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杨的爹是猎户,老屋搭在村尾半山坡的平坝上,家里有一杆老猎枪,是当年红军过路时送给老杨爹的礼物。
红军过路,从说话往前算有八十多年了,那时候老杨爹毛二十岁,带着红军穿山沟走了五天,穿出大山,临别时政委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七八块大洋,要分一半给老杨爹做酬劳,老杨爹死活不要,想要一杆枪。
那只队伍说是一个团,只剩下两三百号人,衣衫褴褛,团长说要枪不要紧,留一杆枪,留一个种。
通讯员找来一杆短筒马枪,汉阳造,护木一直到枪口,十几发子弹,团长说,好。政委说,等等。
政委是文化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在枪托上用方刻刀刻下六个漂亮字,打土豪分田地。双手捧着,交给老杨爹。
老杨爹虽不识几个字,但听政委讲得分明,知道这是好的,千恩万谢地告别回了。
那杆枪发生了很多故事,甚至搭上了老杨哥哥的性命,老杨是家里的老二,自出世没见过哥哥,也没姐姐,但老杨还是老二。
成立公社的时候,坝子里的土地都归了公家,又拉了一个民兵连,把青壮集合起来操练,老杨爹那时四十出头,年富力强,当了排长,组织上听说老杨爹有一杆汉阳造,要老杨爹把枪交给公家,老杨爹死活不干,原原本本讲了这杆枪的来历,当面把枪托上的土漆腻子刮掉,露出政委亲手刻的六个字,打土豪分田地,公社书记没了言语,由他去算了。
当地人住得分散,公社组织也松垮,山里人营生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杨爹除了公社的基本工分,还算半个猎户,时不时可以进山打猎,采点药材山果,日子虽然紧巴,一家人也没怎么挨饿。




等老杨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山里来了一只豹子,白毛雪豹,叼了公社的羊,咬了公社的猪,惊了公社仅剩的十几头牦牛,还差点叼走了书记家的丫头。
民兵连派了三十几个人进山,分成五六个打猎队,猎刀火铳,十几天只打回来几只岩羊打牙祭,雪豹没个踪影。
到了农忙,青壮要下地收割,修水利,公社书记就把任务压老杨爹,老杨爹推不过,背上马枪,提了一把猎刀,独自一个进了花海子沟。
那时候老杨还在上小学,要翻过两座小山到镇子边的学校上课,他爹进山五六天,没有消息。那天拂晓,她妈慌慌张张地叫醒他,说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爹遭豹子咬了,梦做得真,恐怕是实情,要他到队上喊人。
少年老杨敲生产队长家里的门,队长是老杨家的好友,只是不信老杨妈的梦,扯到天光,到队里给公社摇电话,字面意义的摇,老式电话全靠摇机器上的黑把,给对方发信号。摇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摇通了,电话那边说,现在新社会,不兴搞封建迷信,把电话挂了。又摇,对面说,做梦也能信?你们看着办吧。
队长对少年老杨说:你爹不会出事的,你妈昏了头,回去劝劝。
少年老杨只好回了家,老杨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了结果,哭得更伤心了。
少年老杨到灶房里,找了一把柴刀,又拖出烧火棍,把柴刀插在棍头上,用麻绳绑紧,抓了两把青稞面放在荷包里,进山了。
下午的时候,在花海子沟深处的无名沟里,找到老杨爹常落脚的石板窝棚,窝棚里没有异样,又向另外一个无名沟里走,走到拜山坪下面的落石崖,看见远远的天空中有一群鸦子在盘旋,那边有个崖洞,也是老杨爹落脚的地方。
赶到崖洞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好在挂着一轮弯月,依稀看得清眼前的路。




崖洞口掩在一片香柏丛后面,洞口只有一人高,平时用桦木枝扎的栅栏盖在外面,里面有一间卧房大小,这时候栅栏倒在地上,洞口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少年老杨喊一声,跌跌撞撞地冲进去,险些被地上一滩皮毛绊倒,好在烧火棍结实,撑住了。
洞里不见五指,少年老杨在洞口背后的石龛里摸到一盒火柴,火柴不在油布里,说明新近用过,没有来得及包回去。
摇摇晃晃的火柴光里,洞口斜躺着一只雪豹,地上一滩喷射状干透的血,脖颈口插着一把猎刀,已经拗弯圈了,老杨爹抱着枪,半坐在洞尽头,身上血肉模糊,少年老杨扑过去摇晃,身子已经硬了。
少年老杨点起洞里高处的豆油碗灯,把马枪从他爹的怀里拖出来,又想把土布子弹带取下来,但他奔波了一天,已经力竭,他爹僵坐着,压得紧,只好把子弹掏出来,放在自己荷包里,就着豆油灯,查了枪里还有子弹,点了一支松明火把,背上枪,一手提烧火棍柴刀,一手拿火把,洞外把木栅栏掩了,用石板压住,回去喊人。
回去的时候,抄近路走另一个方向,没走几步,香柏丛底下露出一大滩黑白的皮毛,雪豹,少年老杨惊得大叫一声,那雪豹却没得动静,顶着刀走过去一看,已经死了,胸口一滩干枯的血。
少年老杨想把死豹子拖回洞里,实在拖不动。
少年老杨看见第一只豹子,还觉得他老爹死得冤,看到第二只的时候,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不甘心这只死豹被豺狗和鸦隼叼了,坐在旁边吃了两口青稞面,崖边接了几口滴水,攒出劲来,用烧火棒一点一点撬,总算把死豹子搬回洞里。
说不得浑身虚脱,感觉自己走不回去了,少年老杨点亮豆油灯,灭了插在洞外的松明火把,把木栅栏门卡在洞口,里面用树棍别住,躺在他爹旁边的草窝里,一边流眼泪一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少年老杨红着眼睛回村喊人。




半路上,那杆枪实在背不动,弯一段路到石板窝棚,把枪和子弹藏在破木板床下,用杂物一层层掩盖好,掩好门,才放心离去。
老杨爹和两只死豹子,是第三天下午才抬回队上的。
队上的人看见从山里出来的抬杆,都赶来吊唁,他们从家里扯来白布,大大小小盖在老杨爹身上,表达哀悼,几个老嫂子围住伤心欲绝的老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忆老杨爹的好处。
公社也来了人,还带了一个会写作的文书。
那个文书拉着少年老杨,要他细细讲讲老杨爹打死两只豹子的英勇事迹全过程,少年老杨说他不曾见到,只是猜测他爹在海子边设伏,用枪先打死了一只豹子,把死豹子扛到崖洞口外面香柏丛时,被第二只豹子袭击,然后缠斗到崖洞里,用猎刀杀死第二只,最后失血过多僵在崖洞里,社里都传说是一只豹子,想不到是两只,没有防范,多去几个人就好了。文书问了两天,问不出新意思,只好灰溜溜地回去编故事交差。
老杨爹还没有下葬,书记就带着民兵连长来问枪的下落,说要缴公,幸好缴公两个字说的早,少年老杨听出没有好意,推说没有见到,可能掉在海子里,可能被豺狗叼走了,书记在柜子里床底下翻看了一会,走了。第二天,民兵连长带人到崖洞现场搜寻了一天,没有找到,又来找少年老杨问,老杨经过这个事,变得老成,死说是没见到,就算找到了,也是他爹留下的,当年红军送的,上面有六个字记号,打土豪分田地,谁也不能拿走。
这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