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杨爹是为公家事死的,死得壮烈,一次性给了老杨家十几块钱抚恤金,老杨妈哭了七天,把眼睛哭瞎了,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光,什么也看不清,失了劳动力,公社里开恩办了五保户,少年老杨还在上学,挣不到工分,学费是不用交了,但日子也就只能半饥半饱地过。
老杨去上学的时候,沿途采点山果药材,回家的时候,砍几根硬柴火回来,屋后山坡上放了几个兽夹子,运气好能夹住一两只野兔刺猬,就这样紧巴巴的和老娘相依为命,日子一长,就没有了上学的心思。
老杨爹下葬后的第二天,老杨就去石板窝棚把枪取回了,退学以后,常常掖着枪到花海子沟里逡巡,这里海拔高,动物并不活跃,常常空手而归,但有时也打得到岩羊,角羚,老杨用背篓背到镇上,有时跋涉到县城里卖掉,换一点生活必需品和子弹。
时间长了队里多少知道,但老杨爹的薄面还在,乡里乡亲的,也有帮衬孤儿寡母的意思,公社里也多少风闻一点,但也没什么好理由处置,就不再提起。
后来老杨公开当了猎户,队里给他开了介绍信,卖野获也不用躲躲闪闪,价格也好公道了,只是时不时要给公家交点公货,看他小,也不强求,日子就这么过着。
十五岁那一年,老杨采药从崖上滑下来,摔跛了腿,自己用树棍绑住伤腿,半走半爬地挨回家,老杨妈知道了情况,又开始哭,央邻居半夜找来镇上的蒙古大夫,好歹把骨头接上了。
老杨养好伤,老娘再也不让他进山,只说那杆枪是根祸种,不是那杆枪,老杨哥哥小性命不该死,不是那杆枪,老杨爹不会被派进山遭雪豹咬死,老杨背着这杆枪,迟早死在她前头,她一个瞎子,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也只有墙上撞死沟里跳死树上吊死算了。
老杨思来想去,老娘这个理也有道理,找一天早上,用两个背篓套着枪,胡乱塞了点晒干的草药,跋涉去了县城里。
那时候大城市里时兴文攻武卫,枪火走俏,那杆枪卖了一个好价钱,老杨拿出一半的钱,买了十一只嗷嗷乱叫的小猪崽。




老杨在屋后坝子上用树枝和石板搭了一个猪栏,把小猪崽放在里面,平日里就在附近打点草料猪食喂养,队里的邻居们常常过来围观,一边羡慕一边馋,一边夸老杨会当家,比刘家地主还会做家业。
自从有了这十一只猪以后,老杨就过上了有希望的日子,他一边收罗猪食,一边一点点扩建猪栏,闲暇就在附近山坡坡上采点草药打点柴,守着老娘过日子,并想念着队长家的阿珍姑娘,阿珍姑娘和他一般大,在镇上上中学。
高原上的猪成长得慢,但十几只黑白花小猪崽还是一天天在长大,老杨按大小和花色一个个起好了名字,山里人词少,大花,二花,三花,一直到十一花。
老杨想留一只公猪两只母猪做种,选定了大花,二花和三花,其它的骟掉好出肉,他去镇上找骟猪匠老涂,老涂悄悄告诉他,刚刚就在今天,镇上通知他,不准下乡骟猪,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了,私家养的鸡养的猪都要没收充公。
傍晚的时候,老杨丧气地回家,坐在猪栏外发呆,十一只花猪崽子呶呶乱叫,老杨铲了两锹猪草扬进猪栏,丢掉锹,去了队长家。
队长家正在堂屋里吃饭,一抹夕阳照在土坯墙上,泛出一大片金色的光斑,阿珍姑娘背对着大门,穿着花格子衣服,老杨站在门外看了一眼,低头红了脸,转身想走。
队长叫住老杨,老杨立在门外不肯进去。
队长心善,端着碗走出来问,老杨说:叔,听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猪崽还能不能养?
队长说:不知道,看情况吧。
老杨心乱如麻地回家。




