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習慣
16 習慣
鄭雪蕾從小聽得最多別人對她的評價,是「高傲」。
到近年甚至有人開玩笑,因為她長不高,所以才會輕視別人。
Well,她不否認有點介意自己的身高,又有哪個女生會接受自己矮小呢?但這確實不是重點。
重點在於,鄭雪蕾認為,除了身高以外,人本來就是有等差的,而人與人差距,會造成結果的差異。
就像考試分數,就算我只比你多一分,你在考試這場遊戲當中,就是比我差劣。
運動同樣、音樂考試同樣,問答比賽同樣,成績同樣,校園內的權力分配也同樣。
鄭雪蕾不否認她很高傲,但她認為她有高傲的資格,反正這個世界大部份時間,不是由身高決定分野。
她在考試上獲得好成績;她在問答隊中背起所有題目;她以高年級不甘願但極高的聲望,獲得問答隊負責人的身份,列席於十二大社團的聯席會議。
然後,她再看準了許愛悠推動校規修訂,從中利用 Mimi 插手偷取歐研的硬碟,以掌握與尤天勇周旋的條件。
到今天,她終於收到聖誕總籌委的文件,尤天勇已經簽署,而她將肩負總籌委之名。
距離學生會會長只有一步之遙。
成為學生會會長有什麼好處嗎?白痴,相比考第二,考第一又有什麼好處嗎?
人與人差異造成了結果的區別,那麼,控制差異,就能控制結果。
相比身高的高度,這種地位的高度重要一千倍,只要有機會,無論如何一定要爬上去。這是她從小在家族裡見識過的場面。
鄭雪蕾獨自步上到舊翼校舍的後樓梯,然後敲了敲社團室的門。
──即使是許愛悠也無法登上的位置,卻是我輕易而舉的囊中之物。
█
程芳靈當初加入歐研的時候,就只會最基本的西班牙文及日文。
她從小就覺得這世界像令人頭暈目眩的電影,人與人的對話,互相交流的眼神,都令她那小小的腦袋無法負荷,一丁點交際就會令她的意識過載。
後來她發現最舒服的,就只有沉浸在書本與文字的世界裡,那只有黑字與白紙(或其他紙張顏色)的印刷品,總是令她從意識、到呼吸到精神,也終於可以放緩下來。
二年級那年,她在學校期初信件的郵箱裡,看見了「歐洲文化研究學會暨讀書會」在招收會員。那行字在信件的角落,非常不起眼,但卻不知何故引起了她的注意。
程芳靈戰戰兢兢地按照指示,傳了一封表示有興趣的電郵去相關網址。
之後,她卻收到一封陌生語言的回覆,她用線上翻譯查找,那竟是「立陶宛語」(Lithuanian)。據說,那是現今仍然通行的歐洲官方語言當中,風貌最古老的一種。
程芳靈當然不諳這種小眾語言,但她還是試著翻譯及理解,再同樣以幼嫩蹩腳的立陶宛語回覆,解釋自己的背景及對歐研的興趣。
兩天之後,程芳靈再次收到一封信件,這一次卻是她較熟悉的西班牙語寫成,句法及文法均近乎完美無瑕。內容很突然也很直接地說,她已經被任命為歐研的副會長,然後從今天起,要處理歐研各種社團文書事務,以及會長交托下來的學術文章整理工作。
那學期,歐研還沒有任何學術認證或社團室,程芳靈一個人隔空與這位署名「負責人」歐研成員以電郵往來,電郵內容主要還是立陶宛語或是西班牙語,但她要處理的論文或學術文章內容,卻幾乎涉及歐陸的主要通用語言,包括學術語言如拉丁文或古希臘文、乃至各種已消失的非通用語,如中古英語及古諾恩斯語。
一整個學期過去,她按照指示處理各種文字,投遞論文,再從學生會那裡獲得認證,享受使用社團室的福利。
從頭到尾都是她孤獨一人,但她卻奇怪地沒有任何不安。終於,那天她拿到了鑰匙,開啟了老舊的社團室,大概半小時後,另一個人來敲門了。
她打開門一看,是一個高瘦蒼白的男學生,他頭髮凌亂,眼神散渙,面上的表情時憂時喜。
「Laba diena。」他說。
那是立陶宛語中的「你好」,程芳靈也自然回答:「Laba diena。」
那天的陽光很柔和,社團像中世紀古卷裡的插圖。兩人沒有再對話,開始各自坐下來,在社團室中處理不同的語言及論文工作。
程芳靈從社團文件上得知,負責人叫「范震升」,這是歐研除她以外唯一的成員,也是名義上的會長。
從那天開始,程芳靈除了上學或回家,基本都待在歐研的社團室,與范震升一同工作。范震升總是用各種語言胡言亂語,想到關鍵處甚至會有手舞足蹈,偶爾甚至會直接睡在社團室的地版上。
房間裡的古書愈來愈多,空間愈來愈來擠逼,程芳靈卻覺得世界愈來愈大,她總帶著平靜與安穩的心情,陪伴著范震升。
