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前夜


  許愛悠從裙袋中抽出一把銀色的鑰匙,插入門鎖。

  她用指尖按住匙首,轉動匙身。喀擦。

  門打開了,她伸手推門內進,像離鄉已久的族人,在返鄉的瞬間竟然有點猶疑。

  許愛悠步進學生會的辦公室裡,她闊別了差不多大半年的辦公室。





  今天是禮拜日,一般而言連校工也會放假,學校會全面關門,可是因為聖誕節校園祭逼近,各個社團的工作準備得如火如荼,學校也特別開放。

  許愛悠身為舞蹈社的主力成員,也一樣在周日回校練習演出。她從早上起,獨自斷斷續續觀察了一段時間,確認學生會沒有人以後,便用她去年偷偷配上的鑰匙,進入這老舊又有點陰冷的房間裡。

  只要有機會,許愛悠就會將重要場所的門匙都偷配一把,這純粹是她惡作劇般的習慣。但她撫心自問,去年離開學生會後,她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回來。

  學生會的辦公室其實只有兩個間隔,進門以後就已經是會長及幹部的辦公室,會生的位置在最裡面靠窗的位置,旁邊是秘書的書桌,而再前面則是其他幹事共用的小辦公桌;在辦公室旁邊的是小型的會議室,裡面也只是有一張大型的會議桌與十數張椅子,那是每次十二大社團聯席會議召開的場所。

  辦公室空無一人,窗戶都閉上了。許愛悠呼吸了一口那枯老冰冷的空氣,好像隱約聞到揮之不去的咖啡味。她記得尤天勇愛喝咖啡,特別是手沖的,架上那眾多的咖啡豆,一定是 Mimi 為尤天勇準備的吧。





  許愛悠來到學生會會長的辦公桌前,那古風的桃木桌像博物館的陳設,她用指尖在桌上勾劃著木紋。

  那年她擔任秘書的時候,那年尤天勇還不是會長的時候,有無數次她自行坐在會長的位置上,把那裡當成自己的辦公桌。

  她對什麼權力位置地位也毫不貪戀,她貪戀的,是他的坐位

  她如此深愛過的他。

  她曾經也像一位墮進童話故事裡的少女,想把男友的一切據為己有,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懶惰,他的權力、甚至是他的壓力,她都想摻入一片片書簽,去編排兩人戀情的節奏,讓她成為他生命之詩的駐腳。





  ──……

  許愛悠似乎聽見了什麼,煞地回頭。

  沒有人。學生會裡只有她。

  她咽下喉間的乾涸感,走到秘書辦公桌旁邊的木櫃上,打開櫃門,拿出一本積著塵的相薄。

  許愛悠輕輕翻開相簿,揚起時空的灰塵,打開其中一頁。

  去年學生會成員的合照,一年前的自己,一年前的他。

  許愛悠之後才想起,她與他沒有一張實體的合照,兩人的自拍或留影,都是在她的手機裡。





  許愛悠的指尖抹過他俊朗親和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她只覺得一陣軟弱從她的腳底直攀上來,像寒霧般沾滿她的全身,她至今所堅持的一切意義皆被侵蝕怠盡。如果她要放棄,現在就是時候了。

  許愛悠闔起眼,深吸了一口氣,抽走那年的學生會合照,收進裙袋裡。

  許愛悠放回相薄,關上櫃門,看了一眼 Mimi 辦公桌上的文件,然後離開學生會,用鑰匙鎖上門。

  那天是許愛悠這輩子最後一次踏入學生會辦公室。





  殷詠弦第一次遇見許愛悠,是在中學二年級,某次定期坐位調動後,許愛悠坐在殷詠弦前方。

  許愛悠總是留著一頭柔順的黑長直髮,偶爾夏天的時候,她好像會稍為剪短,然後上課前用髮圈綁起來。





  那天上午,殷詠弦先到學校,然後許愛悠才到,她對尚未認識的殷詠弦投以問候的淺笑,然後在她前方坐下來。

  就是那毫無先兆的瞬間。

  當許愛悠撥起肩上披散的長髮,一陣洗髮水的香氣撲入殷詠弦的鼻頭,然後許愛悠繞起雪白的雙臂,俐落地用深紅色髮圈將長髮束成髮髻,露出她那雪丘似的後頸。

  許愛悠用手掌輕輕固定髮髻,她一直背對著殷詠弦,所以不知道殷詠弦剛才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殷詠弦看著許愛悠從長髮下裸露的後頸,只覺得由血液循環到呼吸系統,都被某種失控的衝動所附了魔,身體裡有無數熟透的果實在爆發腐爛。

