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05

Day 3
 
見過母親屍首的慘狀之後,妹妹一直情緒激動。
我不敢刺激她,只能邊聽著她的喃喃自語,邊走回天等房。
佛滅鄉裡的人都很早睡,四處已經烏燈黑火,也看不見人影。
妹妹從衣袋裡找出鎖匙開了門,兩人躡手躡腳地潛進屋裡之後,妹妹便跟我告別,獨自走回自己的睡房。
 
其實我有點擔心她的情況,但又怕大哥跟著妹妹回房會有違這裡的鄉規,唯有悶悶不變地走回我的客房。




躺在床上,我真的累得要命。然而,睡不著。
大腦一直緊繃,痲痺得有隱隱的抽搐感。
我無法控制我的大腦。
 
每次合埋眼,我就會突然返番去復活洞入面,見番棺材裡面嘅景象。
身首異處嘅屍體,血淋淋嘅斷頸。
哇屌!
 
我一驚,睜開了雙眼,再也不敢合上,只是回想著這村裡的各種奇異現象。
喇嘛……天等……聖物……紅眼睛……傳說……黑寡婦……生父……




 
……嘰呀————!
正想東西想得入神,房門突然一邊發出怪聲一邊自動打開,我不由得反射動作大叫︰
「FUCK!」
房門外,卻傳來女孩的回應︰
「佛……?」
 
在油燈嘅暗淡光線下,妹妹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外。
我定了定驚,柔聲問︰
「阿妹,做咩嘢事?」




她小心奕奕地關上門之後走到我的床邊,擦擦哭得紅腫的眼睛說︰
「阿哥,我訓唔到……我唔能夠合埋對眼嘛……一合埋,我就會諗起……諗起……」
我完全明白她的苦況。
今晚,我們兩個都肯定無法輕易地消去腦中那恐怖的畫面。
於是,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她卻突然抬起杏眼,淚光盈盈地望著我︰
「阿哥……我、我唔敢一個人訓嘛。可唔可以……陪我訓?」
雖然自問不是變態戀妹狂,但聽到話話心臟還是猛然跳了跳。我隨即叫自己冷靜︰
「點樣……訓?」
妹妹眨眨眼,疑惑地問︰
「點樣訓?訓覺嘛,仲可以點樣訓?」
「咁又係……無、無事!我誤會咗啫!你就係度訓啦,唔使驚,萬大事有阿哥係度!」
妹妹臉上終於重現一絲笑容。
雖然而家唔係D咩應該開心嘅時候,但係見到岩岩相認嘅妹妹居然咁信任我,我都係忍唔住覺得好撚有成功感!




 
當晚,妹妹就躺在我的手邊,兩隻小手一直抓住我的手臂,彷彿我就是她的守護神。
不需要對話,心情卻自然而然地安靜了下來。
我突然對未來充滿幻想。
 
我搖了搖手臂,跟妹妹說︰
「阿妹,你而家係咪讀緊書?」
「係呀。係桂平市寄宿學校讀緊初一,寒暑假先會返嚟佛滅鄉嘛。」
「咁樣……其實你鐘意城市多D?定係鐘意留係佛滅鄉?」
妹妹想了想,才說︰
「我鐘意有媽媽係度嘅佛滅鄉……」
 
我頓了頓,才說︰
「既然係咁,不如,等到母親嘅葬禮完咗,你跟我走?」
「吓……跟你走?去邊?」




「返香港囉!我阿媽一直都想要個女,佢見到你咁可愛,一定都會好鍾意你架!去到,你可以直接入中學。到時,你可以陪我打下機,或者佢有咩功課跟唔上嘅,我又可以可以教下你!」
 
妹妹的頭靠在枕頭上,目不轉睛地望住我,眼中放出光芒︰
「真、真係?」
「梗係啦!你係我個妹,無理由留低你係度架。」
妹妹似要說好,語氣卻突然一轉︰
「……都係唔得。佢地唔會俾我走架。所有人讀書讀到十六歲都要返嚟呢度,係呢度過世。呢個係我地嘅宿命……」
 
「所以你更加應該走啦!唔通你真係想係度過一世?佢地唔俾你走,我地咪逃走囉!」
妹妹的杏眼瞪得斗大,壓著聲音說︰
「逃、逃走!?」
「我會帶你走,唔使驚架!」
妹妹皺著眉想了好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都係唔得嘛!出入佛滅鄉只得一條山路,一定會俾佢地捉到。到時,就會好似艾姐咁……好似艾姐咁樣……」
 




