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的4C房》- 女子監獄物語: Ch.3 一切都會…
Chapter 3
再次在病床上醒來,依然是迷迷糊糊、頭昏腦脹的狀態。
楊芷盈四肢並沒有再被扣上鐐銬,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束縛精神病人所用的米白色拘束衣。她雙手交叉疊在胸前,背後用束帶扣上;雙腿也穿上了拘束長褲。比起戴著手銬腳鐐時仍能有限度活動,穿上拘束衣的她在病床上完全動彈不得。
在鎮靜劑藥效影響下,變得呆呆滯滯的她無法處理自己的起居飲食,三餐只能交由看護何詩雯逐口餵食。由於不能下床,她也沒辦法正常地上洗手間,只能在拘束褲內加穿一條成人紙尿褲。何詩雯每天會幫她扔掉沾滿排泄物的舊紙尿褲,並換上一條新的。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個星期…
「她的審期下來了,下星期二,八號。但這個狀態怎麼帶她上法庭啊…」駐守病房的女警員和醫生討論着。
「繼續給她打針吧,只要能出庭就好。反正只是第一次提堂,像她這樣的案件肯定得押後聆訊的,搞不好要拖個一年半載也不奇怪。」
數天後的清晨六時,駐守法院的警員來到了羈留病房,準備將楊芷盈帶到法院接受第一次聆訊。精神狀態稍有好轉的她仍然穿着全身的拘束服,被安排坐上輪椅,懲教人員將她推到醫院停車場,一輛專用作押解重犯的裝甲囚車早已在那裏等候着。
這輛裝甲囚車與一般的囚車不同,它車體比貨車還要龐大,外面覆蓋着厚厚一層防彈、防爆裝甲。深藍色的車身,中間有一條黃色的橫間條,並寫着「HKCS—懲教」的字樣。被這輛囚車押送的重犯,只能從車上極狹小的窗戶張望外面的世界。上了車後,警員固定好輪椅的位置,囚車出發駛九龍城裁判法院。
到了目的地,法院職員安排楊芷盈通過特別通道進入法庭的被告欄,她的首次提堂隨即開庭。不出羈留病房醫生所料,由於案情嚴重,楊芷盈的案件將會交付高等法院審理。精神仍然恍惚的她想當然沒有保釋申請,候審期間將會繼續還柙羈留病房看管。
接着,便是漫長的等待。高等法院排期需要數個月,控方也要時間整理證據,審期定在了大半年後的五月初夏。由於楊芷盈有自殺傾向,經心理醫生診定,羈留病房的護士們只能繼續安排定期對她施打鎮靜劑。因此,她的精神狀態總是迷迷離離,拘束衣的限制也使她生理上不能自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五、六個月。她開始失去時間觀念,每天斷斷續續地睡十五、十六個小時,醒來一會兒很快又睡回去。
距離案件開審不足一個月的時候,羈留病房來了一位新的心理醫生,是一位剛從醫科學校畢業的年輕女醫生。原本的主管醫生將部份個案分派給她,而楊芷盈就是其中一位交給她管理的病人。
「何姑娘,下星期開始我們要減她的劑量,每次減四分之一,一星期之後就不用再給她打針了。」這位新來的葉敏琦醫生,將一張批准書交給負責看護的何詩雯,要求她逐次減少用在楊芷盈身上的鎮靜劑量。
「可是,葉醫生…這位病人曾經襲擊過警員,也有自殺記錄…」
葉醫生點頭道:「我知道。但她半個月後便要上庭了。如果以這個狀態到法庭受審的話,會對她很不利的。」
何詩雯彎下身,看着剛剛進睡的楊芷盈。「好的...醫生,我明白了。」
深夜11點,病房都已經關上了主燈,只剩下數點微弱的燈光。葉敏琦醫生的辦公室卻仍然燈火通明,她戴著厚厚的眼鏡,仔細地翻閱着楊芷盈的背景報告資料,隨後撥出了一通電話。
「陳校長您好,真抱歉這麼晚打擾您。我是伊利沙伯醫院附屬羈留病房的心理醫生葉敏琦,我們這邊有一位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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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葉醫生指示,楊芷盈用藥的劑量逐漸減少,一星期後便完全停止了對她使用鎮靜劑針,她的精神狀態隨之漸漸回復。這天中午,看護何詩雯扶着楊芷盈,將她帶到浴室。在葉醫生批准下,終於將長期束縛楊芷盈的拘束衣解除,並讓她自行洗澡後,換回湖水藍白格子的病人服。
