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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我寫好一篇短篇小說之後,一心想去西門町的萬年廣場地庫吃排骨飯。路過阿宗麵線附近一家新開張的涮涮鍋,被門口派發減價傳單的熱情肥阿姐硬拉了進去。

甫坐下,更熱情的火鍋店老闆,用帶著台語口音的國語,向我解釋每款火鍋的特色,我聽得一頭霧水,只好在餐牌上指了指最貴價的牛小排。

老闆肥大的身影移離我面前,才發現這是個U字形設計的店子,張小嵐正坐在我對面位子上,朝著我微笑。

我驚異地笑了,這個表情可不是裝出來的。



我看看她的面前,鍋的蔬菜配料還沒來,表示她也剛坐下。我知道沒有忽然離開的可能,所以,我作了一個換位的手勢,她向我招了招手,我便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快速計算,與其吃一整頓遙遙相看卻無言以對的火鍋,這樣肩並肩的坐,看著面前的肥老闆吃這一餐,反而不會那麼窘。

我再強調,作為作家,我喜歡一切盡在掌握,不喜歡出乎意料。

我坐下,斜眼看張小嵐一眼,「事先聲明,我沒有跟蹤妳啊。」

「你敵不過孔武有力的阿姐吧?」



「妳敵得過?」我笑了,「我手臂都瘀青了,要擦跌打酒。」

她又給我「周末先生的笑話」逗笑了,問:「你女朋友呢?」

「她肚子有點不舒服,在酒店房間休息。」再說下去露出馬腳,我取回發問權:「妳呢?不見妳有朋友同行?」

「朋友的假期對不上。」她用有著隱衷的聲音說:「我只好自己出發。」

「第一次來台北,感覺還好嗎?」



「你怎知道我第一次來台北?」她神情很好奇,又似乎帶有警惕成分。

我總不可能告訴她,我翻過她銀包,看到她首次入境的台證。

我拿過放在調味盤前面,一個好像把萬字夾放大了十倍的鐵座,對她說:「因為,妳不知道這個東西的用途。」

她有興趣的問:「對,我剛才也研究了一下。我以為是呼叫侍應的器具,但又敲不響。」

她用雙筷敲著那個蛋卷形的鐵座。

我沒好氣,把她隨手丟在餐桌上的筷子膠套,夾到那個萬字夾上。

她看完我示範,一張臉好無奈,「原來……就是這個用途?」

「第一次來,覺得摸不著腦袋。看過鄰座示範,以後沒理由不知用途。」我說:「所以,妳是第一次來台北。」



她反駁我:「也許,我只是沒有留意……」

我打斷她的話,「另外……」看著她放在餐檯上貼滿熒光貼的旅遊書。「妳的台北旅遊書是今年的新版。如果妳來過,一定會用舊版。精明的香港人,不可能不知道,新舊版改動不大。」

她還想說些什麼,想了一下好像不通,所以沒說出來。

嗯,她比我想像中的張小嵐,反應有點遲鈍。

「最後,妳居然沒帶傘,足以證明妳第一次來台北。」我看看旅遊書旁的粉紫色小手袋,怎也不可能塞得進一把伸縮雨傘。

「為什麼要帶雨傘?」她問。

「來過台北的,絕對不會問這個問題。」我很有自信的說:「妳很快會知道答案。」



這時候,老闆端上那碟刨得很薄,像一個個粉紅色髮捲的牛小排。我看看她點的那一盤鋪著碎冰的雜錦海鮮,陣容強大,上面還蠻有氣勢的插著一支串燒蝦,我笑了。

然後,當那碟堆得像陽明山高的蔬菜配料捧了過來,我倆都受不了。

我這才看清店名,是『相撲手的心窩』(台灣人連改店名都充滿了文藝),宣傳口號是「巨大份量」。

我問:「這是大胃王比賽嗎?我們完成壯舉,會否有獎品?」

張小嵐忙著用手機拍下那座海鮮雪山,然後,又拍了那碟牛小排。她的神情有種看見新奇事物的興奮感,我卻看呆了眼。

我只好自問自答:「獎品可能是……上吐下瀉。」

我沒想過張小嵐會那麼平凡。

我滿以為,她真人應該很有愛情小說女作家的浪漫。至少,我向上天發誓,我絕對無法想像張小嵐會對著一盤肥牛在拍照。



拆開木筷子,我倆一同起筷,她問我:「介意一齊吃嗎?」

「我留意到,妳端詳我的那碟肥牛很久了。」我把肥牛推到我們之間,一同享用。我試探問:「很多女孩子不愛吃牛,我以為妳也不吃?」

她夾起一片牛肉,放進她的清湯鍋內,「我最愛吃肥牛!」

「真的嗎?」我差點中伏。她的小說中,有幾個女主角也不吃牛,所以我一直認定她也不吃。

「我有個女友不吃牛,跟她吃火鍋,由於怕湯底沾了牛味,也不准我們吃。」她看著鍋中涮著的牛肉片,想起什麼便微笑著說:「沒有牛肉的火鍋,根本一點也不像火鍋!」

嗯,故事女主角就是這樣橫蠻無理。

原來,她拿了身邊朋友做樣版,我心裡即時舒坦得多了。



我也不客氣了,挾起一片魷魚,見她沒有不快,暗中鬆了口氣,很放心的跟她分享這一餐。

做了20年人,我也知道,女人的行為可以跟她口中的愛惡完全相反。

其實,我難以預測到她的反應,只知道,她給足了我面子。

也許,是我幫過她,又或者,在她眼中,我只是個精靈活潑的小朋友,所以她才肯陪我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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