  「嗚呼……」

  殷詠弦握住學生桌面,許愛悠聽見身後同學異樣的吐息,轉身過來問道。





  「妳……無野丫嘛?咦……妳肚痛?頭痛?」

  殷詠弦把頭垂下,幾乎貼緊桌面,許愛悠以為她的身體有異,但其實是她不能直視許愛悠那美麗的雙眸。

  「同學?」許愛悠關切地推了推她的手臂「妳好似叫殷詠弦係咪呀?妳駛唔駛去救護室……?」

  殷詠弦搖了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臉來,她眼裡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現許愛悠的臉在她眼裡失了焦,

  「唔洗……」殷詠弦回答「我無野……只係有啲胃痛。」

  「妳要唔要飲水?我有啲朱古力呀,我分啲俾妳丫──」

  「唔需要……」殷詠弦始終搖了搖頭「我、我無野……」

  「但妳塊面好紅喎?真係無事?定係因為……『日子』到?」





  殷詠弦忍住眼裡的淚水,還是堅持搖了搖頭:「我真係……真係無野,妳叫許愛悠?妳陪我……陪我講下野呀,我可能會好啲。」

  許愛悠燦爛地微笑著:「哈哈好呀,我坐係妳前面幾日,都未聽過妳出聲,仲以為妳係唔鍾意講野個種女仔添。」

  殷詠弦苦笑著,又低垂了眼。許愛悠只以為她害羞,但其實她的視線在勾勒許愛悠頸下初熟的身材。

  從那天起,每天早上許愛悠到坐位後,就會跟殷詠弦閒聊。許愛悠對事物總有著豐富的好奇心,不論是電視上的連續劇,母親聽見的八卦,學校內的活動……她總樂於跟殷詠弦坦率分享。

  殷詠弦每次聽許愛悠說完話,她內心的羞愧總會不斷增加。

  她發現自己無法專心聽許愛悠的話,因為她的視線無法不分神到她的笑容與身體上去,特別是她那雪白優美的後頸。每天看她綁頭髮,成為了殷詠弦無法言說的愉悅,她同時又發現自己的世界是如此的沉悶平淡,與許愛悠根本無法相比。

  直到有一天,殷詠弦發現耽溺的愉悅已不可救藥。

  她想起了宗教課堂上聽過的神話,人無可承受的罪,可以由全知全能的造物者來赦免。

  她知道學校附近有一座小教堂,她開始時常去默坐,靜禱,聽道。

  只有在教堂那與俗世割裂的空間之下,她才可以逃避世間的禁忌。

  她慢慢戴起了十字架,成為了真理研究社的成員,協助教會的修女工作,研讀聖經的話語與歷史。

  「小弦,妳信咗教,係咪姐係每日都會祈禱呀?」

  某天午飯時間,許愛悠對她說,陽光照得她的瞳孔像透明。

  「唔……都唔一定,但係多多少少都會嘅。」

  許愛悠又說:「妳唔好介意呀,我真係唔信依啲野,但我覺得如果祈禱等於對其他人的祝福,咁應該都係一件好事。妳會唔會幫我祈禱呀?」

  殷詠弦望向許愛悠,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許愛悠沒有察覺她眼裡不如一般的虔誠。

  ──我每日每夜都懺悔嘅罪,正正係妳呀。小悠。





  鄭雪蕾清楚記得,今年學期初的問答隊會員大會,當大會經過不記名投票得出結果,宣佈鄭雪蕾是隊長時。那些五年級、六年級幹部皮肉分離的笑臉。

  任何團體都存在著階級與輩份、社會、公司、家庭、學校。在中學裡,一~三年級生是低年級,四~六年級的高年級。高年級當中,又以剛升上四年級的學生為後輩。在那些學長學姐眼中,後輩就應該是後輩,不應該僭越前輩的世界。