全身沒有被鎖上任何拘束的楊芷盈,被帶回原本那間病房。午飯已經預備好,放在病床旁邊的桌子上,她久違地用手拿起勺子自行進食。藥效尚未完全散去,拿着勺子的手不住地顫抖,但即便如此,她仍努力地把看起來不怎麼好吃的飯菜吃得一點不剩。
飯後,葉醫生帶著一位女警來到了病房。感覺女警準備給自己戴上手銬的楊芷盈把雙手合在一起,向前伸出。葉醫生輕撫着她伸出來的雙手。溫柔地說:「你減藥後的表現不錯,在病房就裏不用戴手銬了。但你要答應我,要乖乖地聽姑娘說話,知道嗎?」「明白了...醫生,謝謝你。」楊芷盈深深地點頭。
「很好,那我也放心讓你探訪了。」葉敏琦揮了揮手,示意讓門外的何詩雯領着探訪者進來。
一個穿着學校運動服的小女孩,乖巧地跟在護士姑娘身後,走到病床旁邊。「等等...這是...?」楊芷盈驚訝地看著葉敏琦,女醫生沒有說話,僅以微笑致意。
「蔚盈…蔚盈,對不起…」楊芷盈從病床上站了起來,她再也制止不住自己的淚腺,淚珠如雨滴般打滿了她的臉龐。
這位名叫楊蔚盈的小女孩是楊芷盈的妹妹,比她小八歲。但她卻不與楊芷盈和她們的父母同住,原因是,楊蔚盈在三歲那一年不幸確診了輕度自閉症及智力障礙。父母不願意多花心力照顧,更不想在她身上耗費金錢,便要求社署職員將她送到寄宿院舍。在楊芷盈被捕前,她每個月都會特地去位於屯門的院舍探望蔚盈,並給妹妹帶上她最喜歡的巧克力。
病房裏,蔚盈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張皺皺的卡紙。卡紙上畫了一對牽着手的姊妹,旁邊是木顏色筆歪歪扭扭的字體:
「姐姐,加油早日康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妹妹楊蔚盈 上」。
「姐姐…這個是給你的。」蔚盈把自製的卡紙,並著手心裏攥得微微融化的巧克力一起交給她的姐姐。楊芷盈彎身接過,眼淚早已不住地流淌。
「姐姐不要哭。」蔚盈一邊伸手擦拭著芷盈臉上的淚水,一邊說著。
楊芷盈抬起頭,望向旁邊的葉醫生。「醫生,我可以...抱抱她嗎?」
醫生還沒來得及點頭,蔚盈已經撲入了姐姐懷內,緊緊擁住。
「姐姐答應你,會聽醫生和姑娘的說話,努力康復的。姐姐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在你身邊…蔚盈自己在學校也要認真地學習,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蔚盈深深地點頭,舉起了稚嫩的小手,伸出尾指。
「我們打勾。打過勾就不能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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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結束後,葉醫生駕車送小蔚盈回去宿舍,也借此機會親自向寄宿學校的陳校長致謝。
病房裏,楊芷盈向何詩雯借了紙和筆,撰寫自己的求情信——她決定將會在庭上認罪。距離對上一次拿起筆寫字,不知不覺原來已有半年的時間了。她寫好了整封求情信後,又重複來回修改了好幾次,才小心翼翼地將信放好。
接下來的幾天,醫護人員安排她改為服用副作用較少的抗抑鬱藥,她的精神狀態漸漸從長期使用鎮靜劑的餘效中回復過來。葉醫生借了兩本書和筆記本給她,讓她在空餘時間可以看看書,或者寫寫小作文。
時間很快來到審訊前一天,楊芷盈心情異常平靜。和平時一樣,吃完晚飯後,又看了一會兒書。晚上九點多,葉醫生來到了她的病房,手裏還拿着一個紙袋。
「芷盈,明天一大早法院那邊的人員便會來接你,所以今晚會早點關燈讓你休息。另外他們說你穿過來的衣服被納入證物,所以被收走,何姑娘和我準備了可以讓你上庭的衣服...這些都是我們的舊衣服,別介意。」
「葉醫生...謝謝你。」楊芷盈忍住盈眶的淚水:「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是醫生,而你是我的病人。」葉敏琦伸手撫著她的額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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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六時。
