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機會,很快便出現了。

最後一個學期的時候,綠田透過學校資助參加了一個六節課的急救證書課程。他問過身邊幾個親近的社工同學要不要一起參加,不過大家都已好像被實習與讀書掏空了靈魂一樣,聽到「要上六堂」後便雙目無神地婉拒了他。雖然綠田幻想到單獨前來參與就覺得很尷尬,不過想到自己以後只會越來越忙,於是他便還是決定報名了。結果不幸中的大幸,原來他不是班上唯一一個單獨前來的學生,當日陪自己在圖書館度過頭腦昏疼時刻的阿芝也是。

綠田才剛在課室空空如也的一排椅子中坐在最邊的位置後,阿芝便緊接開了門進來,然後帶著有點驚喜的眼神向綠田微微揮了揮手。

「呢到有冇人坐?」阿芝指著綠田旁邊的座位,輕聲問。綠田搖了搖頭,她便雙眼淺笑地坐了下來,笑道:「咁都撞到你。」

「哈哈,係囉。」綠田說後便又漸漸覺得身體脹熱,特別是臉頰和胸口。他想了想,又在雜亂的思緒中湊出問題來:「我以為你之前已經有急救證書?我見你上次好似都⋯⋯」





「冇呀!上次咁啱㗎咋!」阿芝笑得很漂亮地搖著頭,彷彿因為綠田誤以為她已經有相關知識而覺得有點驚喜:「其實係我有時候都會好頭暈,後來有個做護士嘅親戚教過我少少點樣應對,於是我先試吓㗎咋⋯⋯好彩嗰次你冇事。」

「完全睇唔出,」綠田豎起拇指讚賞:「好專業嘅感覺。」

「嘻,呃到你呢~」阿芝笑著回應後便接著問:「係呢,你又會想嚟嘅?⋯⋯考個證書傍吓身、見工好啲?」

「唔⋯⋯」綠田想了一想:「又唔完全係嘅——當然考咗可能會對工作有幫助。但主要原因⋯⋯我諗都係有時候見到有人喺我面前有需要,可能係個老人家跌傷,或者有個人真係好似我咁突然頭暈到好似要失去意識咁,但係自己又唔知點做先好。呢啲感覺就會令我幾難受,然後想學多少少。」

「哦⋯⋯」阿芝似乎對綠田的答案有點意外地慢慢點著頭。





「某程度上,你嗰次幫完我之後,都令我更加想了解多啲。」綠田認真地回想那次的經歷,確實那片段經常在自己腦海中迴盪。

然而阿芝聽後卻皺起了眉頭,雙眸帶著耐人尋味的笑意地問:「Sorry⋯⋯你意思係你想了解多啲急救⋯⋯定係你想了解多啲我?」

「了解多啲急救、了解多啲急救⋯⋯」綠田聽到後立刻笑著澄清自己本來的想法,然後在二人一同笑了的瞬間,他又意識到:其實對方口中的後一句也是真的。於是他又帶著害羞地匆匆補上了一句:「都想了解多啲你嘅,希望之後有機會。」

「有呀,」阿芝瞇著眼地笑著點頭:「如果你冇約人嘅話⋯⋯完咗一齊食個飯?」

「好呀,冇問題。」綠田點了點頭,溫熱的心跳雀躍得要快跳出軀殼。那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一種期待,很特別的一種感覺。好像身體裡藏了好幾個不斷在歡快跳躍和歡呼的小矮人一樣。





如是者,在完結了兩小時急救課程的首節課後,綠田和阿芝便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吃晚飯,阿芝說是看到社交媒體有人推薦的,不過一直沒試過。綠田聽到後二話不說便跟隨了對方的選擇,不過他平常其實幾乎不會去主動探索新餐廳,除了習慣了自己平常吃的餐廳以外,最主要還是總覺得社交媒體或網上的評價讓他格外有距離。

不過那夜的西餐佳餚意外而驚喜地吃得綠田津津有味,除了焗酥皮忌廉湯的酥皮沾湯後香濃綿密得讓人回味無窮之外,主菜的牛扒和海鮮燉飯都很有水準,讓那段時間精神與身體都十分疲乏與無力的綠田頓時都吃得有點感動。

綠田與阿芝坐在靠窗的卡座裡,窗外是車如流星的夜景,窗內是一盞簡約吊燈照亮著二人的笑容。二人互相分享著彼此所點的食物,邊吃邊聊著彼此在學校的經歷、興趣、日常有趣的觀察等等,聊著吃著又會偶爾碰杯盡喝清爽解膩的橙汁,如像進入了一個只有美食與有趣靈魂的仙境,世間的煩惱一點也無法打擾到那時候的綠田。

除了覺得阿芝很好聊以外,綠田還很意外她在脫下口罩的樣子比想像中再漂亮不少,精靈的大眼睛和微厚紅唇的咧嘴而笑,活潑可愛得綠田幾乎無時無刻都想把目光放在她的臉上。對於被女生的容貌如此強烈地吸進去,這還是綠田人生第一次如此確實地感受到。

