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 和阿湯點了點頭,一樣向綠田溫柔地告別後,彼此便往不同的方向離去了。

回程的時候,綠田的身子被暖陽曬出一道影子來伴行。越是在沿路回想剛才的一幀幀畫面,他就越不敢相信這個早上他所經歷的一切,那就猶如從前的自己陪著此刻的自己,與心底裡曾經珍視過的人度過了一段很短暫卻深刻的時光旅行一樣。只是,有些人依然在可以在現實中交會,而有些人只能在想像與回憶中對話。

「唔知我感覺啱唔啱,不過你好似好多憂慮咁。」綠田記得剛認識崔Sir並和他吃飯的時候,對方這樣跟自己說過。

綠田點頭承認:「我怕做咩都好似改變唔到佢哋咁,唔知佢哋鍾唔鍾意,唔知佢哋點諗,甚至有時⋯⋯當然都有可能係我諗多咗⋯⋯不過我會覺得佢哋好似唔想理我咁。」

只見崔Sir笑著靜聽完綠田的話後點了點頭和應,說他也經歷過。那時候他喝了一口每次吃飯都叫的凍鴛鴦後,便續說:「呢班學生有時候好似好麻煩,超多問題出現但又唔係好想處理,甚至你去同佢處理呢,佢仲會好似唔係咁鍾意你咁⋯⋯但佢哋都係可愛嘅——值得被人愛嗰種『可愛』。」





「只係佢哋有太多我哋所無法想像嘅嘢發生喺佢哋身上,而佢哋唯有築起一道圍牆去保護自己,呢啲圍牆甚至係有刺。你接近佢,自己都會受傷。」崔Sir溫柔地微微揚起嘴角:「當初我都同你一樣好想見到自己自己帶啲正面影響畀佢哋,我都覺得呢個係一開始最正常不過嘅諗法。不過老實講,其實越接觸佢哋,再慢慢深入接觸佢哋嘅原生家庭,知道咗每個人背後所經歷嘅事之後,我就會開始慢慢覺得:其實我哋所諗嘅『改變』真係談何容易呀⋯⋯當然如果可以,我都好想陪佢哋一齊成長多啲,見證佢哋跨越佢哋暫時難以跨越嘅牆——只係呢件事其實好困難,我都唔知自己會唔會見到。」

那時候的綠田認真地凝望著對方,但不懂得如何回答,他只感受到對方的一字一句在自己的腦海中是溫熱的。

「不過你先啱啱開始實習,放心,你仲有大把時間。」崔Sir隨和地笑著:「我哋可以一齊諗諗點同佢地行一段路。」

走一段路。綠田未曾想過可以有老師說出那樣的話。或許是因為成長里程中遇到的老師都像是在同一個工廠出產的模型一樣:重規律、重成績、雖然體罰被禁止了,但惡的種子或許也在他們的成長路上萌芽了——於是辱罵和嘲笑,依然是他們迫使學生成長或改變的一大本領。

也因為如此,所以綠田每次聽著崔Sir說話的時候,臉就總是會不自禁地泛起笑容。他深深覺得對方那明亮的雙眼,總是讓他相信窄路會有微光。那甚至讓他直到現在也還是很難相信,對方已經不在世上的這個事實——以一個綠田無法確定的方式,自殺、急性病,或任何原因。





「只係呢件事其實好困難,我都唔知自己會唔會見到。」

崔Sir的話再次浮現在綠田腦海。

「佢哋好唔容易地跨越咗少少喇⋯⋯」綠田遙望著薄雲後的暖陽,悄悄地在心裏默說:「唔知你見唔見到。」

彼時,燦爛的暖陽無聲地照耀著大地,綠田心中默說的話也就這樣無形地飄散於空中。答案始終沒有出現,像是很多事情的最後。

回到工作崗位後,綠田便又開始忙得不可開交。既是要接聽熱線來電,也需要一邊完成月底需要遞交的個案報告和新一期入校宣傳計畫書。除此之外,因為那段日子中心每天都會來兩、三個社工學生來做義工,綠田也需要不時擔任督導的角色,替義工解惑及給予意見與心得等。





