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8
Day 5
 
細姨和小莜最後的模樣,我只看了一眼。
然而就這麼一眼,在往後的幾年裡,卻總是不斷地、不停地,在我腦子裡反覆出現。
這是後話了。
當時,我忘了自己正在逃跑,失控地慘叫起來。
 
可能是我叫得太響吵醒了玎公公,他還穿著睡衣就跑過來抓住我。
然而,任憑他怎樣抑制,還是無法令我住嘴。最終,他拿來一條髒兮兮的布條綁住我的嘴。




「唔!唔唔唔!」
玎公公的身手本來就敏捷,面對昨天才被圍毆了一頓滿身疲累的我更是綽綽有餘。只見他三兩撥,就把我整個人五花大綁。
 
想起昨晚,他突然在我房裡出現,他走後不久,我走出去聽到聲音,隨即暈倒……
他就算不是真兇,也肯定是共犯!
我怒視著玎公公,用眼神質疑他。
仆街!仆街!仆街!點解?點解?點解?點撚解呀!
點解要咁做!點解要咁撚樣對待佢地!
 
然而,他卻沒有望我一眼。




他平靜地把被綁成椶子的我丟在門廊下,然後緩緩地走到那棵樹下,先是凝視著細姨,接著再望向小莜。
看了良久,他才突然跑開,從不知哪裡拿來幾塊巨大白布,平鋪在地上。
然後,他小心奕奕地把小莜的屍體移到白布上,再找來一條木梯,把細姨也解下來。
整個過程裡,他的態度都緩慢而恭敬得像個宗教儀式。
我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不知不覺就忘了掙扎。
我覺得心裡的什麼東西,動搖了。
其實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一點懷疑。
把兩人屍體弄成這副模樣的兇手,會有如此恭謹的態度嗎?
 
把兩人屍體都安置好之後,玎公公才回到我的身邊。




我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他的拳打腳踢,誰知,他卻把我身上的束縛全部解開,還把我扶起來,以一貫冷酷的樣子說︰
「迅少爺,請你返房。」
「……點解……」
「而家嘅佛滅鄉,真係好危險。」
「尋晚……你唔係周圍巡邏嘅咩?點解佢地會死呀?」
玎公公的紅眼睛裡閃過一絲光芒,卻還是語氣平順地說︰
「請節哀順變。」
 
我靈光一閃,想起昨晚細姨說的話。
細姨和小莜一直在懷疑桃姨,她們說桃姨為了奪權,連自己兒子阿英都不放過……
昨晚我暈倒前玎公公還在屋內走動,如果有外人出沒,他應該會知道……
那麼,細姨和小莜現在被殺……難道……
 
我急奔往桃姨的房間,一腳踢開她的房門闖了進去。
「……啊!!!?」




還在睡覺的桃姨被我嚇醒,身上只披著單薄的肚兜坐起來。
她的雙眼又紅又腫,茫然地望住我︰
「阿迅……?做咩事?」
我看見她那安然的模樣,更是生氣︰
「點解你要咁做呀!吓?」
 
話剛說完,玎公公已追到。他從後抓住我的雙手,扯著我不讓我衝去桃姨身邊,我幾番掙扎始終沒掙開,放聲對桃姨大叫︰
「果個咩天等之位真係咁重要咩?你痴線架?一個係你個仔,一個係你個妹,一個只得九歲咋!」
桃姨撥撥頭髮,皺著眉對玎公公說︰
「玎叔,無事哦。你出番去先,我有嘢同阿迅傾。」
「代天等,有件急事要向你稟告。」
「好,你係門口等一陣,我同阿迅傾完先。」
玎公公不再接話,馬上放開我還自動自覺退出門外。
 
桃姨披上上衣,柔聲說︰




「發生咗咩事哦?慢慢同桃姨講清楚好唔好?」
她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看在我眼裡那笑容比人皮面具還要噁心。
經過玎公公一番折騰,我的情緒稍告平靜,便收起罵意說︰
「好,講就講!你講!你收埋咗我個妹去邊?阿茹佢係邊度!你唔使擔心佢同你爭呀,我而家就帶佢走!」
她愣了愣︰
「阿迅,你係咪有咩誤會?我唔知點解你會有咁嘅誤會,但我真係唔知阿茹係邊……」
 