二人在那夜聊天相處得非常順利,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彼此之間已不知不覺濃罩著一種讓人臉紅與心跳加速的氛圍。晚飯後二人加了彼此的社交媒體,接下來的幾天,二人十分緊密地在社交媒體上互動:譬若綠田在實習後拍了海邊的夕陽發佈在限時動態上,阿芝便在夜裡回覆說自己很愛看海,二人便有了下次一起去看的約定;或如阿芝在限時動態拍下自己跟家裡貓咪的互動的時候,綠田也會回覆說「好可愛😍」,而阿芝則會很雀躍地接著說很多貓咪的事情。

忽然之間,綠田長期沉重的腦袋好像放輕了不少。雖然那段日子他還是得面對家裡的各種狀況,但至少算是有一個出口去讓自己暫時拋開那些壓在心上的石頭。

如果是以前的話,綠田大概可以把很多正在面對的事情告訴紅妹。二人從熟悉以來就漸漸成了那樣的存在,彼此之間誰有事也可以向對方傾訴。綠田覺得紅妹總是可以給自己不同的角度去看同一件事,而紅妹則跟綠田說過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樹窿,就像當初比喻他像山一樣平穩而讓人安心的時候,那樣般的想法。

雖然上了大學以後彼此都有各自忙碌的時間線,但二人還是差不多每個月都會見一次面。可能是吃個飯,可能是看套電影或話劇,或者純粹到海邊與沙灘吹吹風。一切是直到紅妹有天跟自己透露,她好像對一個大學同學產生了頗為強烈而不知該進該退的好感。





綠田問她喜歡對方甚麼,紅妹答不出來。想了許久才說,喜歡一個人應該不是說喜歡他身上的甚麼特點或條件,而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些特點所組成的這個「他」。

乍聽以後,綠田便十分認定自己不會是紅妹喜歡的人,大概以前也沒有被她喜歡過。

不過綠田這樣一想後卻也沒有多少失落。或許是因為他早已問過自己許多次是不是真的很想跟對方在一起談戀愛的問題:在朋友傳緋聞的時候想過、在與紅妹走得很近的時候想過、在自己於夜深人靜時憶起對方時也想過。然而越問自己,綠田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像其他人所定義的「喜歡」一樣喜歡著這一個女孩。

於是綠田便在不知不覺間把那種對紅妹朦朧說不清的好感收起了一點,並在心裡強調對方是自己很好、很好的知己。

他知道紅妹在二零一九年後經歷了很深的創傷,自己也是。有無數個夜晚,疲憊不堪、眼紅鼻癢的二人幾乎只能在寧靜的海邊,遠離了社會與新聞的世界去聽彼此哭訴或悲嘆。

「你真係想做社工?」那時候的紅妹貼得綠田很近,肩微微貼著肩地望著海問。

綠田聽後瞇著眼,就這樣靜靜地望著黯淡無光的大海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回答對方,自己想以某種力量改變不公,而社工是其中一種實踐的職業。





黑夜下的紅妹聽後既認同,卻又輕聲透露擔憂:「但你怕唔怕之後有咩風險或者危險⋯⋯?」

問題看似太遠,卻連想像也覺太過沉重,猶如刻在未來某處的一道傷痕。

綠田深呼了一口,然後才輕聲地說出自己的答案。那夜海邊只有淡淡的一盞街燈遠遠地照在二人旁邊無人的石路上,所以當綠田說自己會害怕的時候,他是看不見紅妹想靠前擁抱自己的。

「好朋友嘅擁抱。」紅妹喃喃地在綠田的耳邊說後,綠田放心地閉著眼,微笑而不語地感受著那平靜而安心的瞬間。

可能自己從來也沒喜歡過對方也說不定,有時綠田會這樣想著。

能陪著對方走過某些生命的難關,可能才是自己最後想做到的。

紅妹正式談戀愛的初期,幾乎每次再跟綠田見面都是笑容滿臉的,是綠田許久沒從對方臉上見過的燦爛笑容,陌生得像下了一個月陰雨後的放晴。不像以前,紅妹好像放下了許多難過的事情,綠田覺得那或許與男朋友的出現也有關係,那至少讓她再多了一個情緒傾訴和被關心與關愛的對象。有好一段時間,紅妹幾乎能從所有事情中都看出積極正面的面向,無論是情侶之間的爭吵或朋友之間的誤會,她都能撥開陰霾去看見當中正面的價值。幾乎不用綠田說甚麼話,她就能想到偶爾爭吵對情侶與朋友的好處,又能調整自己的心態去跟對方理性溝通和彼此諒解。

好一段時間,紅妹帶著幸福的笑容地跟自己說與男朋友和大學朋友相處上的融洽時,綠田幾乎不懂得如何把自己正經歷的事情告訴對方。有一瞬間,綠田會覺得紅妹已經跨過很多創傷去變回綠田初識她時的模樣,就像當時那個會為老師不合理行為而發聲的女生:有勇氣,心態強穩,獨立,而且自省與調整能力也十分好;而綠田卻同一時間在這過程中發現自己也漸漸退回去當初的那個自己:想法複雜與多愁卻又無言以說——而說出口的話,幾乎都要經過思考多次才敢開口。





