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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心意已決,卻發現要跟父親開口說這件事,比他預想中更難。
等他週末回家的時候,父親剛好出門了。嘉禾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發現一張紙條擺在他的桌面,上面歪歪扭扭是父親的字跡。
「2905 0720 這是她的號碼,你自己做決定,無需我同意。」
也許父親是怕他為難,也許是知道了他去探望嫲嫲這件事,總之這張小小的紙條卻讓嘉禾感到如釋重負,他依然感到自己虧欠父親,卻免於負疚感的折磨。
身後的門打開,父親回來了,手上拎著兩個塑料袋。「買了鹵水豆腐和半隻口水雞,等我把飯煮好,就可以開飯了。」父親說著進了廚房。嘉禾清清嗓子,也進了廚房,狹小的空間一下子被填滿。「你去探望了阿嫲?」嘉禾試探道。
父親哼了一聲表示肯定,「你上週六去的嘛,我這週四去的。」父親又瞪了他一眼,「要做什麼?」
嘉禾有點呆住了,不知道這個問題什麼意思。「你要洗手,還是拿東西?你站這裡好礙事的嘛。」父親眉頭一皺。「沒什麼,我想喝東西。」嘉禾趕緊從雪櫃隨便拿出一盒牛奶,便「逃離」了廚房。
父子倆靜靜吃完一頓飯,嘉禾剛把碗筷收拾好,見父親打算回房睡覺,他終於下定決心。「我會去見她一面。」嘉禾說,父親背對著他停在房門口。




「剪剪你的頭髮,太長。還有,她怎樣都是生過你養過你的女人,不要無禮。」老竇側臉說道。嘉禾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他這段時間確實頽廢到頭髮都沒有去理會。父親進屋關上了門。嘉禾站在客廳四顧,這間屋子,她也住過,這裡曾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小天地。這些年過去了,她遠走高飛,有了新生活,如果知道他們父子倆仍在這間小公屋裡相依為命,不知是會為他們悲哀,還是嘆他們可憐。
接下來,就是要直接面對……那個女人了。梁嘉禾躺在床上,盯著自己的手機,他拿不準該如何聯繫她。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此刻他的心情竟然會是興奮佔據主導。當然,他矛盾,迷惑,猶豫,甚至還有一絲憤怒。但想到竟可以再次見到母親,想到讓她看看他現在是多麼高大結實,想到她會知道他入讀了拔萃男校,又考入了科技大學,她會不會為他,只為他,而感到欣慰?
他想母親下星期才會到香港,所以不知道這個號碼現在是否可接通。這麼琢磨著,他鬼使神差地直接撥通了這個號碼。漫長的嘟聲從聽筒傳來,顯然是可接通的號碼。梁嘉禾一瞬間腦子空白,猛地坐起來,全身心都被那一聲「嘟」所佔據。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切斷了嘟聲。
梁嘉禾彷彿僵化了,他說不出話,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有胸口猛烈地起伏著。
「喂?」對方又問候了一聲,語氣顯得謹慎又困惑。「是嘉禾嗎?」對方突然問道,像是一道雷劈中他,梁嘉禾一個冷顫趕緊把通話按掉了。按掉了還不夠,他又用力一按側鈕,直接把手機也關掉了,然後把手機撇在一邊,抓著頭髮把頭埋進了雙腿之間。
他就這樣揪著頭,捲縮著坐在床上,前後搖晃了大概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才重新拾起邊上的手機,按下了開機鍵。
母親沒有再打過來,而是傳來一條訊息。
「嘉禾,我知道這是你的號碼,希望我剛剛沒有嚇到你。其實看到你的來電,我也非常驚訝。你會打給我,是否代表你願意和我見面?我下星期二至四會在香港,星期三那日我會在IFC商場二樓扶梯旁那間Cafe,不管你來不來,我都在那裡等你。」
短短一段話,梁嘉禾在接下來幾天看了不下百次,彷彿字裡行間藏著謎語。




但這是他解不開的謎,所以看完後,他多數只是坐在那裡發呆,凝視著某處的眼睛流露出重重心事。只有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嘉禾才儘量恢復正常,以免令他擔憂,或者更糟糕,會讓父親認為他軟弱到無法承受這種事情。
但當他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的時候,他又會想,也許他真的有些軟弱,也許在他和母親之間,他依然是那個更需要對方、更渴望對方的人。他並不因此憤怒,只是為自己感到有些可憐可笑,他花費了十幾年的光陰學著長大成人,試圖成為一個堅不可摧的男人,到頭來卻發現,女人的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可以輕易令他建立的堡壘灰飛煙滅。
*
星期三的午後,梁嘉禾沖了個涼,站在鏡子前又用了點髮蠟抓了抓昨天剛理的頭髮。除了去見萊瀟瀟,他沒有為任何人用髮蠟抓過頭髮,所以當他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然後他套上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褲子,外搭一件灰色休閑棒球外套,覺得這樣乾淨清爽又不會顯得太刻意。
他來到和母親約定的商場,站在圓形中庭邊緣,中間正搭建著一個像是藝術畫作的展覽廳。他抬頭望向高得令人眩暈的玻璃天花板,今天的陽光有著不合時宜,甚至略帶殘酷的明媚。
嘉禾向二樓約定見面的地方走去,一路上,還忍不住設想,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她老了嗎?會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有著怎樣的神情?
