侵蝕掉似地,看著我。
 
我用力眨了好幾次眼,好讓自己看清楚一點。
遺憾的是,我的確沒有看錯。
陽光,炫白的。
樹葉,翠綠的。
樹榦,棕啡的。
小路,土黃的。
巽葵的衣服,黃藍綠夾雜。
巽葵的臉色,如雪蒼白。
至於「那個」……
 
「那個」——巽葵的眼睛,準確地說,是她的眼珠——正呈現充滿透明感的紅色。
紅色。
不應該屬於人類眼珠的顏色。
 
呢個世界,點會有紅眼珠嘅人類?
我到底嚟咗個咩地方?
村口有乾屍,村民紅眼珠……
等陣先,佢頭先問我咩嘢?
……你相唔相信……人死後……會復活?
fuck!!!莫非呢條村嘅人其實係吸血鬼?
 
我的大腦無比混亂,轉身跨開大步就向山下跑。
起步太急加上受刺激過度,有點喘;但我由山路一直穿過田野跑回村裡,一秒都沒有停下來過,也沒有回頭看巽葵一眼。
 
跑著,嘻嘻阿婆的警告突然在我心中響起。
她說,來這佛滅鄉會死。她說,去年有個後生上山之後就死了……
這一切,都引證了我對吸血鬼的猜想!
仆街!呢個地方真係唔係人咁品!我要即刻著草!
 
正全速跑回天等房拿行李,一條人影突然衝出來攔住我︰
「阿迅仔?你趕住去邊?」
仔細一看,是手上拿著一隻誇張大鑊鏟的巽榣。
突然見到村裡最正常的人,我連忙急煞車說︰
「巽榣!好得人驚!我地要快D走!」
她眨眨大眼睛︰
「點解?」
我左右看看確定安全之後,才說︰
「你地個天等房好有問題!巽葵對眼係……係紅色架!佢仲問我信唔信人死咗可以復活!佢……佢、佢地唔係人嚟架!係吸血鬼!」
 
巽榣確認了我真的在害怕之後,竟一邊大笑一邊把我拉到陽光下,伸手指著自己的眼睛,調皮地問︰
「咁你覺得,我係不係人啦——?」
剛才還不覺得,現在借著日光一看……
我屌!點解連巽榣對眼都係紅色架!佢係咪已經被吸血鬼咬過?
我張著嘴叫不出聲,只想轉身逃亡,巽榣卻敏捷地拉住我的手。
「哈哈哈,我不係鬼啦,我有體溫——你感不感覺到?」
我定了定神,的確,她的手是暖的。
 
「我地條村嘅血統係咁,係遺傳啦!所有人對眼都係紅色架——呢個,係我地村嘅光榮象徵!」
「唔、唔撚係呀!真係有人會有紅色眼珠嘅咩?」
巽榣吃吃笑了起來︰
「你話呢?」
我呆望著那暗紅的邊緣,鮮紅的虹膜,說不出話來。
 
巽榣又把我拉回房屋的影子裡︰
「只有光線好猛烈嘅時候先見到係紅色,平時睇落同黑色差唔多架!不過我係北京讀書嘅時候唔想俾人問長問短,所以成日戴住美瞳——即係有顏色果D隱形眼鏡呢——」
看我還是難以置信的樣子,她再接再厲地拋書包︰
「其實唔係太特別啦——我係北京,副修民俗學架!教授話過,係中東同南美嘅原始部落,都有人同我地一樣係紅眼架。」
 
我想了一想,又說︰
「呢個佛滅鄉,真係所有人都係紅眼?包括我母親?」
「係呀!」
我心中的疑惑急速上升,指著自己的眼睛就問︰
「咁……我對眼點解會……」
 
叩!
 
話還沒說完,我的後腦突然被敲了一記!隨即,背後還傳來一把蒼老沙啞的罵聲︰
「雜種!唔好騷擾我地阿榣!」
轉頭一看,剛才在拜喇嘛像的那個花白髮阿婆,竟正高舉實木拐杖怒視著我。
巽榣見狀,連忙走過去陪笑說︰
「瑚阿婆,誤會嚟架!阿迅仔係天等個仔,佢剛剛嚟到,有D規舉搞不清楚先嚟問我……」
 
巽榣還沒說完,瑚阿婆的怒火突然上昇,中氣十足地指著我的鼻子大罵︰
「原來係果個賤人嘅仔!果然係雜種!雜種仔!」
「瑚阿婆!不可以對天等不敬啦——」
巽榣慌了,想制止她繼續說,瑚阿婆卻一手把她推開,繼續罵︰
「果個賤女人!歿得好!好似佢咁嘅賤人,一早就應該歿!」
 
瑚阿婆的紅眼睛裡,是真切的恨意。
很明顯,佢口中嘅賤女人,指我母親。
但係,我母親唔係佛滅鄉裡面地位最崇高嘅天等咩?
就算佢已經死咗,都無理由要咁鬧佢架?
 