那段日子的天氣總是很好的,藍天白雲中陽光明媚,溫柔的秋風會偶爾探訪。有時紅妹坐在石椅上凝望著金黃的大海良久後,會閉著眼地攤開手擁抱灑落大地的暖陽。綠田看著紅妹的隨心之舉,卻沒有一刻想過自己可以這樣做。他沒有告訴過紅妹,那段日子的他,其實連像對方一樣攤開手的心力也失去了。

自從二人走過社會撕裂後的某段黑暗日子,綠田深知紅妹有多難得才能感受到這樣的快樂,那可能只是暫時性的時刻,但正是這樣像夾縫中偷來的幸福時間,綠田才更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而把紅妹硬是拉回另一個世界去。所以當每一次紅妹笑著說起自己經歷的時候,綠田也都帶著像以前一樣很安靜而溫柔的微笑聽著,像紅妹所說的,像山一樣平靜,像樹洞一樣接納與細聽著對方的話。而關於阿妹的癌症與母親的出軌,關於家裡的撕裂與自己快要撐不住的情緒,所有所有都通通藏在無人探訪的山洞裡。

雖然綠田很為紅妹在戀愛後的正向轉變感到欣慰,但同時也是因為看見紅妹在愛戀關係中的幸福,他便更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關係不得不退後一步,以免某天會造成讓人誤會的曖昧與不必要的爭吵。

漸漸這樣退一小步、一小步,盡量不讓任何人發現地退後。直到後來因為疫情爆發,戰爭新聞接連轟炸,那段日子紅妹才漸漸意識到綠田情緒的不妥。不過或許退後了的綠田已變回從前的自己一樣,習慣一個人去處理那些情緒,不論自己能不能解決到,那時他都不想再打擾到任何一個人。

「冇事,等我自己處理吓。」當紅妹在訊息上問及綠田的時候,他只是這樣回覆著。

於是不知不覺地,二人有好久的一段時間都沒有再互動過,三年來既沒有舊同學聚會,也沒有除了節日祝福外的太多訊息。偶爾紅妹也有一兩次約過綠田說去吃飯,但綠田全都婉拒了。好像不想見到任何人一樣窩在家中:掛機上網課、聽著阿妹每天傾訴、察看父母關係的暗裡拉扯、看著每天上演的天災人禍,最後失眠到天亮,而自己還活著——卻,甚麼也扭轉不了。

漸漸,他更能理解為何有些人選擇的不是面對苦難,而是了結自己的生命。他理解到有些事情原來人們一點也無法改變,若人們越用力去嘗試面對與改變,他們可能就只會越感受到自己的無力與現實的荒誕。





這些想法,綠田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過,家人沒有,紅妹沒有,跟阿芝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透露過半點這樣的想法。雖然如此,跟阿芝相處時的幸福感,還有當社工時所遇到的好人好事,還是讓他多少得到點力量去嘗試正面地生活下去。

是遇到阿芝以後,綠田的臉上才又開始多了笑容。彼此因為急救班而熟悉了兩、三個禮拜後,二人便已情感濃烈得在一個夜裡牽手確認關係。綠田從沒進入過這樣的關係,但後來綠田才才知道阿芝以前也只經歷過一段三個月的初戀。初戀對象是她暗戀了一年多的中學師兄,臨畢業時好不容易表白成功了,對方卻在幾個月後說自己覺得性格不合,忽然之間說散就散。結果阿芝便再也沒有想追求的對象,也拒絕了一些追求自己的人。

綠田很意外自己是阿芝幾年來唯一喜歡過的人,雖然如此,他也從來沒有問對方喜歡自己甚麼。因為每當他內心浮現起這樣好奇的慾望時,他便又憶起紅妹當初跟自己說的:喜歡一個人,應該不是喜歡上他具體的甚麼特點,而是更難以言說的,由許多無法說明的特點組成的一個「他」。

或許確實如此也說不定,綠田總是這樣想著。

起初因為戀愛經驗不足,二人的吻都很青澀,情到濃時也不太懂得如何在性愛上讓彼此都舒服地享受。不過綠田與阿芝都很願意在這方面互相關心彼此無時無刻的感受和需要,沒有任何因為心急或自私所不顧及到彼此的地方,也願意為彼此的愉悅而作出許多嘗試和調整。漸漸二人便找到了彼此甜蜜的共識,而偶爾也會有各自準備的驚喜去維持激情的熱度。

要不是阿芝出現了,可能自己的生活會失去很多色彩。有一次紅著臉的阿芝在床上躺在綠田赤裸的懷中時,他有這樣認真地告訴過對方。而那時阿芝吻上綠田嘴唇後甜甜一笑,沒有回話。

與對方在一起,可能是他那段日子最幸運的事情。

只是當杯子碎裂以後,忐忑不安的感覺便像陰雲一樣,在綠田的心房裡悄悄蔓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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