綠田一年前初入職時,本來只是主要負責接聽來電和撰寫個案報告,但因為中心短短在半年內就流失了三位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社工及輔導員,加上主任似乎很看重綠田,而綠田確實也見證過身邊有些前輩同工做起事來有時可以有多不上心,像是他不只一次見過幾個同事在深夜工作時圍圈聊著演唱會搶票或旅行的經驗,幾個人聊了大半個小時也沒有接熱線電話。有一次他們實在聊得太大聲,甚至需要正在接聽電話的綠田用手勢示意才懂得降低聲量——最後,因為意識到把責任放在某些同工身上可能會造成不可想像的負面後果,綠田身上所肩負的責任也就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重了。

入校宣傳的那天下午,中心主任請了綠田到自己的辦公室去,這對於綠田而言並不罕見,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會跟主任交代一次自己所負責的工作進度。像是這一次綠田便先跟他交代自己入校宣傳的情況,例如與校方的協調和學生的普遍反應等,不過主任聽著聽著就打斷了綠田的話,然後就這樣沉默地喝了兩口熱茶,像是刻意地讓空氣凝結如此。

那時他坐在辦公桌後,想了想後說:「我其實係想你主力幫我搞搞個新聞發佈會同宣傳啲嘢先。」

「新聞發佈會?」綠田皺了皺眉,輕聲地說:「我擔心我一個人處理唔到咁多⋯⋯」

「我知你一個人 handle 唔到,我當然知。」主任點頭一笑,說:「所以我諗住叫你唔好帶班義工住喇,等其他人去輪流教佢哋就得。」

沉思了一會兒後,綠田便說:「但因為我跟呢期嘅義工都從頭跟到依家,我驚突然轉人⋯⋯」

「你放心啦!」只見主任輕鬆地笑著,宛如要透過那笑容證明綠田只是過慮:「班義工都係想賺吓服務時數,噚日我仲聽到有兩個話儲夠鐘、有得攞證書就唔做,我唔覺得佢哋會 care 係咪轉咗個社工 in charge。」

綠田有甚麼想回應,但卻突然找不到適合的語言吐出口。





「啊同埋呢⋯⋯你上次份稿寫嗰個關於我哋每年聽到嘅電話數呢,你寫嗰個係包埋 silence call 定未包?」主任托了托眼鏡地望著電腦。

「未。」

「包埋佢。」

「但係啲電話打過嚟冇講嘢,如果咁樣寫落去當係入我哋服務數字又好似有啲⋯⋯」綠田把話停在這邊,那未完的尾音在辦公室內縈繞了一會兒。

「我明,我都唔係想做咩唔講道理嘅上司,都希望你唔好覺得我係唔講道理嘅人。」主任又喝了一口熱茶,然後再說:「但我都咁樣同你講啦,好多中心都係咁做。雖然你一定會話:『人哋咁做唔等於我哋要咁做』——但我哋唔咁做,條數會唔夠拎 funding。咁唔夠會有咩後果⋯⋯我諗你做咗都一年有多,唔使我解釋啦。」

主任像是連珠炮發地把話說完後,綠田只是低頭抿著嘴,思緒來回交錯了一會兒,便再沒有像剛才那樣想回應甚麼了。

結果那天下午,他就如同主任的建議先把先前的宣傳計劃上的細節處理好,再為接下來有關香港人精神壓力的新聞稿和發佈會作準備。這樣的發佈會並不只是這中心獨有,以綠田所知,大多數提供精神健康、熱線輔導的機構都參與過其中:像是簡單以數據說明香港人每況愈下的精神狀況、常見特徵,再聊聊機構的服務數量和建議政府提供更多資源、鼓勵市民多關心身邊的人,每年大大小小的發佈會也可能有幾次,而年年如此。





把文件和需要的數據和資料整理了兩、三成後,時針已快要指向十,綠田還沒吃飯,但身體幾乎沒有感覺到一絲飢餓感。他只是到茶水間泡了一杯蕎麥茶,便繼續聽著鋼琴純音樂去把整理好的資料複讀檢查一次,直到十點半放工。離開中心的時候,綠田感覺到雙肩如像背負著一個車胎般沉重而無力動彈。關於放工後想立刻回家倒頭大睡一事,這還倒是他這幾個月來第一次——不過,阿芝的訊息在那時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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