駐守法院的警察來到羈留病房,準備押送楊芷盈。病房裏的她褪下了那身藍白格子病人服,換成葉醫生和何姑娘準備的衣物——純白色襯衣、灰色的西裝裙和西裝外套,還有一雙皮鞋。她並沒有太多個人物品,只有一封親手撰寫的求情信,放在裙袋裏。
女警來到楊芷盈身邊給她戴上手銬,然後在腰間環上一條金屬製的腰鏈,這使她只能極小幅度地使用雙手。
為了遵照以往學校的髮型校規,楊芷盈一直蓄著披肩的中長髮,上學時紥成麻花辮子。被捕以來這大半年,她都沒有機會剪頭髮,頭髮長了很多,那段迷迷糊糊的時間總是披頭散髮。烏黑的長髮盤成馬尾,配上潔白的襯衫和西裝裙,要不是她身上的束具,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女白領上班族無異。
兩名女警一左一右地輕抓起楊芷盈的手臂,押著她出了病房。病房外,何詩雯和葉敏琦正站在那等着,楊芷盈向著她們的方向深深地鞠下身子。她知道,她們兩位在照顧自己這段時間以來,做了很多職責以外的事。葉醫生和何姑娘也微笑點頭致意,然後目送楊芷盈被押離羈留病房的區域。
清晨的時分,醫院還沒有太多病人。警察押解著楊芷盈穿過了醫院的走廊和候診區,她身上的押解用腰鏈與手銬不停磨擦,發出「噹啷、噹啷」的金屬響聲。寥寥可數的病人和醫護人員都把目光放在了這位相貌標緻,卻佩戴著束具的女生上面。楊芷盈努力地避開所有的眼神接觸,一路低着頭碎步向前行走,直至步出 眾人的視線範圍。
她被押上了停泊在醫院停車場的一輛鐵甲囚車,戒具的限制使她登上囚車的動作變得艱難。警員讓她坐上其中一個座位,然後幫她戴上安全帶,又把她的腰鏈扣住座位旁邊的安全扣,將她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
大約三十分鐘車程後,囚車到達了高等法院。楊芷盈下了車,由女警帶著她穿過特別通道,進入法庭。本來高等法院一般是在上午十時開庭的,但因她的案件特殊,為避免審訊時間拖得太長需要延期,因此便安排提早開庭。步入法庭前,楊芷盈身上的鐐銬終於被解開,兩位女警將她帶入庭內的犯人欄。
法庭裏,律政司檢控官、辯方律師、陪審團成員、法庭職員和旁聽人士分席而坐。楊芷盈並沒有聘請律師,為她辯護的職責落在義務律師身上。數天前,這位年輕的男律師曾去過羈留病房進行公務探訪,了解楊芷盈的答辯方向。
一位年約六十歲、神情莊嚴的男法官走向法庭內最高處的法官席,一位女書記提高嗓子說出:「Court!」,法院內全體人員馬上肅立,審訊隨即開始。
律政司檢控官站了起來宣讀道:「審理案件編號HCCC 1202/2018。現控被告楊芷盈於2017年10月17日晚上,涉嫌以生果刀及硬物謀殺其母親肖丽玲和其父親楊偉國。請問被告是否同意案情、及是否承認控罪?」
「我同意以上案情…我認罪。」楊芷盈站了起來,緩緩地說道,嘴唇微微顫抖。
席上的法官看著控方呈上的一份案情撮要,又望了望欄內的年輕女被告,搖頭說道:「本席接納被告的認罪。」
檢控官再次站起來說:「法官閣下,被告過往無任何刑事紀錄。」法官便轉向楊芷盈的代表義務律師:「辯方律師可以開始求情。」
「法官閣下,我當事人希望親自宣讀求情信。」楊芷盈的律師說。
「准許,被告你可以開始。」
楊芷盈從裙袋裏拿出了求情信,站起來宣讀說道:「尊敬的法官你好。首先,我在此為我魯莽而衝動的行為,致以最真誠最深切的懺悔。」
她深深地鞠躬。
「其實,與其說是求情,我更希望藉此機會向法庭,和整個社會、整個香港作出陳情。」
「自小的時候,我一直在原生父母的家暴下長大。稍有犯錯,例如洗碗時不小心摔爛了碗碟、忘記帶功課去學校等等,便會受到責罵和虐打。看著身邊同學的父母如何疼惜她們,我總是會問:為什麼我的家會是這樣子...我羨慕她們,同時,也感到自卑。」
「…當初的我面對暴力時選擇了啞忍,我以為自己早已對此習慣,能夠承受得住,但負面情緒卻無聲無息地一直在我身上積累著。長久以來所積聚的情緒終於爆發,導致我...最終犯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