她那虛偽的模樣再次把我的怒火點燃起來。
雖然明知她肯定不會把妹妹藏在自己房裡,我還是翻箱倒篋地搜索起來。
當然,沒有任何線索。
桃姨走到我身後,輕拍我的肩膀︰
「阿迅,冷靜少少哦。點解你今日同平時咁唔同?發生咗咩事?」
她居然還敢問!
 
我暴怒起來,拉起她的手,就把她扯出房外。




她的頭還沒梳,外衣也沒穿好,下半身還只穿著短褲,一邊走一邊想遮掩露出的肌膚,樣子極其狼狽。
我本來想直接帶她去中庭看細姨和小莜,然而,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我忘了玎公公還在門外等著。
於是,我還沒把桃姨拉出房門,上腹便中了一拳,痛得我連站都站不直。
「迅少爺,你攰啦,請你返房休息。」
玎公公拿出早已預備好的布條,熟練地綁起我雙手。
 
桃姨制止玎公公帶走我,問︰
「阿迅,你到處想帶我去邊?」
「你仲扮嘢?!行!你跟我去見細姨佢地,睇你敢唔敢係佢地面前做戲!」
「阿棋?阿棋發生咗咩事哦?」
不等我開口,玎公公便搶著說︰
「代天等,呢件事我正打算向你匯報。棋小姐同莜小姐出咗意外。」
桃姨的臉色一下子煞白︰
「佢地……唔通!!」
玎公公默默點頭,桃姨焦急地說︰




「快D帶我去睇下!」
 
玎公公繼續綁著我的手,一行三人就此前往中庭。
離遠已可看到那棵樹下拖出來的血路,還有地上蓋上了的白布。
桃姨雙手捂著嘴,身體抖擻不停。
雖然如此,她還是要求玎公公翻開白布讓她看看細姨和小莜最後一臉。
玎公公勸桃姨不要看,她卻堅持,結果玎公公拉開白布露出細姨肚子的慘狀時,她忍不住尖叫起來。
玎公公沒有慰問她半句,只是表情陰冷地說︰
「我發現佢地嘅時間,棋小姐被吊係樹上,而莜小姐就坐係果邊。」
桃姨捂著嘴不斷搖頭,眼淚從緊閉的眼簾中滾滾而下。
我在旁邊悲憤交雜地看著他們互動,心中不禁覺得桃姨真是影后!
 
「夠喇!唔好再做戲啦仆街!你會唔知佢地死咗?!唔係你做嘅仲有邊個呀?!擺明係你同玎公公合謀!」
面對我的咆哮,桃姨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嗚咽個不停,卻沒有答我一句話。
「迅少爺,同代天等說話請你態度尊重D!」
我氣得拳頭發抖,極力忍耐著說︰
「我、我求你……我真係求你地……放過我個妹喇!我會帶佢走架!你還番佢俾我啦!」
 
「……%$#^&」
桃姨沙啞的聲線呢喃了什麼,但她聲音太低加上被手掌捂著,我根本聽不清。
「你講咩?講清楚D啦!」
桃姨望向我,紅腫的桃花眼裡滿是淚水︰
「……業報……係業報……」
我呆了呆,猜不到她時至今日還想用這一招來蒙混過去。
「又賴係報應?咪痴線啦!我尋晚感覺到後背俾針拮咁,明顯係俾人襲擊!一切嘅嘢都係人為架!」
 
說到這裡,門廊的另一頭突然傳來腳步聲。
抬頭一看,巽葵正站在不遠處,滿臉訝異地望住我們。
她雙頰上還留著紅紅掌印,眼睛腫得像個合核,細姨說她被桃姨教訓了一頓,看來桃姨下手還蠻重的。
我一時還想不到應該跟她說什麼,就在這瞬眼間,她突然發現到中庭的異狀。
 
