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晨曦


  12月21日。聖誕節校園祭。

  早上06:30。

  尤天勇梳洗完畢,穿起長袖白襯衫與黑長褲。父母還在睡覺,這是一年內,他鮮有會比父母早起的日子。他回到自己的睡房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日出前的晨光,微藍的天色令深冬的晨曦像一幅優雅的水彩畫。

  「我仲記得,四月果陣我問過林之年。我問佢,點解淨係提名我一個。許愛悠雖然離開咗學生會,參選人從來不限於學生會成員,但你一樣可以提名佢。」





  「佢話,許愛悠唔係你依種人。」

  「我問佢,咁我係咩人,許愛悠又係咩人。」

  「林之年答我,許愛悠眼中嘅世界好大,佢永遠相信可能性,而唔相信制度嘅必然性。而你,尤天勇,你就係一個普通人,但係一個非常優秀而聰明嘅普通人,你識得維持現有制度,你識係制度入面平衡利益,你知道制度嘅極限同彈性係邊度。制度係令人減少爭執,並唔係一定需要愛﹑勇氣同自由。」

  「咁我話,咦,咁我咪姐係永遠都比唔上許愛悠。我社團滿意度高過佢,但始終都無贏到佢。」

  「林之年搭住我膊頭講,做普通人唔好咩?點解每一次都要由頭到尾改變所有野,制度有制度嘅原意,穩定有穩定嘅原意。有學生,就有學生會;有學生會,就有學生會會長;有社團,就有社團制度。你做到嘅野,許愛悠永遠都做唔到,但許愛悠呢,佢其實永遠唔知做佢想嘅野,會唔會真係做到。」





  「佢又話,或者有一日,當依個世界唔再需要有學生會同制度嘅時侯,許愛悠會搵到佢屬於佢嘅世界,但依一刻唔會,你先至係學生會嘅主人。」

  「林之年話,明年當你成學生會會長之後,未畢業嘅許愛悠可能會做好多野,去挑戰學生會同社團制度嘅存在,但如果係你,我相信你有辦法可以面對,你記得,唔好諗贏輸嘅問題,制度就係制度,而係去諗,有咩係你應該要做,身為學生會會長,身為制度嘅一份子。」

  「我又問林之年,咁你呢?你相信啲咩?我一直以為你同許愛悠先係同一種人。」

  「林之年笑笑口咁答我,可能我同小悠一樣都相信『愛與勇氣』,但我係相信任何野都有平衡點,我相信任何衝突最後都會有一個結果,大概係60分至70分,大家就算唔滿意都會接受,而許愛悠,佢堅持相信至少要有一次,搵到一個100分嘅可能。」

  「最後,我仲問咗林之年一個問題。我問佢,其實你係咪專登逼許愛悠退出學生會,去令我可以安心當選。」





  「林之年苦笑搖頭,佢話真係唔係,佢又話,許愛悠離開,始終係佢自己嘅決定。」

  「然後佢仲話,當年佢建議許愛悠入學生會幫佢,係錯誤嘅決定。因為佢係許愛悠心目中可能有99分,但永遠有1分,關鍵嘅1分,佢永遠永遠唔會拎到。」

  「呼,講真丫。雖然我係外人,林之年同許愛悠之間嘅細節我唔知,但我一直覺得,即使林之年到分手嘅時侯,仍然都好愛許愛悠,許愛悠亦都係,但係佢地各個心入面有把鎖,始終都解唔開。」

  「Mimi,我真係好感激妳,我知道妳有懷疑過,我係咪真係鍾意妳,我係咪真係愛妳。但依一刻,我可以好肯定咁講,我唔可以無咗妳。我唔係林之年,妳亦唔係許愛悠,我尤天勇,有妳傅恩薇,係我嘅榮幸,Mimi,我好幸運可以搵到妳,亦無可以無咗妳。」

