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缺陷


 
  學生會的辦公室位於新翼校舍三樓的盡頭。

  這間學校主要建築為兩橦主校舍,若干年前其中一橦翻新了。外牆,教室,地板,走廊都煥然一新。所以就有新翼舊翼的俗稱。

  學生會是新翼校舍裡,唯一沒有翻新過的房間。





  房間的陳設停留在六十年代,灰白相間的馬賽克地板,米黃色的粉牆,灰色的文件鐵櫃,還有會長專用的舊桃木桌。

  那好像在暗示,無論學校怎麼改變,學生會仍然不變。

  每年六月底,期末考試與學期正式結束之前,都會舉行學生會選舉,選出下學年的會長及其內閣。

  暑假開始,新任的學生會會長與成員,便可以使用這小小的辦公室。

  所有人都離開了,尤天勇坐在桌前,閱讀各個社團的場地申請和使用情況。





  學生會最大權力是處理社團的場地使用,但除此之外,也會審核最基本的社團文件,代表學生向校方表達意見,以及負責召開十二大社團的聯席會議。

  有人會問,學生會的存在必要嗎?這些事情,交給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社團做也可以呀。

  尤天勇會反問,那學生會會長的存在又有必要嗎?任何一個內閣成員,也可以取代會長的位置呀。

  選擇,競爭,比拼,執著。每個人、每個社團無論一開始如何友善,也總會產生磨擦。

  世界就是如此。因為人性的惰懶﹑自私﹑冷漠、偏見、自我中心,運行不悖的生活會浮現各種缺陷。





  有人選擇對這些缺陷視而不見。有人會被缺陷絆倒,再站起來指責其他人造成了缺陷。

  而有人會選擇去撫平這些缺陷,讓眾人各安其位。
  
  「今日新學年第一日咋喎,你洗唔洗咁勤力呀。」

  尤天勇太專心了,沒留意到有人推門內進。他抬頭一看,是一位他不認識的女生。

  「我……無呀。」尤天勇有點怕生地說「我想幫會長佢分擔下,難得入到學生會,咁咪做多啲野囉。妳係……?係咪有咩事要搵我地幫手?要申請場地?定係要搵會長?」

  女生卻逕自走到一邊打開櫃子,拿出裡面的一罐即溶朱克力粉。

  看她那自然的動作,她是學生會的人嗎?