老娘摸摸索索地在灶屋里生火,老杨叹了一口气,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老杨喂饱了猪,做了十几张饼,给老娘留了五张,让老娘时不时往猪栏里丢点猪草,自己带着柴刀铁锹和麻绳进了花海子沟。
老杨在石板窝棚附近,找了一块背风平地,挖沟,砍树枝,捡石板,先搭建一个一丈见方的小猪圈,天擦擦黑的时候,回了家。老娘说队长来找过他,说要运动整风割尾巴,要他赶紧把猪藏起来。
老杨说安排好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杨赶着十一头半大不小的黑白猪进山。
猪崽子们失去了猪栏的管束,欢快得不得了,东跑西颠仿佛进了游乐园,一会跑到山坡草甸子上拱草吃,一会奔到山溪边喝水,一会兴奋地呶呶叫,一会找个沙土窝打滚。直到下午,才把猪崽赶进新猪圈里。
石板窝棚有时也有其他一些猎人落脚,虽然都有点面熟,但老杨怕起争执,决心在新猪圈旁边自己搭个小窝棚,山里有很多页岩板,但搭窝棚还是个大工程。
陆陆续续干了一个月,猪圈扩大了,窝棚也勉强可以住人了,猪崽子也长成了大猪崽。
割尾巴风平静了一点,老杨想了个办法,每天赶一只猪到镇上找骟猪匠老涂,进镇子的时候,用一个大猪笼,躲躲闪闪背进去,那时候,一只猪差不多有二十来斤,再不骟就麻烦了。
老杨给老涂带了两瓶酒,又许了年底送两只猪腿,老涂算是答应下来。




骟到第二只猪的时候,轮到五花,正好老涂晚饭多喝了两口酒,晕晕乎乎,身子有点发飘,他刚一脚卡住五花的肚子,小公猪五花受了惊吓,腾地一个翻滚,嚎叫着挣脱出来,撞翻油灯,摸着黑在老涂家横冲直撞,最后冲上床铺,从虚掩的窗口里跳了出去,在街上一边嚎叫一边奔跑。
喝酒误事,纸里包不住火,都应验了。
这事闹大了,公社书记气得半死,带着人跑到队上骂队长:你们把脸丢到镇里去了,还不如直接丢到省城里去,省城没人说得出我们是啷个,找不上门来,镇里都传遍了,炖了猪汤,还要拿我们当黑典型。拉着队长找到老杨家,老杨家的猪栏已经拆了,书记遍寻不到罪证,暴跳如雷,老杨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坐地大声嚎哭。
书记说:杨二呢?杨二呢?杨二那个小崽子躲到哪里去了?杨二那个小崽子把猪尾巴藏到哪里去了?十几只大肥猪,比刘地主家还气派,十几只大肥猪,飞到天上去了?是了,肯定养在花海子沟里,明天集合民兵,到沟里割尾巴!
十五岁的老杨正躲在屋后的坡顶上,平坝上的声音像架着高音喇叭一样传到他耳朵里。
老杨连夜摸到新窝棚里,他打开猪圈门,猪圈里还有十只呼呼大睡的猪崽,十个花花,十朵花,老杨一只只的踢醒,猪崽们呶呶呶呶乱成一团,老杨把它们赶出猪圈,猪崽们惊慌四散,不一会,又跑回来喷着鼻息往猪圈里拱,老杨狠狠心,提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脑抽打猪崽,一边打一边嚎叫,打得皮开肉绽,嚎得撕心裂肺。
猪崽们一哄而散,各奔前程,消失在夜色茫茫的花海子沟中。
老杨在窝棚里蜷了一晚,松涛阵阵,时不时有夜枭刮刮乱叫,旷野迷茫,隐约传来狼嚎声。
天亮的时候,老杨把猪圈收拾了一下,铲干净猪粪,倒进海子里,又拖了几篓子枯叶,洒在猪圈里,扛着铁锹,提着柴刀,乔装巡山采药,没事人一样回了家。
民兵果然搜过山,提着猎刀背着火铳,一路山歌,游游荡荡,什么也没搜到。
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