  尤天勇望向床上的 Mimi,握起她的雙手。Mimi 剛醒來,抱著綿被,不捨得離開溫暖的被窩。她泛起睡相迷糊的微笑,看著尤天勇。

  「我都係呀……阿勇……我唔會離開你……」

  「夠鐘起身喇,」尤天勇摸了摸 Mimi 的睡臉「浴室依家無人用,妳去沖涼先?」





  「Espresso?Latte?」她輕聲問。

  「Macchiato 啦,甜啲。」

  Mimi爬起來,她穿著尤天勇的睡衣,親吻他的臉頰,帶著仍未消散的睡意,軟軟地抱著尤天勇。

  窗欞外昇起了陽光,日出了,尤天勇想像學校的操場,新舊翼校舍,也應該渡上了一層明亮的金黃色。

  又一年的聖誕,最後一年的校園祭。

  最後一年的學生會,最後一年面對許愛悠。

  失去了林之年的許愛悠。









  07:03

  何子晉穿著童軍副隊長的制服,飛奔向男童軍的雜物室。

  「點樣,咩情況!」何子晉壓抑著氣喘急道。

  「隊﹑隊長﹑個﹑個鎖──!」其中一位低年級的隊員,結結巴巴地說。

  何子晉走到雜物室門前,舊式的鐵門上,扣上了兩個鐵鎖。

  其中一個鐵鎖是男童軍自己的門鎖,而另外一個卻來歷不明。





  舊式的鐵門門把空間比較大,所以能容納不只一把鐵鎖。何子晉身為副團長,當然有儲藏室的門匙,可是另外的一把呢?另外一把鎖根本無法打開。

  「我地﹑我地嘅軍旗﹑旗杆﹑學校校旗都係入面……」他的隊員驚惶失措地說。

  何子晉這個月來一直處於戒備狀態,根據許愛悠所說,雖然站在鄭雪蕾與尤天勇的立場下,沒有必要阻撓男童軍的升旗禮,但在三方角力下,一切屬未知之數。

  距離校園祭開幕典禮還有一小時,而且需要與女童軍作最後採排。男童軍的軍旗可以濛混過去,但學校的校旗呢,那不可能置之不理。

  沒有其他方法進入儲藏室。唯一方法用鎖剪將鎖剪開。而學校裡唯一提供此官方服務的是學生會。

  何子晉深吸了一口氣,這只是一個鐵鎖,剪開就可以了,那其實只是小事。問題是,有誰需要這做?

  正如許愛悠所說,不論任何一方都沒有必須阻撓男童軍與女童軍的步操,不、難道是許愛悠──

  何子晉搖了搖頭。怎麼可能呢。即使許愛悠對他的愛意一直沒有回應,但也應該不可能利用他,去要脅鄭雪蕾,這不可能……





  「去搵學生會剪鎖,」何子晉發施號令說「同時繼續最後操練,絕對唔可以放鬆!」

  「知道!」

  低年級的領隊向何子晉敬禮,然後分別去安排各項事項。

  何子晉拿出電話,找出她的電話號碼。

  才只是早上7時,要開始了嗎。





  要開始了嗎。

  07:05。

  鄭雪蕾放下電話,站在全身鏡前整理著校服,待會升旗禮過後,她要作為總籌委,在主席台前簡單講話。

  有人刻意阻撓男童軍的步操,但那並不是她。她直覺想到的是許愛悠,但男童軍不是許愛悠的盟友嗎?抑或許愛悠攏絡男童軍,本就是為了要利用他們?

  學生會有提供剪鎖服務。抑或,這其實是尤天勇所造,然後嫁禍給許愛悠,令她鄭雪蕾必須要與尤天勇站在同一陣營,無法不聽從他的控制?

  「小郭,」鄭雪蕾說「所有野都準備好啦嘛?」

  郭允箏點頭,捧著文件緊緊不放:「放心,小蕾,我一早已經按照妳嘅安排處理好曬。」

  鄭雪蕾拉好長裙襯衫的衣服,束好腥紅色的冬季領帶,確定百褶裙妥當的高度。

  郭允箏站在一旁,從鏡中的倒映細看鄭雪蕾的臉容,即使旁人看不出來,但他絕對清楚鄭雪蕾只是掩飾著她的疲累。

  「林強有無咩異動?」

  鄭雪蕾問道,郭允箏只是搖頭:「無……包括佢嘅果位會長……阿北,都無任何異動,但如妳所講。阿北同許愛悠似乎關係密切。」

  鄭雪蕾緩緩點頭:「繼續留意,林強唔係重點,果個叫阿北嘅人先係。」

  鄭雪蕾與郭允箏其實都有參加精靈之夜,只是重點觀察許愛悠的行動,而沒有重點解謎。

  鄭雪蕾注意到林強最後在營火會的發言,開始懷疑他就是許愛悠的盟友。

  她同時注意到,向來極為低調的橋牌學會會成為十二大社團,是出於職業橋牌聯賽的成續。她翻查職業橋牌聯賽的比賽紀錄,又發現──原來林強只是一個白痴。

  真正掌控局面的人,是橋牌學會的會長:阿北。如果他的隊友不是林強的話,可能他已輕鬆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職業橋牌聯賽冠軍。