  可是,剛才常務會議上,尤天勇已經見過所有人了。





  呀,不,有一個人,第一次常務會議就缺席了。

  學生會的秘書。

  她拿著朱古力粉,推了推黑色的粗框眼鏡,她看起來近視不深甚或沒有,鏡片下一雙大眼仍然明亮。她站在尤天勇的身邊,看著他手上的文件。

  「嘩,你睇依啲嚟做咩呀?依啲唔係會長要做嫁咩?佢條粉腸又死咗去邊呀。頂佢個肺,又掟曬啲野俾我做,奉旨咩,食屎啦。」

  尤天勇感覺到,那最後一輪的咒罵不是說笑,而是發自真心。

  她又拍了拍尤天勇的肩膀:「小朋友~你俾人水咗啦,做學生會無咩著數嫁咋,唔做野又話我地唔做野,做野又話我地專權,又話我地企曬係老師個邊,女都無得你溝呀。」

  「咁妳又做?」





  聽見這句話,站在熱水機前沖著朱古力粉的她回眸一笑。她知道,這個看起來有點敦厚的男生,猜出她是誰了。

  「因為,我係佢女朋友囉。」

  對了,她除了是秘書,也是會長的女友。這對聞名不如見面的學生會情侶。

  「就係因為咁?」尤天勇笑了。

  「唔……」她雙手捧著剛泡好的熱朱古力,聞了聞可可的味道。在尤天勇的對面坐下來「聽落有啲誇張……但我想試下改變某啲野,可能一時三刻做唔到,但我想至少試下去做。」

  「例如呢?」尤天勇問。

  「我講咗出嚟,你係咪會同我合作先,你個死人會長成日話我痴線,我諗佢都唔會理我嫁啦,但加埋你,我覺得有可能喎。」

  她正眼看著尤天勇,尤天勇看著她的雙眼。





  他瞬間明白到,為何會長會愛上這個女生。

  世界上還有一種人。當他們看見缺陷,會選擇修改整個世界,去消除缺陷。

  即使在改變世界的過程,有無數不可避免的代價與犧牲。

  五年級升六年級的暑假那天,剛當上學生會幹事的尤天勇,終於認識了會長的女友:許愛悠。

  那時侯,還沒有人預見尤天勇會成為下一屆的會長。

  也沒有人想到,因為戀情而加入學生會的許愛悠,卻連退出也是。









  「喂,許小大姐,但係妳咁樣做的話……」

  「總之,妳跟我說話去做啦。」電話裡許愛悠擺出強硬的語氣。

  阿北想說點什麼,但卻說不出口。

  「你唔好唔記得呀,」許愛悠揚聲說「你同林強嘅罪證係我手上,尤天勇亦己經知道咗你係我同伙,你依家手背又係肉,左手又係肉,你幫邊個你自己揀喇。」

  阿北在電話的這一端皺起眉頭,他很清楚許愛悠的語氣並不是認真要威脅,只是情急之下又找出了兩人最初的矛盾。

  「點呀!」許愛悠催促著說,阿北幾乎能看到她跺腳噘嘴的模樣「你聽唔聽到我講呀!」

  「啊……咁樣,之但係,許大小姐,許愛悠,妳聽我講,我想妳……」

  阿北凝定語氣,組織詞句,另一邊的許愛悠也靜默下來。

  阿北注意到,許愛悠那邊的背景雜音很空曠,還夾帶著沙沙作響的樹葉聲,似乎是在野外。才剛放學不久,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點呀,阿北,」許愛悠不耐煩地說「你有咩想講呀,講啦。」

  「姐係,嗯……我想妳可唔可以有一次……」

  「有一次點呀,你講丫,我聽緊。」

  許愛悠的聲線卻變得溫婉,阿北嚥了嚥喉間。

  「唔……都係無野啦,搞掂話妳知啦。」

  「妖!」

  許愛悠罵了一聲。噗!掛線了。

  阿北帶著腸胃炎的表情看著電話,怎麼現在的女生都這麼有壓迫感呢?

  還有,手背又係肉,左手又係肉──這句金句應該不是這樣用吧。阿北心想。

  阿北獨自站在禮堂的後台,那是不少表演性社團的物資存放空間。

  他拿著美工刀,站在話劇社大致準備了一半的舞台佈景前。

  按照許愛悠的指示,是全數破壞所有佈景。許愛悠一如既往沒有詳細說明,只說時間緊逼,這愈早處理愈好,只有這樣做,才有機會找回歐研的 Harddisk。

  阿北近看眾多由二手木架、舊竹枝及紙皮糊成的佈景,上面用廣告彩或水彩等不同顏料描畫著不同的時空。他終於明白之前許愛悠為何把劇組的劇本交給他,那時候她未必已準備破壞劇組的背景,但肯定她對於話劇社的狀況有所準備。

  阿北伸手摸在那些劇組道具背景上,他好像看見了眾多不同年級的學生,午休時間、下課後甚至是禮拜六日,靠這些低成本材料拼命趕工的畫面。

  阿北下不了手,重重地嘆了口氣。

  許愛悠始終還是許愛悠。

  他自覺於精靈之夜後,許愛悠與他可說是親近了不少──說「親近」未必太精確,因為許愛悠仍然是那麼難以捉摸,各種想法與計劃隨時而動,而她又像總先靠直覺行動又懶得花時間解釋,或她就是喜歡這種故弄玄虛而所有人圍著她團團轉的感覺,弄得阿北對著她,又總覺不著邊際。

  實際而言,許愛悠仍然手握林強的罪證,而尤天勇亦已將他與許愛悠看成同一伙,加上她明言要幫程芳靈與范震升。阿北想著。這一刻確實是先順著許愛悠比較好嗎? 

  他總是想起萬聖節那天晚上在走廊裡,許愛悠有點氣急敗壞地衝過來,突然抱住他跟他說「對唔住」。

  他始終不明白許愛悠這句話的意思,如果是指她將他拖下水,陷入她與學生會的角力之中,那麼這難道不是從第一天就已經是嗎?

