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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內,是另一個更混亂的世界。

我告訴張小嵐,萬一失散了,大家在門口等候。

雖然,館內的展品成千上萬,但所有人的焦點都放在梵高兩幅畫上,眾人好像去伯利恆朝聖,全部死賴在梵高的畫前不走,就算有職員疏導人群,仍是一片混亂。

我被人潮慢慢推前,來到最接近油畫前的位置。我像被催眠,入定似的看著那幅畫。定過神來,才發現張小嵐不在附近,我用目光搜索,看到剛才那個英俊的洋人,與她站在一旁交談。



博物館內不可喧嘩,男人每說一句話,都貼得她非常近。

我心裡很不舒服,大概,梵高充滿憤怒的畫蒙上了我的心。

我在博物館門前站了半小時,她終於出現。

她說:「你這麼快出來了?」

「看見妳和別人交談,我也不好意思打擾。」我說:「想不到,妳在台灣也會撞見外國朋友,妳朋友真多。」



她微笑了起來,並沒說話。

她的微笑是代表甚麼?默認一個在咖啡室隨便勾搭她的男人是朋友?還是,她覺得對我不必解釋太多?又或者,她嗅不出我話裡有請她解釋一下的意味?
在博物館的紀念品部走了一會,離場時,外面下著傾盆大雨。

這就是台北天氣,永遠陰睛不定,我提醒自己也提醒人,每天要帶雨傘。

我今日卻把傘子留了在酒店。

跟張小嵐站在館外的簷篷下,看著瀑布的水簾落在腳前。很多人等雨停,情況有點蒼涼。



「這是寫小說慣見的場景。」我看看不停閃電打雷的天空,「在真實世界中,卻非常狼狽。」

她掀了一下嘴角,神情也有點郁悶,「讀者最希望見到的,是他們有機會經歷,卻沒勇氣做到的事。」

「譬如,在大雨中跳一場浪漫的慢舞。」我苦笑了,「老實說,真有人這樣做的話,一小時後就在網上瘋傳,影片標題是:一對醉酒後失控的狗男女。」

張小嵐只是無趣地笑。

我聽見自己問:「覺得悲哀嗎?」

「悲哀什麼?」她問。

「我們不斷努力,為別人織夢,寫一些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東西,慢慢連自己都給騙倒了,一旦返回現實,更覺一切慘不忍睹。」



張小嵐默然了。

一輛計程車停在馬路邊落客,我身邊有一百個人遲疑著要不要行動之際,我已一個箭步冒雨衝了過去。問司機借了一把雨傘,折返為她打傘上車。

我倆脫離了困境,但我渾身濕透。

張小嵐請司機將車內的空調調小一點,然後從手袋內拿出一包紙巾給我。

「你會感冒的啊!」

我用紙巾抹著頭髮,「給我做一次感性男主角不可以嗎?」

她嘆了聲,「無聊。」罵得好。

車到半途,遇上大塞車,在台北司空見慣,我打了個噴嚏,感到自己開始渾身發熱。



「沒事吧?」

「沒事!」我逞強的說。

張小嵐請司機將車廂內的冷氣關掉。

車子走得很慢很慢,我將臉貼著瀑布般的玻璃窗前,雙眼凝視著窗外被朦朧的路燈,忽然說一句:「有想過不寫作嗎?」

「你問我?」

我感到她說這話時看著我。

「我有想過不寫作。」我說:「寫了很多本小說,有時回想,覺得絕大部分都不值得公諸於世,只適合自己當筆記讀。



於是,我又會想,不要再浪費讀者寶貴的金錢了,也不要浪費自己不那麼寶貴的時間了,不如不要寫,讓自己從此消失,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梁日照,你幾乎是全香港最暢銷的男作家了,有很多喜歡你的讀者。」

「我也喜歡他們。」我索索鼻,「我就是怕自己終被離棄啊。」

「所以,你想先離棄他們?」她說:「真是傻!」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開始寫作。」我說。

「曾經有很多不快樂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吧?」

「的確是。」

「那麼,你寫作,是為了從自我的世界向外發動攻擊。」



「的確是。」

我好像坐著也中槍,她的話總是擊中我心內最軟弱的地方。

我給她的安慰引出了更大的傷感。我微笑著說:

「我很少遇上塞車……我喜歡在通宵營業的麥當勞寫作,每每寫完己是凌晨三、四時,坐的士回家,路上永遠暢通無阻。有很多次,聽到車內收音機播著心酸的歌曲,我疲累到不堪,忽然默默流淚了。然後,我反問自己,既然我工作一年等於別人工作十年的收入,我為什麼要那麼辛苦,不好好休息九年,逍遙度日?」

「因為……」她良久才說下去:「無法停止的。」

我將放得很遠的目光收回,轉頭看坐在身旁的她。

她露出了無能為力的表情。

「寫作很可怕,開始了便無法不寫下去了。好像放入鹼性電池的時鐘,只得不斷不斷又不斷的走下去。」

這句話,經由張小嵐口中說出,竟讓我共鳴得格外難受。

「真的很可怕,好像恐怖片。」我卻笑了。她也笑。我倆惺惺相惜對視著。

計程車到了天成酒店門停下,她讓我先落車,叫司機再繞過對街的凱撒。

一隻腳踏出了車廂,張小嵐問我;「你有帶感冒藥嗎?」

「我會照顧自己。」

「吞兩顆藥片,好好睡一覺。」

「睡什麼啊,我還有一份二千字的稿要趕。」我笑,「不用擔心我啦。」

「今天看到梵高的真跡,真的好開心。」她向我再一次道謝。

我看雨勢一直未停,今晚大可取消一切戶外活動了,「可惜天不造美。否則,搭纜車上貓空,飲阿里山烏龍看著群山,就最完美。」

「凡事留著半份遺憾,才最完美。」

說得也對。這一句要記下來。

「有空找我,我們還有幾天做鄰居。」我關上了車門。

我用眼神送她,她揚手叫我快進去,隔著一道給水氣模糊了的玻璃窗,我能夠看得出她臉上真摯的關心。

我很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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