  精靈之夜那天晚上亦同樣,林強手持火把與風紀委對峙,一腔熱血再加上三位後宮,成功人氣急升,但林強這種白痴怎麼可能有這種見識與勇氣,背後必然是許愛悠,那麼可以斷定,許愛悠的盟友其實就是橋牌學會,以及會長阿北。

  她連日來叫郭允箏重點注意阿北,但這人非常低調到近乎節能,他的確有與許愛悠見面,但卻沒有任何行動。

  阿北……這個人實在太過平平無奇,為什麼許愛悠你會選擇阿北作為盟友,純粹因為他是十二大社團的負責人之一?

  鄭雪蕾望向郭允箏,郭允箏疑惑地問:「小蕾……?」

  「無野……」鄭雪蕾搖頭,一定是她太累了,郭允箏怎麼會成為她的弱點呢「好啦,差唔多啦,拎份講稿俾我,我再排多次。」

  郭允箏將鄭雪蕾的講稿交給她,然後問道:

  「小蕾……我、我今晚係咪可以同妳跳舞。」

  聖誕晚會只予高年級生參加,即四年級至六年級,鄭雪蕾與郭允箏也是第一年參與晚會。

  鄭雪蕾將頭髮綁出一道短短的小辮,她沒有望向郭允箏,只是說:

  「我地平安過到中午先至講。」






  07:15。

  校門口小賣部。

  他付了錢,接過老闆手上的熱奶茶。

  老闆仍是那位上年紀白髮蒼蒼卻一臉和藹的大叔,笑說:「咁有心番嚟睇呀?」

  他呷了一口熱奶茶,呼出滿足的呼息,寒冬中甘苦厚重的奶茶甜味,完全充沛了他晨間靈魂的清醒度。

  「爽呀老闆!你啲手勢一啲都無退步喎!」

  「梗係啦,做咗幾十年啦!」老闆拿起報紙,悠然地說「你咁早嘅,未有咁早開始喎!」

  07:00,男童軍開始作最後總採排。07:30,男女童軍作最後總採排。07:45,學生會會長﹑校園祭總籌委會在禮台上準備迎接老師,順便作最後的協調。08:00,學生進場。08:20男女童軍預備。08:30……

  一年過去了,這些流程仍應該沒有任何改變。

  人是自由的動物,沒有人喜歡制度。

  可是,最後結果往往不是人改變制度,而是制度改變人。

  「無呀,掛住依度丫嘛,特別聖誕,你都知幾咁熱鬧嫁啦。」

  「大學唔好玩咩?」

  「唔同嘅,」他又呷了口奶茶說「大學玩極大家都係對四年,點同中學呀。大家一齊長大,一齊做野……師兄交野俾師弟,師姐交野俾師妹。始終……唔同嘅。」

  「你條友,」老闆嘲弄說「成日都係度懶型,溝死囡啦。」

  「溝咩囡呀,」他笑說「飲多兩杯奶茶好過。我屋企唔係太遠,周不時都返嚟嫁,不過可能要比較夜,嚟過兩三次,你都收咗工囉,一唔係下次我打番嚟學校,你沖定俾我放係度囉。」

  老闆笑著罵了一聲「條!」,回敬他的鬼扯。

  他步進校園,晨光所照耀的每個角落仍然安靜,每個隊伍,每個團隊,今天都將準備渾身解數。

  林之年細望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浮現出幻覺般的回憶。

  每位中學畢業生都會有這種震撼:你以為中學不過是平平無奇的一所學校,你以為你告別之後,總能處理有過的感情。但當你畢業了,重回舊地,六年來的刻印與闊別已久的重逢相疊,你會驚覺時間像死神般吞噬了所有的可能。遺憾或追憶,一切也終成過去,而你只是昔日時光的局外人──不論你有多麼的眷戀。

  他聽見跑道上男童軍整齊幹練的步操聲。男女童軍要作最後採排了吧。

  今年聖誕,妳會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