阿葵望了望我們三人,見我們都沒有說話,便想走過去翻開白布。
「停!唔、唔好睇呀!」
我連忙叫住她,她神經質地全身一震,倏地回過身來,這才發現我被玎公公綁起了兩手。
阿葵向桃姨投向詢問的目光,桃姨只見一直流淚,在旁的玎公公連忙代答︰
「葵小姐,請你冷靜D聽我講。我地天等房發生咗一件不幸嘅事,棋小姐同埋莜小姐……已經……」
「……啊……」
阿葵兩眼瞪得斗大,神情裡盡是慌張。玎公公又解釋︰
「迅少爺情緒太激動,所以我請佢冷靜一下唔好衝動。」
「仆你個街!衝咩撚嘢動呀!殺人兇手!你地係殺人兇手同埋幫兇!」
 
阿葵嚇得愣在原地熱淚盈眶,桃姨走過去擁著她邊哭邊說︰
「阿葵……我得番你咋……只得番你一個……阿葵……尋日係媽媽唔岩……媽媽唔應該怪係你頭上……一切都係業報哦……業報……係梵天俾我地嘅懲罰……」
阿葵被桃姨雙臂勒得太緊便掙扎了一下,但桃姨沒理會她的反應,只是出神似地不斷呢喃︰
「無事嘅……等到聽日……等到大阿姐三七祭祀之後……聖物就會出現番哦……一切都會回復正常,一定會……只要等到聽日……聽日……」
桃姨那失去焦點的眼神掃視了我一眼,看得我全身發毛。
那眼神,充滿原始的感覺,彷彿一切神智和理性都已經離他而去。
 
玎公公似乎也察覺到不對勁,連忙叫阿葵陪桃姨回房休息。
阿葵邊走邊回頭,憂心地看著我。我只有點頭叫她放心。
玎公公把我拉回客房,解開了我手上的布條。然後,他拿出了一把兩個巴掌大的鎖頭,叫我安心留在房裡。
一連串的事發生下來,我身心俱疲,便乾脆掙扎,任人魚肉。
大鎖咔達地鎖上,我乏力地倒在床上,只想一睡不起。
 
然而,我睡不著。雙眼一合起來,眼中看見的就是細姨她們死時的模樣,還有小屋裡可怖的屍塊……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個疑問︰
假如桃姨真的是兇手,她為什麼要把屍體弄成那麼古怪的模樣?
就算她不怕核突,下刀的時候也很費力吧?
難道,桃姨是無辜的,真兇是因為那個不可思議的業報……?
 
想著,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咔喇咔喇的聲音。
又有人在弄外邊那把鎖。
我才想下床去窺看來者是誰,鎖突然咔達的一聲打開了。
我雖然全身疼痛,但還是警戒地跳下床來。
沒想到,來者竟是我想都沒想過的人——
阿葵正垂著頭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著我。
 
看到阿葵,我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暖意。
我們被村民從峽谷抓回來不過是昨天的事,現在想來,卻覺得彷如隔世。
我走到她身前,一時之間竟不知該用何種語氣跟她說話,只好尷尬地說︰
「阿葵,你無事呀嘛?」
搖頭,一如以往。
我指指她脖子上那個為救我而留下的刀傷︰
「仲痛唔痛?」
再搖頭。
「係呢……你……點入嚟架?」
阿葵舉起手上一枝粗大的鐵鎖匙。
「你唔怕又俾桃姨打你?」
她把頭垂得更低,終於開口說︰
「……我……好擔心……你……」
 
我只覺得雙頰發熱,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慚愧,只能別過臉說︰
「尋日……估唔到會搞成咁……可能我真係太魯莽……如果訂個周詳計劃嘅話……」
「……阿迅哥……試過帶我走……我……好高興……」
「桃姨知道咗果件事未?」
我指的當然是她還是處女的事。
她臉一紅,搖頭。
「咁都好D……不過而家連細姨都咁,呢度真係好危險……阿葵,不如我地今晚再逃走一次?半夜三更應該唔會有人發現架!」
 