然後,他看到了他的母親,隔著幾米遠,她卻依然像人群裡的一座雕塑,吸引著他的目光。
嘉禾停住了腳步,呆在了原地。在他過往腦海裡千百次的幻想中,任何的一幀畫面都遠不及此刻現實這樣令他動容。
她跟他預想中是那麼不同,身材纖細高挑,穿著一件灰色緊身T恤,領口開著,外搭一件黑色鑲邊的白色針織長馬甲,長度一直到她膝蓋位置,一條略帶喇叭廓形的淺藍色牛仔褲長得有些不可思議,原來她腳上是一雙細長跟的黑色尖頭高跟鞋。她濃密的黑髮有著被電燙過的蓬鬆感,左側厚厚蓋住耳朵,右側則別在耳朵後邊。這頭黑髮癒加襯出一張輪廓優美又有些過於瘦削的白晰面龐。梁嘉禾算是知道了他薄薄的嘴唇和帶著棱角的下顎線條是來自哪裡。
她手上握著一個咖啡杯,先是背靠在中庭的玻璃擋板上,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尋找嘉禾的身影。然後她喝了一口咖啡,又轉過身,手肘杵在擋板的扶手上,望著中庭大堂,閃著光的黑眸,沒有苦大仇深,沒有緊張迷茫,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某個方向。
如果你跟梁嘉禾說這是某人的阿媽,就算他表面不露聲色,內心也一定會萬分羡慕,一個人可以有這樣美麗又有型的女人作為母親。但這個女人偏偏是拋棄他很多年的親生母親,她的一切優點都令他的心情更加矛盾和憤怒。
他想一走了之,想用自己的失約來懲罰這個她。但他挪不動腳,這是他的媽媽,原來這就是他的媽媽,優美高貴,淡定自若,難怪父親會癡情她這麼多年。




就在他凝固在原地,躊躇不前的時候,女人輕輕一抬頭,望向他這裡,然後就像他遠遠地便認出她一樣,她也立馬知道了他是誰。
她緩緩側過身,正對著嘉禾,兩隻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握住彼此,帶著好奇和無措的眼神像是一根箭直戳他的心。在梁嘉禾幾乎要拔腿就跑的那一瞬間,她突然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又興奮地朝著他揮揮手臂。
梁嘉禾的腳,就這樣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走向面前的這個女人。
終於,梁嘉禾和他的母親面對面站在了一起。對於兩人來說,這都是近乎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嘉禾凝視著她,突然感到一種强烈的眩暈,彷彿有股力量將他抽離身體,又立馬讓他回到清晰的現實,他發現自己的雙腳依然穩固立在地面,整個人像一座雕塑般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
女人的反應則要比他鮮明從容得多,她閃動的黑眸像是夜色中蕩漾的湖水,嘴角抽搐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原來,她還戴著小小的鑽石耳釘和金色細項鏈,更襯得她膚白唇紅。
「我沒有想到你會長得這麼高。」她仰視著自己的兒子,聲音因激動而略微顫抖,好像這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為什麼?」他問,語氣意外地平靜。
「因為你老竇好矮,所以我一直都擔心你會長不高。」她毫不遮掩地說道。多年來的第一次見面,她一開口就數落自己的父親,梁嘉禾覺得此刻他應該是憤怒的。但是他露出一個笑容,儘管又很快收了回去。母親看到他笑,也露出了微笑,在中庭明媚的陽光下,她的笑容是那樣乾淨又通透。
「這次你來香港是工作?」嘉禾為了掩飾自己的侷促問道。母親朝中庭下邊的大堂一努嘴,「這個藝術展覽嘍,我搞的。」她說,露出一個帶點驕傲的笑容。
梁嘉禾又望下去,剛剛他就站在藝術廊的旁邊,怎麼都不會把這個展廳和自己的母親聯繫到一起。「我們先買杯咖啡,然後我帶你參觀一下。」她開心說道,好像嘉禾是她許久未見的老友,然後她自然而然地攬住了嘉禾的手臂,引著他快步走向咖啡廳。
梁嘉禾沒有預料到會和母親這麼快便有肢體接觸,內心一陣驚異和緊張。
「你喜歡飲什麼咖啡?」她微笑著問。
「無所謂,我好少飲咖啡。」嘉禾說,「你飲什麼?我一樣就好。」他補充道,為了不讓自己聽上去太掃興。