  阿北想起許愛悠的體溫與氣息,他相信那一刻許愛悠充滿自責的擁抱是真誠的,只是他仍未看透她最隱秘的想法。

  到底妳在想什麼?許愛悠。

  阿北推出美工刀,靠近話劇社的佈景。





  Mimi將泡好的熱咖啡,放在尤天勇的桌上。

  尤天勇不經意看了一眼,笑說:「做咩得半杯嘅?」

  「我驚你今晚訓唔著。」Mimi笑說。「咁樣……我走先啦。」

  今天晚上,我根本很難睡著吧──他看著拿起肩袋,準備離開的Mimi。

  「阿勇……」Mimi帶著神傷的面容說「我可唔可以……錫你一啖再走。」

  尤天勇笑了,說:「嘩,作死妳呀。」

  「我……我唔知鄭雪蕾佢嘅目的係要做下年會長,我當時只係覺得,佢嘅做法可以壓止許愛悠……所以我……」

  尤天勇一直察覺到,Mimi 其實比他更在意許愛悠,兩人先後擔任學生會秘書,那似乎是女性間天性的較勁,尤其是妳要面對像許愛悠這樣的前輩。

  尤天勇只是拉住 Mimi 的雙手,把頭枕在她的小腹上,感受著她的溫暖。尤天勇說:

  「傻豬,鄭雪蕾心意已決,就算妳拒絕佢,佢始終會嚟到我面前。佢嘅能力不下許愛悠,甚至係許愛悠之上,如果佢有野心,我總有一日要面對佢。」

  Mimi 猛地點頭,嘴角搐動著輕撫尤天勇的髮際。不論她自我懷疑過多少次,尤天勇始終有辦法令她相信,她愛上他是絕對正確的決定。

  Mimi 說了再見就離開了。天色開始暗下來,學生會辦公內昇起了幽靈似的暗藍,尤天勇坐在位置裡,看著電腦的屏幕。

  【聖誕節校園祭企劃書】

  作為上世紀就設立的悠久老校,學校保留了歐洲人重視聖誕節的傳統。12月21日,聖誕節長假前的最後一個上課日,學生會將會舉辦一整天的校園祭。

  話劇社的戲劇表演、體育社團的校內聯賽、各大小社團的攤位活動、交響樂、搖滾樂、美食、舞蹈、魔術、晚上的大型舞會,連老師也能放下身段投入學生群中的大型慶典。

  所以,校園祭的總籌委,需要極強的協調﹑編排﹑統籌能力。

  為免職權重疊,負擔過重等各種因素,這個職位不會由學生會會長兼任。

  而會由學生會會長認同且器重的人選擔任。

  因此有了不成文慣例:到現任學生會會長信任,成功主理校園祭,讓老師﹑同學﹑學生會都看見其能力的學生,便可在明年4月,獲得學生會會長的提名。

  老實說,今天之前,尤天勇仍未想到總籌委的人選。他一直暗裡等待,Mimi可以更專擅一點、老練一點,再接下這任工作,但看她目前的狀態,是不可能了。

  鄭雪蕾想獲得4月的會長提名,如果尤天勇表示同意,首先便是讓她擔任今年校園祭的總籌委。

  鄭雪蕾是問答隊隊長,十二大社團的代表之一,她提出了這樣的條件,背後的意思是:如果尤天勇不同意,那麼,她將倒戈向許愛悠。

  問答隊是十二大社團的核心成員,也是學校的傳統精英隊伍,亦是在校外爭奪校譽的重點團隊,單就名聲而言幾乎等同風紀委,如果問答隊表態支持「校規修訂」,引起的輿論效應不堪設想。

  鄭雪蕾首先對歐研下手,亦同樣再展示她決定界入許愛悠與尤天勇之間,決意要兩人都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就可以予取予攜。

  站在許愛悠的對立面,尤天勇的立場反而成為了鄭雪蕾的工具。

  又或從另一個角度想,是許愛悠的校規修訂,給予鄭雪蕾插手的機會,許愛悠亦一樣只是鄭雪蕾的踏腳石。這是妳有預計過的局面嗎?許愛悠。

  沒有拒絕的餘地嗎?這種壓逼感,令尤天勇不斷想起許愛悠。

  幾乎完全入黑了,他驀然想起跟許愛悠相遇的第一天,也是這個房間裡,黑暗裡他似乎又看見了許愛悠當年那溫暖的目光。

  許愛悠,如果是妳,妳會如何應付、或對付鄭雪蕾?