「我相信在我們的社會,有無數個像我一樣遭受家暴的情況。我希望以我的遭遇作為反面教材,在更多的悲劇發生之前,受害者能夠勇敢地向他們身邊所信任的人求助。」
「...在未來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我將在牢獄裏懺悔自己,承擔衝動犯錯的後果。我衷心希望能以這封陳情信,對社會作出哪怕是極微小的貢獻。我的陳情到此為止,謝謝法官大人。」
說到這裏,楊芷盈臉上早已流滿淚水,手還在不斷地抖震。
辯護律師走到她面前,收走了她手上的信。他又拿出了一個大帆布袋,並將楊芷盈的陳情信和帆布袋一起交給法庭書記。「法官閣下,現呈上我當事人的老師、同學、前兼職同事及親人所撰寫的求情信,共有二百多封。」
「我當事人於校內品學兼優,為人隨和友善,深受老師和同學愛顧。她多年來飽受家庭暴力,當時因一時衝動而犯錯,而犯案後亦主動自首及承認罪名,認罪態度良好。盼法官閣下可念我當事人年紀尚輕,酌情判處有期徒刑。」
席上的法官大人縱然閱案無數,但印象中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求情信,甚至多得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受時間所限,他只能快速檢視,沒辦法細閱每一封信。
過了十分鐘左右,法官向法庭書記點頭示意。女書記揚聲說道:「全體起立,現在就案件編號HCCC 1202/2018判刑。」
法庭內所有人馬上站了起來。男法官緩緩地地說:「本案對於受害者和被告均屬於一場悲劇。本席相信,被告楊芷盈本性並不壞,被告的父母長期對被告施虐,以致被告一時之間被仇恨心蒙蓋。然而案情摘要指出,被告殺害其父母親的手法殘忍,屬於有意識且具報復性的犯案,被告亦同意案情並承認控罪。」
「…因此本席現在宣判,被告楊芷盈謀殺罪名成立。被告已年滿18歲,依例必須判處終身監禁。」法官的話音落下,聽到判決後的楊芷盈,卻比讀出陳情信的時候平靜許多。
奇蹟,並沒有發生。
意料之內的判決。書記宣佈散庭後,楊芷盈旁邊的兩位庭警隨即抓起她的胳膊,將她從犯人欄後的通道帶走。她被帶到一間很像警署羈留室的房間,在裏面等候着她的,是兩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懲教署女職員。
「她就交給你們了。」庭警簽署了手上的文件,將楊芷盈移交給兩位女懲教員。
「雙手放在頭上,腿分開一步。現在要給你搜身。」一位看上去大約40歲左右的高級懲教員嚴肅地命令道。
照着她的指示,楊芷盈擺出了等待搜身的姿勢,臉上略帶着尷尬的神情。懲教員立即開始隔着衣服進行搜檢,確保她不會在衣服口袋或者其他位置藏着違禁品。
接著,懲教員拿出了手銬和腰鏈,它們看上去比起楊芷盈以往所戴警用束具要重很多。懲教員們首先用粗壯的腰鏈纏住楊芷盈纖細的腰肢,然後在她的手腕處鎖上了沉甸甸的手銬,再加了一條短小的押解鏈,方便懲教員牽引犯人。她的手銬同樣扣在了腰鏈上面,雙手的活動被徹底限制。根據懲教署的內部守則,這套戒具只會用於拘束那些窮凶極惡的重刑犯。現在,卻用在了一位身型纖瘦、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身上。
戴好全套戒具後,懲教員牽着押解鏈,押著楊芷盈沿着通道向停車場走去。身上的金屬戒具使她行動困難,旁邊的女懲教員卻拉着她的手臂,像是催促着她加快腳步。更重的鐐銬鐵鏈相互磨擦,發出的金屬碰撞聲響又更大了。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了停車場,楊芷盈又被安排再次登上了那輛裝甲囚車。懲教員用鎖扣將她的腰鏈固定在座位上,隨後囚車開動,向着未知的世界駛去。
陽光正努力地從狹小的窗縫鑽進車廂內,車廂內的人也在從那道狹縫之間努力地再多看外面的世界一眼。她知道,這趟車程完結後,刑期是終身監禁的她,將永遠地從這個世界隔絕。手上仍佩戴著沉甸旬的手銬,然而此刻的心緒,比那副手銬還要沉重。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