「我這杯是黑咖啡,太苦了,但沒辦法,我要提神工作,不如我幫你點一杯摩卡?」她露出一個輕鬆的苦笑。
「不要緊,我可以。」




「那你等我一下,找個位置坐吧。」她溫柔地囑咐,然後進到店裡。當她回來的時候,發現嘉禾仍站在原地。「怎麼了?不想坐下來嗎?」
嘉禾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樣面對面站著,或者並排走著,似乎還比較自然,一旦坐下,就彷彿要正式說些什麼,就要說出他不想提及的話語。
「那我們直接下去吧。」她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意。嘉禾點點頭,接過她遞來的咖啡,「多謝。」他說。
母親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不知欣慰嘉禾有禮貌,還是感慨親生兒子連接過一杯飲品都要和她說多謝這樣的生疏。
兩人踏上扶梯,母親在前,嘉禾在後,「這個展覽呢,從頭到尾,都是我主理,也是我第一次搞跨國展覽。」她轉過身對嘉禾說,指著中庭的展廳。嘉禾不知道該給什麼反應,只是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禁抿抿嘴,忍住了皺眉的衝動。
「我跟你講過,我喝開的咖啡很苦的,但我喜歡。」她笑道,笑容中帶著一點狡黠,有著和她年齡不相稱的可愛。
來到中庭,展廳的外部是弧線形的白色幕墻圍城,入口處掛了一個緊閉的灰色幕簾。「這是個藝術展覽,名字叫做『尋找香港』。」母親雙手插兜,望著展廳說,「展覽匯集了定居在加拿大的十多位攝影師和畫家,在異國捕捉有香港記憶和特色的畫面。香港算是個移民城市,很多人移民來成為香港人,也有很多香港人移民去其他國家。我去到加拿大,這些年也經歷了很多,認識了很多和我一樣的香港人。我們辛辛苦苦離開了香港,是為了來到另一片土地,追求另一種人生,卻又忍不住想要留下香港的印記,無時無刻不在本能地尋找關於香港的任何事物和情緒。」
「人難忘根,也好正常。」
「你說的是,但海外的港人又會有不同的感觸。展覽有三個色區,灰色是悲傷,黃色是思念,白色是代表希望。」她的手朝著空中筆劃到。梁嘉禾突然很想問,沒有代表快樂的顏色嗎?但他還是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也不是說移民的港人就活得不快樂或者一直都很辛苦,很多港人都過得很幸福,取得了成就。但既然主題是『尋找』,我想還是傷感一些會比較真誠。」她說,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嘉禾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不過她的回答又引出嘉禾心裡另一個問題——過得很幸福的那些人,也包括你嗎?但這次沒有聽到她的答案。
「來吧。」母親上前掀起幕簾,請他入內。進來是一條狹長的通道,灰暗暗的。「因為還沒有正式開展,所以有些燈還在調試,會有點暗。不過,你可以單獨看展,也算是種補償吧。」她對嘉禾一笑,「小心腳下。」又輕聲立馬提醒他。
通道盡頭,灰、黃、白三個區像三葉花瓣佔據左中右三個方位的弧形區域。梁嘉禾踱步著,看似認真瀏覽著展覽的照片和畫作,卻是在留意母親在他身後的腳步。他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對於審美與藝術的無知,便乾脆默不作聲,只是希望母親可以說些什麼,畢竟從見面開始,她就意外地健談。但母親也沒有開口,似是刻意保留空間裡的靜謐,只是不時挪動一下畫框,或者檢查一下燈光的角度,又進入到工作的角色。「我接一下電話。」她對嘉禾輕聲說,嘉禾點點頭。
在白色區的末端,梁嘉禾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左手邊的一張黑白照片,又立馬回過頭更仔細地凝視著。相中,一個女人正舉著相機對著鏡頭,她的小半邊臉被手上的萊卡相機遮住,露出的另一隻眼睛緊閉著。照片裡,她正站在類似酒店中央廚房的環境裡,身前的枱面擺著許多籠蒸燒賣,像是正在籌備大型的宴會。
他凑近了些,為了看清照片底下的一小段英文字。




