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年春天,只是日历上进了春天,花海子沟里还封着皑皑白雪。
公社书记等不得雪化,组织人铲雪开路,又到沟里垒石坎开梯田。
这回从别处调来了几台大拖拉机,从平坝上铲来一车车的土,人拉肩扛运上半山腰,和高山砂壤拌在一起,薄薄地填到坎里,造出梯田。
沟口的杉木架子也搭起来了,这回用了一尺长的蚂蟥铁钉。小老杨成了写字师傅,带着木匠和帮手写剩下的字。
这里出过事,公社书记不敢催写字,小老杨和木匠在崖上凿了巴山钉,固定好安全绳,站在架子上慢慢推进,十几天,终于收了尾。
木匠说:妈的,今天把架子拆了,明天就要进山填梯田,我们明天拆架子好不好。
小老杨说:好。
但是,人不能闲着,在架子上慢慢找石灰浆薄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补厚,沟口这里有人车进进出出,有人多嘴说到书记那里不好。
中午的时候,太阳挂在半空,半个崖壁开始有了暖意,一阵暖洋洋的风从山谷里涌出来,烘得浑身舒舒坦坦。




木匠解开麻绳腰带,脱下穿了一冬的棉袄。木匠说:老天开眼,今年的苦寒天过去了。
小老杨也觉得身上回暖,这一冬天长冻疮的手皮竟然有一丝发痒。
木匠说:妈妈的,只要天气暖,日子就好过一些,山上也能去了,这暖风从花海子沟里吹出来,沟里只怕更暖和,你说怪不怪,山上比山下暖和,我这半辈子没见过。
小老杨知道木匠说的不虚,山里的木匠常常要到山上找木材,做木匠虽然是高级手艺,会找木材的木匠才是大师傅。大师傅要会看树,木心长得正不正,隔着树皮要看得出来,做柱的大料和做梁的大料还要求不同,柱子木心要正,竖立不变形,大梁的木心要适当的偏,横放向上拱起收劲才经用,这个学问多了,要是木匠肯教自己就好了。
木匠说:我这半辈子,不说没见过山上来的暖风,听也不曾听说过。
小老杨说:我听说过,我爹给我讲过,我爹见过,刘地主家的儿子说是焚风,山上下来的,有的焚风能把树烤干烧起火。
木匠说:吹牛,一辈子没听说过,雪山上哪有热风下来?还能起火?你说叫什么风?
小老杨心里打鼓,努力一句句回想他爹告诉他的话,怕是哪里听错记错了。
他爹说那一年和刘地主家儿子在落叶谷外面遇到焚风,大半天时间山坡坡边的雪都化了,傍晚时黑乎乎的洪水从落叶谷冲出来,带出来一丈多高的树叶,冲了他们搭在谷口的帐篷营地,追着他们跑,他们攀着草甸子爬上高坡,才躲过一劫,那些树叶子有新叶子有老叶子,大部分是不知道陈了多少年,只剩下一点叶脉络的碎渣子。
妈的吹牛。木匠大声说,引来架子下几个帮手哈哈大笑。




小老杨​不想说话了。
那风真是吹得沟口暖洋洋的,一个下午,口干舌燥。
还没到黄昏的时候,沟里也收工了,成群结队的社员扛着铁锹背着簸箕走出来,大拖拉机车兜里也坐满捷足先登的男女。
小老杨坐在杉木架子最下面一层,闷闷不乐。
我爹不会骗我的,这故事我爹给我讲过两三回,次次都一样。
盘山路那边,一台手扶拖拉机盘上来,车兜里装满了土,公社书记和民兵连长坐在土堆顶上。
拖拉机就堵在盘山公路下面新修的便道口,车头哒哒哒发抖,朝天烟管突突突地喷着黑烟。
公社书记看见人群都涌到路口,大声喊:停停停,你们往回走,天色还早。
你们听不见?熄火熄火。
拖拉机手熄了火,民兵连长跳下车去拦众人,公社书记站在车斗的土堆上,大幅摇手。




大拖拉机出不去,堵在路口,也都熄了火,
书记说:这么早的天,谁叫你们收工的?你们暖和得棉袄都脱了,正是修田的好天气,快进去,快进去,几百个加班大面饼马上送到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下午天暖,坡上的雪都湿透了,踩一脚就是一汪水,走一步滑一跤。
书记说:你们这么大的人,走路还不会走?不要找理由怠工。回去,回去。
众人顶不过,气冲冲地往回走。
小老杨大声说:不要进去,不要进去,要有山洪来了。
众人在杉木架子下停下了脚步。
小老杨抓着杉木柱子,使劲挺直身子说:今天明天有大山洪,不要进山。
书记看见人群都聚在杉木架子下不动,腾步跳下手扶拖拉机,三步两步赶到架子前面。
杨二,你娃说什么?要大家不要进山做工?
小老杨说:今天明天有大山洪,不要进山去。
小老杨说:今天天气燥热,暖风吹了一下午,我爹说过是焚风,山腰上的冰雪一过风都融化了,慢慢淌下山,汇到条条沟里,等沟里海子满了,大洪水就来啦。
书记勃然大怒。
杨二,你个小娃子,妖言惑众,你赶紧闭嘴下来,看我不把你捆起来,治你个反革命妖言惑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