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兒篇 2013年10月21日 09:31 

就算過了半個月,回到家中,還是一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社工叫我們執拾東西,我倒是想小睡一會,待會叫言幫我就好了,反正他比我更清楚東西放在那裡。

我和言都見了不少人,雖然有點累,但我不討厭他們在我身邊團團轉。他們眼中有欲望,我喜歡看人類的眼睛,他們所告訴的遠遠超過語言。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軟軟地躺在床上,忽爾記起親生母親每次舞台劇演出後都會走下台,跟父親說我愛你,父親會溫柔地回答我也是,但他們各自有自己的情人。

那年我8歲,母親把情人帶回家,完事後獨自浸浴,我走進浴室問母親

「你真的愛父親嗎?」,母親想也不想就答「當然愛!為什麼你這樣問?因為我有情人嗎?」。

 我搖搖頭,「我看不到你們眼中有愛,你們說出來的我愛你,只是語言。」 母親笑得溫婉,用濕潤的手輕撫我的頭髮,





「我是真的愛哦,愛有分很多種,沒有你父親,我也不能有今天。」她躺後,把肩膀慢慢浸入水,瞳孔深處正思憶過去。

「當年我家很窮,而你父親非常有錢,他看上了我,把我佔有後便娶了我,你父親人是一個會負責任的男人,我嫁得很風光。」母親的語氣非常平靜。除了舞台上,她從不激動,就算事情興奮或悲傷,都只用平淡的口吻道出。母親說話時,我永遠聯想到一條懸空在水上的羽毛,又輕又薄,卻永遠不會起漣漪。 

後來,一次全家外遊時,一架小巴失控,撞上我們的私家車。當時我坐在後座,我記得很清楚,父親坐在駕駛席,母親坐在旁邊,二人意識迷離時,仍轉頭互相看對方。 父親欲開口說話,但已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任誰也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快速消逝。母親看著父親,目無表情地說:「我愛你,這些年來,我是真的愛你。」

最終,二人看著對方的眼睛死去。 而父親最後的眼神,竟是無奈。 我已不能確認那是否就是愛,但那一刻我學會,極致的謊話,就是連自己也騙過。 我和言房間只相隔一幅牆,牆上有一個小洞,是言用釘子弄出來的,好讓我們在夜裡也能談天,因為言的母親晚上會把我們的房門鎖上,以防我們顧著玩耍而不睡覺。言在另一房間的喃喃細語把我由回憶喚醒,他總愛自言自語。起初以為,他非得要把說話講出口,才能把思緒整理好,但他只不過是寂寞而已。

言的母親是我的養母,她待我很好,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玩一整天的電玩、隨時隨地吃零食、買任何我喜歡的東西,從不限制我。只是,她看著我時,跟看到任何死物的眼神一樣,我就只是存在她眼裡的一角,跟水杯、蘋果沒有分別。 相反,她對言很嚴厲,成績要全級第一、學鋼琴、小提琴、拉丁文、法文、游泳、武術……更讓他入手術室,旁觀她的工作。





養母的工作,是醫生,正確一點,是黑市醫生。養母同樣是很冷靜的人,但要相比的話,母親的冷淡極其量也只是一面平靜的湖面,而養母是一塊厚實的鐵,就算你用石頭擲上去,引起了丁點回響,還是會絲毫不損。 深夜時,偶爾會有受重傷的人來到家中,要求母親為他們治療。養母會飛快地觀察一輪,跟養父交頭接耳後,養父便會拿出計算機,把治療費列出,做好收費的工作。

在未收費前,養母絕不會做任何行動。一次,有五個男人抱著一個受槍傷的男人來到家中,說負擔不了這樣高昂的費用,但他們絕不可以讓老大死去,求她通融。他們一行人在養母面前跪下,養母坐在沙發上,像女皇一樣,冷眼看著他們的卑微,養父則微笑請他們回去。他們再三請求,說什麼也可以做。 養母身穿睡袍,緩緩地喝了一只咖啡,只說一句: 「你們每人一個腎如何?」

 言很努力,每事都盡力做到最好,但仍得不到她的寬容。最令言感到害怕的,不是養母會打罵他,而是無視他。每當言達不到她的要求,她就會說「由這一刻開始,我不會理你,直到你做好為止。」然後在言達標前,無論言怎樣哀求,她絕不會和言說話,絕不看他,令他變成空氣一樣的存在。 但她愈是這樣對言,言愈愛她。 言每次被母親忽略時,都會睡在我的大腿上,訴說他怎樣令母親失望,苦惱如何才能得到母親的認同,又會親我,說還是我最好,絕對不會嫌棄他。我喜歡言對我的依賴,他對我的渴望很純粹,肉體、關愛、體諒,但我感受到,他心底的那個洞,不會被我填補。只要他一天心底裡對養母還有期盼,都不會全心全意愛我。

 我跟他說:「今天上經濟堂,老師教供應與需求,就是天氣很熱,人對冷氣的需求就會愈大,如果供應跟不上需求,就會很多人受苦囉。」我輕撫言的頭髮,「我在想,只要天氣不再熱,人就會失去對冷氣的需求。」我俯下身,在他的耳邊輕輕說:「那你有想過嗎?只要母親不在了,你再不會對她有需求,那樣,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言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笑道:「我很聰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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