「Maggie Jeanne by Martin Jeanne at Silver Dragon Restaurant in Calgary.」
雖然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女人,但梁嘉禾還是朝身後的母親望了一眼,她正在用英語講電話,聽上去是在說工作的事情。也許他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個很像她的陌生人。他從來沒聽過什麼Maggie,也不認識什麼Martin或Jeanne,但現在你告訴他照片裡的這個女人叫Maggie Jeanne,就好像是個登台藝人的藝名般令人覺得不真實。
他的母親叫李美珍,這是他用了很多年才慢慢覺得自然的事實,卻在此時頃刻瓦解。
李美珍講完電話,看到嘉禾正凝視著這張照片,不禁微微嘆了口氣,她之前曾暗暗地希望,他也許會略過這個角落。
「這是我先生幫我拍的。」她走到他身邊輕聲說,嘉禾聽到後並沒有做什麼反應。「他是法國人,我們在多倫多相識,婚後在卡加利生活了一段時間。當天是我朋友的婚禮,我在廚房拍花絮,他就拍下了這張照片。」
「他是專業攝影師?」嘉禾問。
「是的,他有自己的工作室。」
嘉禾知道母親在加拿大重組家庭這件事,但他沒想到對方會是一個法國攝影師。從他的老竇到金髮碧眼的法國攝影師,母親就像是跨越了兩個平行的世界。
梁嘉禾把最後一口咖啡飲光,習慣性地捏扁了咖啡紙杯。「給我。」母親主動接過來,然後從展板後邊的暗櫃裡找出一個垃圾桶扔了進去。
「已經五點鐘了,不如我們食個tea?」母親問道,語氣很隨意,「我也有一點餓了。」她補充道。被她這樣一說,梁嘉禾也發覺自己肚子有些癟,畢竟來之前太緊張,滴米未進。
不一會兒,母子倆坐在了商場的一個中式餐廳裡。李美珍問嘉禾要什麼,他點了一碟蝦餃和一籠馬拉卷。「你小時候好喜歡吃蝦餃,次次都要點。」她笑道。
「現在也喜歡。」嘉禾說。
「我喜歡吃蝦,我想你應該是像我。」母親開心地說,眼睛閃閃發亮,像個快樂的孩子。梁嘉禾笑了一下,雖然看上去有些勉强,卻是真心的。
「不過,我不是很會煮飯,你呢?。」
「我還OK,因為好多時候自己一個人在家,就自己煮飯。」




「你經常一個人在家?」她問。
「我好獨立,懂得照顧自己。」嘉禾說。母親露出一個笑容,說:「這點又和我很像,我也很獨立,喜歡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可以做好多事情,又好享受。」
「除了一個人煮飯?」
「不是啊!我也好享受一個人煮飯,雖然可能煮也得好差,不過一個人吃,都沒什麼所謂啦!」母親笑著說,「我這個人很奇怪,可以為一道菜搭飛機火車去吃,也可以對『食』完全沒什麼要求。剛到加拿大的時候,一個人忙於工作,有時候一整日下來可能只用幾塊白麵包和一碗蔬菜湯飽肚,也不覺得有問題,是後來貧血嚴重,才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飲食。」她搖了搖頭,「你不要像我一樣,平時要營養均衡,知道嗎?」她突然認真地說。
嘉禾聽到後點點頭,然後心裡一陣酸楚。點心剛好被端了上來,很好地幫助了他掩飾一時涌起的心情。母親勤快地擺好碟子,倒好醬油,「食得辣?」她又問,嘉禾點點頭,她又往醬油裡加了幾滴辣椒油。
正當嘉禾把第一顆燒賣吞進肚子裡時,談話轉向了一個他完全沒預料的方向。「現在有沒有拍拖?」母親單刀直入地問。嘉禾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母親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神情,「是分了手?」她又問。嘉禾點點頭。
「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孩?」母親又問。沒等嘉禾開口,「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必回答的,我們聊些其他事情。」她立馬補充道。
其實嘉禾並沒有想要迴避,相反,和一個關心他又全然獨立在他世界之外的人傾吐這種事情似乎正合他意。況且,不說這個他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他願意用任何話題來避開母親可能的懺悔或道歉。