妹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深深的恐懼。
看來,那位艾姐身上,一定曾發生過一些很不好的事。
我雖然有點好奇那「艾姐」到底是誰,發生過什麼事,但是,現在再追問下去,只會徒增妹妹的壓力。
於是,我決定暫時不談這問題,等到母親葬禮之後再作打算。
 
後來,我不知怎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中依稀聽到雞啼聲,但我睡意正濃,沒有多加理會。
到真正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大亮,手邊卻一片空虛。
硬梆梆的床板上,只有枕頭、被子、和我自己。
……阿妹唔見咗!
屌!點會咁架!尋晚我訓著果時佢明明仲捉住我隻手架……
 
因為前一晚看過母親屍體的慘狀,一點點風吹草動,已可令我膽戰心驚。
我慌張地找過床底和木櫃,確定妹妹沒有躲起來之後,腦中竟馬上出現妹妹慘死的模樣——杏眼圓瞪,身首異處,鮮血濺到下巴和耳朵上,也流滿了胸襟……
仆街!咪亂諗啦!快D搵佢出嚟好過啦!




 
我定了定神,馬上跑去打開房門,準備衝出去找妹妹。
沒想到,我才剛出門,馬上就看到妹妹的身影。
一身白衣的她正站在門廊對出的中庭花園角落裡,在樹下說話。
跟她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晚騙我去洗澡的細姨。
細姨今天換穿了杏黃色的吊帶連衣裙,但西式風格絲毫沒有改變。
 
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感覺好奇。
妹妹跟桃姨關係是明擺著的差,那麼,她跟細姨的關係又如何?
從昨晚飯桌的情況看來,細姨跟桃姨也不見得感情好。
於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我沒有隱藏自己的行動,光明正大地向她們走去。
中庭樹木不多,妹妹馬上就看到我,舉手跟我打招呼。
細姨在旁邊笑笑說︰
「兩兄妹咁快就感情咁好呢!」
我有點尷尬,跟細姨說了早安之後,就把妹妹拉到一邊。
 
只見過了一晚之後,妹妹情緒穩定已經了很多。
我擺出大哥的微笑,問候她說︰
「阿妹,你今日精神點?」
她也回報一個微笑︰
「我無事嘛!過咗一晚,已經唔驚啦!不過……」
說著,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冷漠又兇狠,看起來就像飽歷滄桑的殺手︰
「假如俾我搵到證據證明係個賤人做嘅,我絕對唔會放過佢!一定要將佢碎屍萬段!」
 
十三歲少女過於冷靜的恨意令我錯愕,忍不住又問︰
「證據?你想搵咩證據……?」
妹妹想了想,竟說︰
「唔……總之嘛,我要調查清楚,到底係業報,定係人為。阿哥,我而家趕住出去,我唔同你講咁多住啦。」
「吓……等陣……」
我還沒說完,妹妹便急著與細姨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匆匆跑遠。
 
我俾佢搞到亂晒籠。
如果話有衰人刻意破壞母親條屍,咁都仲可以理解。
但係,佢成日提到嘅業報,到底係咩嘢?
唔係人為,就係業報?
咁即係咩?天遣?天遣最多俾雷劈嘅啫!無理由識得打開個棺材蓋,係條頸度嚟一嘢,再闔番埋佢咁巴閉架……
 
我心中滿是疑問,便跟著妹妹後面跑去。
沒想到才走了兩步,突然有人從後拉住我的手。
我一愣,轉頭看去,卻不是細姨是誰?
 
只見她嘴角微揚,托了托眼鏡︰
「阿迅,如果我係你,我唔會跟住去。」
「吓……點解?」
那雙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瞄了我一眼︰
「可能你尋日無遇過D村民,所以未體會到。信我,細姨唔會呃你呢。」
 
我忍不住冷笑兩聲︰
「唔會呃我?咁尋晚嘅事點解釋?」
「尋晚?咩事?」
「你借口小莜想我陪佢沖涼,其實只係借口,係咪?你只係想睇下我有無果個『聖物』,係咪?」
 
雖然被我揭穿,細姨卻絲毫沒有慌張,反而平靜地說︰
「原來阿茹已經同你講咗。」
「唔係!佢無講,係我自己估嘅!」
她送我一個讚賞的微笑︰
「係,你無估錯。我想知道你身上有無聖物。」
「如果有聖物,咁會點?要我繼任做你地天等?」
 