喀喀。
有人敲門了,打斷了程芳靈的思緒。
程芳靈看了一眼裹住毛氈,瑟縮在角落半醒昏沉的范震升,自從失去了硬碟後,他始終沒有恢復過來。
程芳靈按捺住微微發抖的身體,站起來,打開門。
是一位比她身材還矮小的女學生,但她臉上卻充滿逼人的自信。
「幸會,妳應該就程芳靈同學?我係同妳通過信嘅鄭雪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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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會會長的任期,直到學年的最後一天,而已當選的候任學生會會長,亦會於當天上任。
由於暑假期間連教員也會放假,各大社團就算需要使用學校場地,也會於暑假前提出申請,所以暑假期間,新任學生會會長的工作,主要是與新任內閣成員商議來年的架構,以及熟悉真正擔任學生會會長時須處理的文件工作。
每年9月1日新學期開始之前,其實當任的學生會會長,已經在位置上待了兩個月。
尤天勇步出教員會議室,在走廊放下文件夾,吁了口氣。Mimi 從旁邊走來,問道:「無野丫嘛?」
「無……」尤天勇搖了搖頭「始終鄭雪蕾唔係學生會嘅人,要解釋點解要俾佢做聖誕節總籌委,係需要啲時間。」
學生會會長每禮拜一次,會與負責學生活動的老師們會面,主要是訓導主任或活動組的老師,偶爾還有校董會出席,會面規定只能由學生會會長一人參與,解釋及回答所有事務。
「咁班老師……無任何問題?」Mimi 問。
「問題多少少都有嘅,」尤天勇答道「但鄭雪蕾都係高材生,係問答隊相當出名,要幫佢辯護完全唔難。一日都係妳呀 Mimi,死都唔肯接聖誕籌委個位。」
尤天勇開玩笑地捏起 Mimi 的面頰,Mimi 笑著打開尤天勇的手,握起來說:「我講過好多次……我只係你專屬嘅秘書,無咗你……我咩都唔係。」
Mimi 知道尤天勇早想過將下任會長的位置交給她,所以要她接任聖誕節校園祭總籌委亦是必經階段。
始終身處在教員室門後,尤天勇握了握 Mimi 的手便放開:「好啦,跟住落嚟,我地要同風紀委開會。」
「風紀委?點解要同佢地見面?」
Mimi 有點意外,這並不在她得悉的行事曆之上。
「因為不論總籌委係邊個,許愛悠都唔會坐以待斃,佢一定會想辦法將聖誕節校園祭出手,繼續將小型社團拉去佢果邊,鄭雪蕾想借佢嚟上位,許愛悠其實都一樣。」
Mimi 皺起眉頭,每次聽見許愛悠,她總是有一份坐位不安。
「但講到尾,」尤天勇對 Mimi 展現微笑「我同許愛悠共事過大半年,佢總有佢嘅習慣,或者可以叫做……弱點。」
尤天勇從走廊中步向風紀委的社團室,他覺得從他上任以來,都未曾如此奔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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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雪蕾步入充滿舊書本味道的歐研社團室,那翳悶而帶著霉味的空氣,令她不其然捏了捏鼻頭。
「請……請坐。」
程芳靈帶點緊張地邀請鄭雪蕾入內,鄭雪蕾望向角落,有一名形容髒亂的男生,半張著呆滯的嘴,包裹著毛毯用散渙得近乎空白的眼神看著窗外。
要非她早有聽聞這是在大學學術界成績亮眼的社團,鄭雪蕾大概會以這是精神病房。
鄭雪蕾與程芳靈面對而坐,程芳靈雙手緊握,像剛被捕獲的野生動物。
「程同學,我就唔講咁多廢話,單刀直入,我可以幫妳拎番個 harddisk,但我有一個條件。」
鄭雪蕾說完,程芳靈沒有回答,但她緊握的雙手只是握得更緊,指骨逐漸發白。
鄭雪蕾隱約皺了皺眉,她不太理解程芳靈的沉默,又繼續說:
「我嘅條件係,下次妳出席學生會嘅聯席會議,動議提出校規修訂。的確唔會通過,但我需要妳提出修訂,如果妳同意依項條件,我會幫你地拎番個 harddisk。」
這一次話音剛落,程芳靈卻用力閉眼,左右搖頭,卻仍然沒有回答。
鄭雪蕾不免有點不耐煩──這兩個白痴,怎麼這麼難溝通──但她忍住脾氣,故且繼續說:
「唔……妳嘅意思係,妳唔答應,抑或──」
啪!