正覺得古怪之極,只聽瑚阿婆又接著罵︰
「哼!個賤女人好命!如果佢唔係有聖物,一早就殺死咗啦!」
聖物?
這個詞,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瑚阿婆沒有給我思考的空間,指著我的鼻子繼續喊破喉嚨說︰
「最衰唔知個賤人嘅契家佬係邊個!如果唔係,連佢都一齊殺埋!……」
「……根本無咁嘅事!」
一把低沉的男聲突然從背後殺到,斬釘截鐵地否定了瑚阿婆的話。
 
我們一齊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一個禿頭男人正緩步走來,目光炯炯地盯住瑚阿婆——正是天等房裡的僕人玎公公。
瑚阿婆卻不退縮︰
「阿玎!你唔好以為自己係天等房做僕人做得耐,就會變埋天等房嘅人!你憑咩咁樣同我講嘢!嗄——!」
玎公公被人大吼了一頓,卻還是臉不改容,沉著應戰︰
「瑚姐,我係憑事實講嘢。當年,天等一直係佛滅鄉入面,邊度會有可能見外人?」
 
瑚阿婆一皺眉,指著我的臉又叫了起來︰
「證據確鑿!而家係證據確鑿呀!如果唔係外人,點會有呢個雜種仔!?」
玎公公直視著瑚阿婆,冷靜地答道︰
「我睇住天等大,佢成人禮之後,我日日都見到佢。佢有無見過外人,我最清楚。呢個仔不過係唔好彩,對眼有少少殘缺。呢個係梵天嘅決定,只能夠講係造化弄人。」
「阿玎!唔好再包庇果個賤女人!佢肯定係——」
 
「……發生咩事呢?點解咁嘈?」
瑚阿婆的怒吼還沒結束,便被少女清脆的高音打斷。
聽到這聲音,兩個加起來上百歲的老人突然同時閉嘴退後,低著頭。甚至連我身邊的巽榣,都拘謹地低下頭。
說話的少女長得很矮小,身高肯定不超過一米五,卻仰著臉走到兩老面前,毫不客氣地質問︰
「頭先,你地拗緊D咩嘢?」
 
「唔……無……無事……」
剛才勢如猛虎的瑚阿婆,竟一下子變成病貓,緊緊抿著嘴。
另一邊,玎公公則恭敬得像條忠犬那樣回話︰
「茹小姐,我地只係討論緊天等嘅兒子返咗嚟嘅事。」
少女皺了皺眉︰
「媽媽嘅……兒子?」
「係呀,茹小姐。」
說著,玎公公伸手向我一指。
 
那少女傲慢地哦了一聲,這才看向我這一邊。
她年約十二、三歲,尖臉高鼻,雙目杏圓,穿一身白衣,正是我早上在桃姨房門前有過一臉之緣的白衣少女——我的親生妹妹。
 
妹妹跟我視線相遇的剎那,我尷尬地舉起手︰
「嗨……我叫阿迅……」
本來還幻想著她會叫我一聲「哥哥」或者「大哥」或者「大佬」,或者最少向我笑一笑——
 
結果,她只是瞪了我一眼,便別過臉轉身離去︰
「玎公公,我地走。夠鐘返去食飯喇!」
玎公公答應了一聲,連忙跟著妹妹屁股後面。
瑚阿婆和巽榣則對著妹妹的背影鞠躬道別。
 
我心中的疑惑,又增加了。
瑚阿婆對我母親的態度那麼露骨,為什麼對妹妹反而必恭必敬?
妹妹的身份有什麼特別嗎?
不,仔細想一下,剛才巽葵帶我四處走時遇到村民,他們也不分輩份地向巽葵鞠躬……
 
我,本來只想知道母親為何要拋棄我。
我甚至曾天真地以為,來到佛滅鄉,母親的丈夫就會出來說明真相。
然而,現實是,來到這裡之後,我竟沒聽說過「母親的丈夫」這號人物。
 
其實,聽完巽榣說話之後,我細心留意了一下。
巽榣、妹妹、玎公公、瑚阿婆……後來經我親眼驗證過,呢條村所有人對眼都係紅色。
咁,點解——我對眼會係棕色嘅?
瑚阿婆就係憑我對眼,認定我係母親同村外人所生。
真係咁?
定係好似玎公公咁講,係造物弄人,基因突變?
講到尾,我生父到底係邊個?
妹妹又點解好似好討厭我?
母親嘅死,同呢D事又有無關係?
 
一堆疑問,令我頭昏腦脹。
帶著這些不知道該向誰打聽的疑問,我心事重重地向巽榣告別,跟在妹妹他們的身後走回天等房。
 
#02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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