細姨望了我良久,臉上浮起複雜嘅笑容︰
「唔知呢……因為果種狀況,從來未出現過。」
「咩呀?果種狀況即係咩狀況?」
她移開了視線,望向遠山︰
「總之,我由一開始就覺得你應該無,只係想證實下啫。」
「咁證實咗啦!我無聖物,咁又點?」
 
細姨回過頭來,凝視著我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
「既然係咁,如果我係你,就會即刻離開呢度,落番山,有咁遠走咁遠。」
她的答案令我呆住了,傻傻地問︰
「……點解?我仲要參加母親嘅葬體……」
 
她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憫說︰
「阿迅,你真係完全無察覺?你唔覺得佛滅鄉嘅人都有D與別不同嘅地方?」
「你指紅色眼珠?」
細姨給我一個「原本你發現了」的眼神,又問︰
「咁唔計呢個天等房嘅人,你覺得佛滅鄉嘅村民對你好唔好?」
我馬上想起那個拿斧頭砍我的男人和對我罵個不停的瑚阿婆,只能說︰
「巽榣對我真係唔錯架!」
細姨搖搖頭︰
「榣妹點同?佢一直係外邊讀書,去咗大城市咁多年,對外人嘅睇法自然會唔同咗。」
「細姨,你嘅意思係……?」
 
她輕輕呼了一口氣︰
「簡單嚟講,係我地佛滅鄉,血統純正最重要。你,雖然係大阿姐個仔,但係,光憑你對眼嘅顏色,已經得罪好多人。」
「等陣先。我一出生,對眼已經係咁嘅色啦!既然你地咁唔妥我,又何必叫我返嚟啫?唔通驚當年母親送走我果時塞埋果件聖物俾我?就算係嘅,我都未必會帶返嚟啦!」
 
我原意想用激將法,讓細姨好好說明一下聖物到底是什麼,但她卻沒上當,只是搖頭說︰
「阿迅,我對你無偏見呢。雖然當年我仲細,但我好相信大阿姐嘅為人,佢一定唔會特登去做D有違村規嘅事。我估,大阿姐可能係俾出面D人欺負咗,所以先至會……」
細姨咁講法,即係話,我母親係因姦成孕。
屌!咁我生父咪即係強姦犯?
 
我忍不住質疑︰
「你有無證據先?」
她再搖頭︰
「咁多年前嘅事,當然無憑無據。只係憑我了解嘅大阿姐,佢一定唔敢犯禁。」
看細姨的樣子,母親生前跟她似乎關係很好。
又或者是,她刻意在我面前裝成跟母親關係很好的樣子。
細姨這人,看上去就是一副令人猜不透的樣子。
 
我幾番猶豫,終於開口問她︰
「細姨,咁你話我知。憑你嘅了解,我母親係點死架?」
她望了望我,又別開視線︰
「我覺得,應該係有暗病。」
「咩暗病?妹妹同我講,呢兩個月除咗母親仲有五個人死咗……其實,係咪有咩疫症?」
她托托眼鏡,無奈地說︰
「鄉下地方,衛生環境又唔好。間中總會有呢D問題出現。」
「係?咁你地條村D人一早死晒啦!」
她淡淡一笑︰
「相傳,我地條村以前有幾百人架。而家,得番三十個唔到。你話呢?」
 
她說到這份上,我雖然心中疑惑,卻無法再說什麼。
她又補上一句︰
「正因為咁,你更加應該快D走呢。你係外來嘅人,肯定對抗唔到我地呢度嘅病毒。」
然後,她便借口要叫小莜起床,離開了中庭花園。
 
我思考著細姨的話,越來越迷惘。
她,是第一個叫我走的人。
然而,她到底是真心為我好才叫我走?還是,她有什麼私心和陰謀?
那雙藏在眼鏡之下的紅眼睛,教我完全看不透。
 
我心在不焉地走到飯廳,玎公公便拿出早飯給我吃。
但不得不說,他的態度就像已經被欠薪45天的酒樓侍應,看起來跟昨天那畢恭畢敬的模樣完全是兩個人。
直到後來細姨和小莜也進來飯廳,他才馬上變臉成忠犬。
好國粹!真係辛苦晒喎!
 