程芳靈突然雙手敲向桌面,毫無先兆之下鄭雪蕾也嚇了一跳。
「點解!!!」程芳靈淚眼盈眶,大喝道「到底點解呀!!!!」
鄭雪蕾預想過程芳靈可能的反應,答應或不答應,理解或不理解,她都準備了各自對應的說辭,可是她倒沒預料到程芳靈會失控地咆哮。
「程、程同學……?」
「點解!!!你地一個二個,都要嚟打擾我同會長嘅工作!!!我地有咩得罪你地呀!!!點解你地個個都要咁做!你又好,許愛悠又好!你地……你地點解要當我地係籌碼同棋子!!!我地……嗚、我地……」
程芳靈說著雙眼就滴出豆大的淚水,落在桌面上滲成淚痕。
鄭雪蕾凝住眉頭,她感到事情開始出乎她準備之外。她盡力保持冷靜。
「我知道……我知道係妳拎咗我地嘅 harddisk!我知道妳要借我地嚟同許愛悠談判,許愛悠幫我地,一樣係為咗同妳同學生會談判!但點解呀!我唔想理依啲野呀!我同會長都唔想理依啲呀!我地只要想平靜咁生活!平靜咁讀書同寫文!我地有咩錯呀!」
程芳靈的淘哭幾乎成為了咒罵,鄭雪蕾握著膝蓋──要如何處理精神異想的人們?問答隊沒有相關的答案,她也沒有準備相關的題目。
鄭雪蕾自然望向在角落的范震升,他完全沒有反應,似乎連聽覺也失去了。
「我地唔會同妳合作!」程芳靈大叫道「唔係因為我支持許愛悠!係我眼中,妳同佢係一樣!但係……但係係妳偷咗我地嘅 Harddisk 在先,依樣野點都唔可以原諒!妳走呀!!妳講咩我都唔會聽……」
鄭雪蕾嘴角無力地失笑,說道:「妳講咗咁耐,有咩證據,證明係我偷咗你地嘅 Hardddisk……」
喀。程芳靈近乎是丟出手機,上面顯示著一段短訊,鄭雪蕾靠近一看:
【鄭雪蕾嚟搵你地,證明咗我嘅猜想係正確。佢為咗要做會長,所以偷咗你地嘅 Harddisk,去脅逼尤天勇;佢怕尤天勇會反口或有第二手準備,佢會繼續脅逼你地,例如要你地支持校規修訂,佢就可以借校規修訂嚟控制尤天勇。】
【但唔好驚,話俾佢知,話劇社嘅聖誕節劇組道具已經被破壞,聖誕演出極大可能要取消;而真理研究社,今年會同歐研合作聖誕彌撤,而唔係學生會】
【再話俾佢知,我有辦法協調話劇社繼續係聖誕演出,但條件係要俾番個 harddisk 歐研】
鄭雪蕾一路看下去,白晢的臉上一陣火紅,她揚起憤怒的鼻頭,望向訊息的用戶名:「許愛悠」
特別是最後一句,那根本就是直接隔空與她對話。
「嗚、嗚……會長……會長嘅世界就只有書本同語言,妳點解要咁樣對佢!妳……妳走呀!!!我、我唔想再見到妳!!唔想再同妳講野呀!!」
鄭雪蕾閉起眼,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機推回給程芳靈。
「程同學,你地讀咁多書,我唔知你有無睇過聖經,入面有一段類似咁嘅說話:『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程芳靈還是搖了搖頭,鄭雪蕾不知道那是不知道、不理解、還是不想再予以回答。
鄭雪蕾收起所有表情,抹了抹卷髮,離開之前她對程芳靈說:
「祝福妳同范震升,打搞曬。」
█
這城市在正式入冬之前,總會迎來一場滂沱的秋雨。
