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9
Day 5

天等房內發生那麼恐怖的命案,村裡眾人卻似乎一無所知,種田的種田,織布的織布,聊家常的聊家常,大家都平靜得要命。
我在樹叢裡穿插著,小心躲過眾人目光,不費什麼勁就來到了獨眼男巽榆的小木屋。
木屋門上的鎖頭沒鎖上,我本以為阿榣正在屋裡,但進門之後,只見空無一人。
我有點失望,但轉念一想,她不在我可以更放肆。想著,便開始我的搜查行動。
這次的目的,依然是我的妹妹阿茹。
然而跟上次一樣,我沒發現半點蛛絲馬跡。




而且,在屋內根本看不出最近有人住過。
 
我又走到床邊,看那兩句古怪的題字。
 
『木質樸心  每日如昔』
 
還是參不透。
又或者,這兩句話根本沒什麼意思,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小小的木屋,沒花多少時候就調查完了。就連上次沒機會細看的床底等等位置,我都已經仔細搜索過。




我坐在地上,感覺茫然若失。
根據細姨的話推測,要到半夜我才有機會逃出這佛滅鄉。
現在還是早上,我最少要等十幾小時,而且在這段時間內,我不可以被人發現……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睡房裡有一個書架。
因為書架不可能藏人,我之前一直沒怎麼留意他,直到現在,我才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書架上的書,都是印刷字書,雖然看起來樣子老舊,卻都是近幾十年的出品。
書藉的種類繁多,由唐詩宋詞到西方哲學到現代科學,不一而足。
看到這個書架,我心裡感覺奇怪至極。
——呢度D書仲多過我呢個大學生屋企嘅藏書量。




一個鄉下嘅痴線佬居然會睇咁多書?
 
我心裡質疑著這只是擺設,書架背後應該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把書一層一層地拿下來。
結果,書架平庸得無話可說。
納悶之下,我隨手翻開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竟差點叫出聲來。
書上,竟然都用墨水筆劃了重點,書頁的空白位還寫滿了讀書筆記!
屌,使唔使咁撚勤力呀……
等陣先!其實,呢D書咁深,無理由一個傻佬會識睇架?
呢D書,會唔會係阿榣嘅?
因為阿榣同阿媽住,屋企擺唔落,所以攞嚟大哥度擺?
 
這樣一想,再看看書上的讀書筆記,只覺得寫得真是充滿智慧。
阿榣沒騙我,她果然是個高材生!
翻著翻著,我突然發現在一本《古文觀止》裡,竟然夾著一疊A4紙。
紙上,用黑色原子筆寫滿了剛勁有力的字。字跡跟書上的讀書筆記明顯不一樣。




我拿起那疊紙,細讀起來︰
 
『佛滅鄉調研 #03
 
有一個極需思考的問題︰
這佛滅鄉為何要與外界接觸?
 
根據上述調查,佛滅鄉原居民的確由柳州遷至,但自元朝後,山體變動,道路不通,鄉民早已習慣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村裡有水源、自種田、自畜牧、族內通婚,理應可滿足一切需要。
則,為何仍要與外貿易,賣棺材下山?
為錢。
錢有何用?』
 
『佛滅鄉調研 #04
 




更奇怪的是,為什麼要讓村裡的小孩下山讀書?
越是受過教育的人,越有可能對傳統作出反抗。
如果為求長治久安,應當進一步限制村民的知識攝取量,最好一輩子都是文盲才對。
普及教育,到底原因為何?』
 
我翻去下一張紙︰
 
『佛滅鄉調研 #08
 
也就是說,這佛滅鄉從一開始並非母系社會,而是傳承了宋代封建制度的傳統父權社會。
則,為何會演化成母系社會?
按一般推測,應是發生過瘟疫或其他大病,致村內男性人口銳減所致。
戰爭應可排除。
世外桃源,何來戰爭?』
 




之後還有幾張紙,我大致翻了一下,都是對佛滅鄉的各種研究和調查。
這些筆記,我越看越覺得奇怪。
這筆記,怎麼看都是外人所寫,把佛滅鄉當成客觀的研究對象。也就是說,不會是阿榣的東西。
那麼,寫下這筆記的人是誰?為什麼會夾在獨眼男的《古文觀止》裡?
 
我又把那疊筆記從頭看了一次,看到「戰爭」的推測時,我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在母親房裡翻出來的那本日記。
當時,日記裡夾著一張紙片。紙片上只寫著「豫湘桂會戰」五個字。
這會不會就是筆記裡推測的戰爭?
我想了想,卻沒有答案。因為,我對歷史本來就沒有什麼興趣,更不會知道「豫湘桂會戰」代表了哪一場戰役,發生在幾幾幾幾年。
身為一個現代大學生,離開了互聯網,我連屁都不是。
於是,我翻到後面一張令我更感興趣的筆記,上面潦草地寫著︰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以迷信脅逼心智未成熟者的作法絕對不可原諒!




 
一定要想想辦法!想想辦法!一定要把她救出去!
 
等我!等我!我一定會救你的!等我!』
 
筆者的心情,表現得一清二楚。
其實我很明白他的感受,面對佛滅鄉無理鄉規,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有這感覺。
問題只是,那個「她」到底是誰?
而這個筆者,又到底是誰?
難道,這些都是獨眼男所寫,而他因為擅救「她」失敗,從此痴了線?
 