「她比我年長十四歲。」
「所以就是……三十二歲?」母親停下手中的筷子,挑著眉說,嘉禾點點頭。
雖然母親也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但她到底還是比前夫的思想開明一些,立馬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神情,彷彿這完全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拍拖多久?怎麼又分手了呢?」
真正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梁嘉禾才發現自己依然不能面對出軌和分手這兩件事,依然無法冷靜,甚至無法連貫地把答案說出口。
「其實,感情方面,你和我好像。」母親說,面對著嘉禾的沉重面色,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的憂傷。「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抱著很大的期望去愛,然後又會把自己和別人搞得遍體鱗傷。」她說著,往嘉禾碗裡夾了一個蝦餃。
其實至此嘉禾已經完全沒有胃口再吃什麼了,可依然把這顆蝦餃放到嘴裡,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他想著,她是不是在說她和父親。




「怎樣都好,不要太苛責自己,學會放手,知道嗎?」母親用她最溫柔的口吻說道。
嘉禾原本只想點點頭,然後隨便說點什麼,結束這個話題。「你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嗎?」話就這樣脫口而出,甚至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
母親聽到後放下筷子,凝視著嘉禾,想極力從兒子神態中讀出他對她的怨恨有多深。嘉禾雖沒有望著母親,但也保持默不作聲。
「這是完全不同的情況,我不想你重複我曾經的錯誤,令自己痛苦。」她見面以來,聲音第一次變得顫抖。
如果說有什麼比聽到母親的道歉更讓梁嘉禾害怕的,就是看到母親傷心。他並不無知,不是不知道當年母親經歷了什麼。所以此刻他感覺自己像個無情的混蛋,有意揭開她的傷口,只為了讓自己此刻不是唯一的罪人。
沒等嘉禾從一時的愧疚中緩過來,李美珍已經恢復平靜,迅速又自然得近乎不真實。「我只是想說,失戀是人生必修課,人人都會失戀,只要你向前看,就會過去,時間而已。」
嘉禾先是盯著桌面,然後有些勉强地點點頭。
「嘉禾,你有沒有考慮過換一個環境,出國留學或者生活一段時間?」彷彿和父親串通一樣,母親竟然也想勸他出國。
「沒有,我覺得在香港挺好的。」
「我不是在勸你移民或怎樣,只是如果你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像暑假旅行,我都可以幫到你。」
「我知道,多謝,不過不必費心了。」
母親略顯失望,她雖沒奢望嘉禾會答應什麼,但也沒預料他會拒絕得如此禮貌又徹底。
當李美珍埋完單,母子倆走出餐廳的時候,梁嘉禾感到一種强烈的情緒涌上頭,讓他連母親的臉都不敢直視。母親拉住他的手臂,梁嘉禾不得不轉過身面對她。「其實,我帶了一件禮物,一直猶豫要不要拿出來送給你,因為擔心你會拒絕。但我不想留下遺憾,所以我想怎樣都好,起碼都要送到你手上。」母親說著就從肩上的皮包裡拿出一個細長的深藍色盒子,中央有著優雅的燙金字體,寫的是Chopard。
嘉禾接過盒子,打開來,裡面還有一個真皮盒子,顏色和字與外盒一致。其實他已經猜到了會是什麼,掰開盒子蓋,果然一塊手錶躺在那裡,銀光閃閃,帶著令他無法觸碰的精緻與陌生。手錶對嘉禾來說很特別。他人生最珍重的一塊手錶,雖然也是唯一一塊,來自叔叔Calvin。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他把盒子還給母親說道,語氣很直白,也很堅定。