傾瀉的雨水落下無盡的帷幕,似乎是要清洗一整年的混亂,再讓人世準備聖善的佳節。
阿北撐著傘,肩頭夾著電話,拿著另一把傘步出社團室:
「妳講咩呀大小姐,間士多嘅烤魷魚好食,又關落雨咩事呀?」
雨水淹沒了整個校園,燦爛的黃葉有不少也被打落到地上,阿北的腳步踩在花園流出的泥水與枯葉之間,泥濘的質感令他甚是不自在。
「頂,咁妳咪問下士多老細有無遮可以借囉。喂,妳女神嚟嫁嘛,又係許愛悠喎,講聲就得嫁啦,咁都要我過嚟遮妳?」
雨勢有增無減,阿北一手拿著準備要給許愛悠的傘,一邊撐著傘,電話中的許愛悠又跟他喋喋不休,令他另一邊的手臂也濕了一半。
「同埋妳無遮嘅,咁做乜仲要番嚟學校呢?食完魷魚咪直接放學囉,咩話,妳請我食?!有醬油味蒜頭味芥辣味?大小姐呀,就算妳請我食野都唔係理由嚟嫁!」
阿北哭笑不得地急步走著,校園內幾乎已經沒有人,雨天下的操場更是空空盪盪。
「妳仲要去『交通工具同好會』?吓……果班真係毒男嚟嫁喎?咩巴膠鐵膠飛機膠……吓,要我陪妳去?呃……咁啦,我嚟到先同妳講。我依家隻手都濕埋,一陣再講,就咁,我嚟到再同妳講啦。」
阿北掛掉與許愛悠的通話,將手機收回褲袋,吁了口氣從後方繞過舊翼校舍。
這時候,阿北驀然看見一名穿著便服的男子,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站在一棵楓樹之上,看著所剩不多的黃葉。
學校雖然沒有明文對外開放,但不時會有舊生、家長或是校外老師到訪,他並不意外校內有穿著便服的陌生人。
阿北不經意看著這在雨中站立的男子。他抬起頭,清爽帥氣的短髮稍有水濕,但雙眼仍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楓樹。
阿北發現這人長得很俊朗,而且穿著乾淨整體的襯衫與長褲,是新來的年輕實習老師嗎?可是現在快學期末了……
「呃,同學。」
那人叫住了阿北,阿北在雨中停步下來。
「請問,歐研嘅社團室,係咪同之前一樣,一樣係位舊翼後樓梯嘅最入面?」
那男子的聲線在雨聲中顯得有點斷續,阿北奇怪為什麼這人要打聽歐研,腦裡一下子閃現許愛悠、尤天勇或鄭雪蕾等等的角力,但眼前此人穿著便服,也就不是這學校的學生,是舊生嗎?還是與歐研在學術上有聯絡的大學生?但無論如何,這一切應該與他無尤。
「嗯……係呀,一直都係。」
那人對阿北報以微笑,阿北驚覺他長得不止俊朗,而且笑容與氣質有一種美好的親和力。
慢著……我好像看過這個人,在哪裡呢?
「唔該曬你呀同學。你拎住兩把遮喎……去接朋友定女朋友呀?」
那人禮貌的調侃著,溫和的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太失禮又維持著閒聊的趣味,令阿北沒有一絲的煩厭,他笑了笑說:
「唔係啦,普通朋友姐。」
那人也微笑沒有回答,繼續回頭望向在樹上,看著樹上僅餘的楓葉。
阿北繼續前往校外的小士多,去接因為出去賣烤魷魚而被雨水所困的許愛悠。
他聽著傘外的雨聲,始終想不起那眼熟的陌生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