正想著,突然聽到屋外吵得要命。
男人低沉的喝斥,女人尖銳的叫聲,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我本以為自己的行蹤被發現,連忙躲在床底,但等了好一會,還是沒有人衝進來。
於是,我放輕腳步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條縫聆聽外邊的聲音︰
 
「又死人啦……業報……業報……真係業報……」
「快D搵人去通知天等房啦!」
「今次出事嘅係邊個?」
「阿板!係阿板呀!係幾時發生架?尋晚我明明都仲……」
「今朝呢?有無人今朝見過阿板?」
「唔通就係尋晚……點算……業報開始喇,我地成個佛滅鄉都會……」
 
這時,一聲嘶啞的咳嗽突然打斷他們。
眾人隨即安靜下來,一把蒼老的聲音響起︰
「咳咳,我知道阿板嘅事大家都好難過……不過,唔使驚……唔使驚……咳咳!件事好快就會得到解決!」
中年男人著急地問︰
「瑚阿婆!你見多識廣,係咪有D咩辦法?係嘅話,就快D救下我地啦!」
女人們接著和議,七嘴八舌地嚷著︰
「係囉!話俾我地知啦!」
 
「咳咳咳!果個方法,暫時唔可以公開!不過,聽日就係天等嘅三七!我可以保證,等天等嘅祭祀完成之後,所有嘅事都會迎刃而解!」
眾人沉默了一會,突然有一個女人問︰
「瑚阿婆,你話祭祀完成之後業報就會停止……莫非而家嘅業報,係同天等嘅歿有關?」
另一個女人馬上接話︰
「天等歿咗……葵小姐提前進行成人禮……莫非係聖物出咗問題?」
「聖物無咗?唔怪之得業報會……」
村民開始喧鬧起來,瑚阿婆連忙用咳嗽聲制止他們,卻不太見效。
其他村民也陸陸續續聚集地聚集過來,焦慮的情緒急速擴散。
看見他們這樣,我禁不住在心裡冷笑起來。
或者這有點冷血,但這卻是我真實的感受——
抵撚死!抵你地呀你班仆街!
 
在心裡罵了幾句之後,我才突然驚覺到,現在並不是罵人的時候。
他們出了事故,所有村民都聚集起來,也就是說,沒有人在峽谷裡看守。
那麼,現在正正就是我逃跑的大好時機!
唯一擔心的,就只有妹妹。
不過,我對妹妹的下落毫無線索,留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找,還不如下山弄點防身武器之後再回來搜索吧!
 
想著,我已定下了主意。
我想在獨眼男家裡找把斧頭用來傍身殺出重圍,偏偏沒有找到,無奈之下,只有拿了一把鐵鏟。
雖然不及斧頭鋒利,但最少夠大夠長,舞動起來應該也挺有氣勢。
握好鐵鏟,我守在窗邊等到沒人注意的機會,便爬窗子逃了出去,飛身跑進樹叢裡面。
在圍觀的村民有兩人似乎聽到聲音便轉過頭來,嚇得我全身汗毛倒豎。
還好,他們只望了一眼,又回過頭去繼續討論。
我如釋重負,乘著這機會,一口氣向村口竄去。
 
我抓緊了鐵鏟一直跑、一直跑,轉眼已跑到村入口附近。
只要穿過這村入口,從那乾屍的腳底下跨過去,再跑過峽谷,我就可以重獲自由了!
這樣想著,我感覺到自己的速度提升到極限,兩旁的景物快速流逝。
偏偏就在此時,我聽到半空中傳來劃破空氣的呼嘯聲。
緊接著,什麼東西一下子掠過眼角的餘光,高速地從上往下掉。
——砰的一聲,重重地掉在十米開外的地面上。
 
本來,正在逃亡的我應該不顧一切地向前跑,直跑出村口,跑上峽谷。
然而,那一瞬間,我卻下意識地回過了頭。
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了自己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想看的東西。
 
白嫩得幾近透小明的足踝和腿。
——它們,曾經帶著我在佛滅鄉裡到處走動參觀。
 
裙擺翻起而露出來的纖細大腿。
——它們,曾經在涅槃潭的水裡瑩瑩發光。
 
散開的衣襟露出來的胸前肌膚。
——它,曾經在我眼前赤裸呼吸。
 
無助地屈曲著手指的掌心。
——它,曾經被我緊緊握在手裡,彼此相連著一起逃亡。
 
它們,都不會再動。
它們,都以扭曲的姿態,歪扭地倒在主人的左右。
 
它們的主人,不再低垂著頭,不再像一隻小白兔。
她蒼白的臉上,雙眼圓瞪,流露著無盡的驚訝、悲傷、和絕望。
櫻唇上的血色,正隨著後腦的混紅白色液體,不斷流逝。
連同她的生命一起。
連同我的眼淚一起。
 
我,叫不出一聲。
只有眼淚像缺堤一樣湧出。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麼。
我只知道,心中有些什麼,崩塌了。
就像當年的美國世貿,轟的一聲,整個塌掉,變成一堆瓦礫。
裡面埋葬著,多少回憶。
但我數不出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只能跪倒在她的身前,以最原始的嬰兒姿勢,哭個不停。
腦內,不知為何,響起她的聲音。
她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
『……阿迅哥,唔得……你唔好走……!』
仆街……點解……
我點解要走……點解……
 
泥土的氣味,撲鼻而入。
慢慢地,換成了腥味。
我的手上,沾滿了溫熱的液體,她的鮮血。
 
她向著村口跑遠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在我腦內重現。
我一遍又一遍想叫住她,但她卻始終聽不見。
始終沒有回過頭。
而我跟能跟在後面叫著︰
「對唔住!你唔好走……阿葵!對唔住……」
 
#19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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