我本以為阿葵會爽快答應,沒想到她只是垂下了頭,一言不發。
「阿葵?」
「……阿迅哥……我好高興……但係……唔可以……」
我突然有種被人甩了的感覺,只能無意義地反問︰
「點解?」
阿葵用手指拭拭眼角,嗚咽地說︰
「……艾姐歿咗……阿哥同細姨又……我唔可以……丟低媽媽一個……」
「即使佢係殺人兇手?」
「……唔係媽媽!」
 
我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說錯了話,但覆水不能回收,只能轉移話題說︰
「你都相信係咩業報?」
我本以為她最多只會點頭或搖頭,誰知她沉默良久,突然幽幽地說︰
「……媽媽話……佢本來懷疑一個人……」
「邊個?」
「……天等房外嘅人……因為媽媽見過佢……行蹤古怪……」
聽到這話,我不由得想起那個行為乖僻的獨眼男。
說起來,在阿英的小屋旁,我也的確見到一把斧頭。
雖然阿榣說他帶著榣母下了山,但這事根本無法證明。
昨晚,會不會就是他潛入天等房殺死細姨?
 
阿葵不知道我心裡的浮思,只是自顧自繼續說︰
「……但係……發生咗細姨嘅事……所以……應該唔係佢……」
「點解?」
「……天等房……只有一扇大門……高牆……外人爬唔入……」
「咁講到尾,都係桃姨同玎公公最可疑啦!」
阿葵猛地搖頭︰
「……唔係……唔係媽媽……」
「唔係佢仲可以係邊個?你講!」
 
阿葵全身微微發抖地說︰
「……業報……」
「夠喇!果D傳說係攞嚟呃細路嘅啫!我先唔會信!」
阿葵低著頭不再說話,我這才覺得自己語氣太重,便放軟聲線跟她說︰
「阿葵,呢個咁危險嘅地方,你仲想留低?」
「……媽媽話……到咗天等三七之後……聽日之後……就唔會再有事發生……」
「點解?」
 
阿葵搖頭︰
「……媽媽話……聽日聖物就會……出現……」
「所以我問,點解?」
「……可能……祭祀儀式之後……就會出現……」
「你都識講啦,只係可能咋!萬一唔出現,咁點?聽日又到邊個死?」
「……媽媽話……會出現……」
 
跟她說著說著,我越來越生氣。
畢竟大家一起逃走過,我還以為阿葵跟我一樣是個現代人,更嚮往自由生活。
然而,我錯了。骨子裡,她始終只是一個迷信的荒山野嶺村民。
不知為何,我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雖然我明白這感覺只因為自己錯誤估計阿葵的想法,但還是覺得異常煩躁。
 
我望望虛掩的門,便走到床邊揹起書包︰
「我明白喇。既然你唔走,咁我就自己走。多謝你幫我開咗個鎖。」
說罷,我便獨自往門外走去。
阿葵急了,連忙在我身後追︰
「……阿迅哥,唔好!危險……外邊好危險……」
「咪傻啦。留係呢度仲危險!」
 
我們兩人一個走一個追,不知不覺已到了天等房大門。
玎公公和桃姨不知在幹什麼,沿途竟一直沒人來阻止,只有阿葵還在拉著我︰
「……阿迅哥……唔好出去……唔好……唔好……」
我拿開她的手,輕拍她的手臂說︰
「好喇,你返入房啦。自己小心D。拜拜。」
她整個人怔住了,表情令我心中隱隱作痛,於是我飛快別過臉,跨起大步地走出天等房大門。
 
「……阿迅哥,唔得……你唔好走……!」
阿葵呆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一邊叫著一邊小跑步追出來。
她發現我不見了,以為我已走遠,直接就向著村口的方向跑去。
我躲在轉角的樹影後,一直目送她的背影離去。
心中雖然不捨,但我跟自己說,不能再跟她見面了。不然的話,再聽她多說幾句,再看見她那需要人保護的表情,我怕自己會心軟。
悄悄跟阿葵說了聲再見之後,我躲在樹叢裡獨自向獨眼男的小屋走去。
 
#1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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