  他握起杯,杯裡有Mimi走前沖泡的咖啡,剩下的餘溫一點一點冷卻。

  身為學生會會長的我,對於許愛悠,還是對於鄭雪蕾,果然還是只能──

  他舉起杯,喝掉咖啡,挪動身子,將手放在鍵盤上輸入內容。

  【總籌委:鄭雪蕾】





  許愛悠收起電話,孤身一人走在林中的小道裡。

  學校山邊位置有一條小山徑,林間繁盛的枝葉阻隔了不少陽光,絹狀的光塵帶來微寒的氣溫。許愛悠披上了深紅色的毛衣外套,擦了擦肩膀。

  許愛悠並不相信任何人能夠真正拯救世界。

  或準確一點說,世界是無限大或無限多樣的存在,任何一個人必然不可能涉及世界的整體。

  或許在歷史上某些關鍵的時刻,各大國負責人的各種決定,有可能影響世界及歷史的走向,但論及像她這種普通人,所能觸碰的世界,或許只是微乎其微。

  許愛悠小心不讓白色的校裙碰到枝葉上的泥土,沒多久,她眼前便出現了一所老舊的小教堂。

  教堂不大,建立的原意可能只是讓附近的居民有祈禱的地方吧。

  她輕輕推門進去,教堂內特有古老而神聖的空氣。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相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世界,或大或小,或柔軟或堅硬。她始終覺得,如果今天的世界比昨天更美好的一點,那就算不偉大,也至少是一件很有趣而值得嘗試的事。

  許愛悠來到聖壇的前方,穿著校服的女生正跪著,低頭祈禱。

  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緩緩站起,轉身面對許愛悠。

  她那低歛而安靜的眼神早就習慣了靜默無人的修行,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經退隱在她身後。

  許愛悠微笑走到她跟前,輕聲說:「小弦。件修道袍無整污糟丫嘛,我後來借咗俾個男仔著,佢粗手粗腳咁。」

  殷詠弦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輕聲說:「無、無野呀……今日妳搵我有咩事?」

  許愛悠伸出雙手,想握住殷詠弦的手,她卻稍一縮手,才給許愛悠捉住。

  「我有件事要妳幫忙。」

  兩人執手相握,在神壇的前方。

  殷詠弦低低的別開了眼神,像躲避猛烈的陽光。

  「我想妳拒絕今年校園祭總籌委嘅所有提案,無論佢係邊個,無論佢點樣編排。妳係真理研究社嘅社長,佢地無得唔聽妳講。」

  「我可唔可以問點解……」殷詠弦禁不住想探看許愛悠的眼神。

  「仲有,我想妳同學生會表示,今年嘅聖誕彌撒妳堅持要係禮堂舉辦。妳會話,妳一定要同歐洲文化研究社合作,如果無得同歐研合作,妳就退出。」

  「禮堂?但係話劇社唔係要演出?歐研……歐研係咩社團嚟?」

  許愛悠搖了搖頭,輕輕抱住了殷詠弦。

  「呀……」

  殷詠弦喉頭發出一聲哭泣於的悲嗚。

  「依個係一個機會。」許愛悠在殷詠弦的肩上說「一直以嚟,校園祭都係由學生會主導,但點解連普天同慶嘅方式都要由其他人決定,我地有我地快樂嘅方式唔得咩?點解依個世界,一定要圍住學生會嘅體制去轉?」

  「小悠……」

  殷詠弦的雙手在許愛悠背後抬起來,卻又垂下。她極力抑壓想要擁抱許愛悠的生理衝動。

  「小弦,妳會唔會繼續幫我?我可以保證,我唔會令妳,唔會令大家失望。」

  殷詠弦點了點頭,終於伸手抱住許愛悠,比許愛悠抱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