出乎他的意料,母親竟沒有任何說服或者異議,只是遲疑片刻,然後又安靜地接過了盒子,重新放回了包裡。梁嘉禾雖沒有後悔,卻也心生一絲愧疚,覺得自己剛剛的態度有些過硬。
母親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像在嘲笑她自己。「這塊錶是我特地為你買的,我會一直為你留著,直到有一天你願意收下。」她說。梁嘉禾一時五味雜陳,完全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天色暗了下來,李美珍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我晚上沒什麼安排,你呢?」她問。梁嘉禾也沒什麼安排,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繼續裝作相安無事地和她相處幾個鐘頭。
沒等他回答,李美珍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一眼,趕緊按掉收了起來。
但就是這幾秒鐘的功夫,嘉禾偏偏也看得一清二楚,來電的名字顯示是「Love」,而手機壁紙是一家四口的合照。「我要回學校,有篇論文要寫。」他一開口,聲音竟有些嘶啞,不得不清了清自己的喉嚨。
李美珍欲言又止,「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她問。梁嘉禾躊躇一下,還是點點頭,然後雙臂環繞住她瘦削的身體,手掌輕輕地按住她的肩膀。她身上的香水味,雖然是他從未聞到過的氣息,卻溫暖又熟悉,甚至比她本人還要更真實。
「嘉禾……」母親呼喚道,眼睛裡閃動著波瀾,她有些話要說。嘉禾鬆開她,搖搖頭,「什麼都不必講了……」
「我可不可以和你保持聯繫?哪怕偶爾幾句話或者幾個字都好。」她眼中含著光,嘴角卻彎出一個笑容。嘉禾沒有回答,此刻他竟然無端想起了父親的面龐。
偏偏母親的手機又在此時響起,「Love」四個字母像是警示和玩笑,那樣刺眼地烙印在四口之家的照片上。李美珍一時無措,慌慌張張地按下了接聽鍵,然後走出幾步遠。她一開口,竟然說起了流利的法語,聽筒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
梁嘉禾把頭轉向其他地方,頓時覺得這一幕有些諷刺。雖然聽不懂法語,但他也能猜到是某些無關緊要但又不能不去操心的家務事。也許是她的兩個孩子想念媽媽,或者闖了禍,不得不由她出面。當李美珍變得輕聲細語時,一直在維持著理智的梁嘉禾終於再也無法承受,涌上頭的血讓他幾乎有些眩暈,他轉身就走。看到嘉禾邁開大步,李美珍也只好邊安撫電話那邊的小兒子,邊快步追上大兒子。
「嘉禾!嘉禾!」母親終於按掉電話趕緊拉住他。嘉禾一轉身,眼圈已經通紅。「你見到我了,現在請讓我離開。」他聲音微弱地說。
「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聽我講,我可以解釋……」
梁嘉禾甩開她的手,「還有什麼好講?你講什麼,是可以解釋這過去十二年,是可以彌補這過去十二年的?」他說完望向他的母親,她只是睜大眼睛說不出話。嘉禾搖搖頭又邁開步伐,李美珍本能地又拉住他。
「讓我走!我不想見到你!」他轉身吼道,李美珍呆住了,這才鬆開手。
梁嘉禾快步走向一架電梯,電梯門關上前,他看到母親站在那裡,一隻手扶著玻璃圍擋上的扶手,茫然又哀傷地望著他。
走出商場,外面濕熱的空氣讓梁嘉禾的眼鏡蒙上了一層薄霧。他摘掉眼鏡,在旁邊一個花壇邊坐下,雙手捂住臉。他很難過,是為他剛剛又一次失控的言行。不管他對她的怨恨有多深,他始終不願意去傷害她,但卻事與願違,他無法忘記剛剛母親站在那裡望向電梯的一幕。鼻子酸了,眼睛濕了,可梁嘉禾最終沒有哭出來。他想,如果能痛痛快快哭一場,也許這一切就會過去。
此刻,他只能呆呆地望著人來車往的干諾道中,然後想起一個人。如果有一個人還能讓他此刻感覺到一絲的安慰和安定,還讓他想要留戀著不放手。
雖然,他不知道還有多少問題在等待著他,但他已經有了一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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