吃完早飯本想拿出電話玩一會遊戲,才想起電話還在妹妹那裡。
妹妹雖然出去沒幾小時,但這村氣氛詭異,加上母親死因不明、屍體無故被破壞等事,總令我很放不下心來。
雖然細姨話班村民睇我唔順眼,但係光天化日,應該唔會點樣架?
只要我事事小心,唔好得罪佢地,應該都無咩嘢嘅……
我說服自己把細姨的警告拋諸腦後,便獨自出了天等房的大門。
 
妹妹說要調查,卻沒說到底要調查什麼、要怎樣查,於是,我唯有在村裡到處亂逛,希望能碰到她。
走著,忽然看到一抹白色身影在左前方兩間小木屋的縫隙之間閃過,隱沒在一間木房子後。
我心念一動,拔足就追著跑過去。
但是,我才剛向左邊轉彎——
 
「啊!」
 
一柄亮晃晃的斧頭,突然直豎在我的鼻子前!
我連忙急煞車,好不容易才避免了自作孽把鼻子從中劈開兩半的悲劇命運。
看著在面前不到3cm的利刃,我只覺得冷汗沿著額角直流。
 
在斧頭後,是一個戴著眼罩的中年男子。
可能是只剩下一隻右眼的關係吧,他那紅眼睛,看起來比別的村民更目光不善。
他就在那裡直勾勾地瞪著我,右手直舉著斧頭一動不動,彷彿由始至終都在此守株待兔。
此人我見過。
他是巽榣的大哥,名叫巽榆。
 
呢個獨眼男,係我初進村時就已經拿斧頭劈過我一次。
而家,又用把斧頭指實我,究竟想點?
如果話佢想斬我,佢又一動不動。
如果話佢係度練緊臂力,佢又不偏不倚咁對準我個鼻……
真係諗緊都唔明。
 
諗下諗下,我突然注意到佢嘅外型。
條村入面嘅男人,基本上都係短髮,最長嘅唔過眼眉,最短嘅係玎公公咁嘅禿頭。
但係眼前呢個獨眼男,非常與別不同。
 
他的頭髮不單長過眼眉,後面甚至綁起了一條小辮子。
而前方的長髮,亦把半邊左臉和半個眼罩蓋住。
甚至他的衣服也不像其他村長般整齊,胸口散亂地半啟著。
我突然覺得,或者其實呢條友本身有多少唔正常。
 
想到這點,我更加不敢轉身走。
看他始終如雕像般一動不動,我便一邊小心奕奕地注視著他的動靜,一邊半步半步地往後退。
沒想到,剛退了兩步——
 
伏!
 
那柄斧頭居然夾著風聲衝前10cm,跟我鼻子的距離更縮至2cm!
我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再輕舉妄動。
只見獨眼男突然張嘴說︰
「——外人!滾!」
「吓?」
「滾出!佛滅鄉!否則……」
說著,他揚手一揮,快準狠地削斷了手邊的籬笆木條。
我看著那木條的斜切口,非常整齊,乾淨俐落。
假如呢一斧頭係劈係我身上嘅話……
 
我咽了咽口水,獨眼男的右眼目光如炬地死盯著我,目光彷彿要把我吞噬。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問也不是,避也不是……只能強忍著滿身如被蟻咬的感覺,站著讓他一直望。
佢到底望咩呢?唔通係搵緊我身上邊個位最好落手?
咁我係咪應該轉身走?
但係,如果我真係轉身走,佢就一斧頭劈落嚟,咁我一樣仆街架喎……
 
正不知這敵不動我不動的狀況要繼續到何時——
 
咔!
 
旁邊那小木屋的門突然打開,一個中年婦女從裡面走了出來望了籬笆一眼,便破口大罵︰
「你個痴線佬!做咩嘢要砍我個籬笆呀!」
她罵明顯在罵那個獨眼男。
那獨眼男卻不吃驚,也不道歉,只是淡定地轉身離去。
走了兩步,還回頭用眼神給我凌厲的警告,要脅我離開這條村。
 
「喂!我叫你呀!痴線佬!喂!真係呀……點解珥姨會生個咁嘅仔架!」
中年婦女還追在獨眼男身後罵罵咧咧,我看此地不宜久留,馬上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5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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