  即使她早就破了問答比賽的分數紀錄,即使大家都知道沒有她,問答隊過去兩年不會有如此亮眼的成績。

  階級之下,鄭雪蕾只是的脾氣嬌縱、難以相處而需要遷就的小女生,而不是實際上的隊長。

  學校裡的流言非虛,鄭雪蕾來自一個富商家族,從她祖父輩那一代起,她的家族就已非平民。

  鄭雪蕾從小見識過階級輩份的威力,父輩、上司輩、兄輩。你可以說她現實或是功利,但她認為任何輩份的位置都是數量有限,人生就是爭奪階級上流的權力遊戲。即使對口咬金鎖匙出身的她,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夠往上爬,為什麼我要故步自封呢。

  「史上唯一兩次得到諾貝爾物理學獎嘅科學家係──」

  「John Bardeen。」

  鄭雪蕾在提問正式結束之前,已經按下亮燈正確回答。

  負責擔當提問員的學生沒有停下來,繼續發問:

  「答案正確。下一題:美國奧斯卡金像獎,第一屆典禮係邊一年舉行?」

  鄭雪蕾與其他三位問答隊員沒有動作,直到約莫一秒後。鄭雪蕾才按燈:「1929年。」

  郭允箏坐在角落擔任紀錄員,皺起眉頭。

  即使郭雪蕾擔任聖誕校園祭的總籌委,作為問答隊隊長的她,仍然堅持出席每禮拜兩次的問答操練。

  學界問答比賽與其說是認真考驗學生的知識量,不如說那更像是跨欄或是數學競賽似的反應操練,任何人只要專心背問題,就一定可以有一定成績。

  鄭雪蕾有著早慧而極好的記憶力與反應能力,輕鬆令她從中學二年級起,就成為問答隊的主將,再於兩年後順利成為隊長。

  「以下係選擇題,注意答錯扣分:以下哪一個國家於公元9世紀,統一當時嘅朝鮮半島三國:A、高句麗;B、新羅;C、百濟;D、唐朝。」

  鄭雪蕾幾乎是本能反應地按燈,然後卻沒有即時回答,只是闔起雙眼。

  郭允箏握緊拳頭,他知道鄭雪蕾的強項是年份題及科學人文類的題目,相對較弱的則是歷史選擇題。

  按照學界的標準,按燈後5秒沒有回答,便算答錯,但鄭雪蕾從來不需要這5秒。

  「B、新羅。」

  鄭雪蕾大概在第4秒才回答。

  「答案正題。下一題──」

  郭允箏兀自鬆一口氣,但他定晴看著鄭雪蕾面上的疲憊。

  問答隊操練結束後,其他同學都離開了教室,剩下作為隊長的鄭雪蕾與她的副手郭允箏。

  鄭雪蕾檢視著問答操練的紀錄,郭允箏收拾好坐椅後問:「小蕾……係咪有咩問題。」

  別人也許看不出來,或只會覺得今天的鄭雪蕾有點神不守舍,但這絕對不是郭允箏認識的鄭雪蕾。

  鄭雪蕾總是不想承認,但確實她的情緒或心理狀態異動,總是逃不過郭允箏的雙眼。

  「我諗漏咗一樣野。」鄭雪蕾回答。

  「係?」

  鄭雪蕾稍低著頭:「我諗漏咗……『係尤天勇眼中,我本人可以作為許愛悠秘密盟友』依一個可能性。」

  郭允箏不明所以:「吓……姐係點?」

  鄭雪蕾瞧了郭允箏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怪責郭允箏,也像是在自責。她說:「我當日拎住歐研嘅 harddisk,以表示有能力操控十二大社團,去換取會長提名。但係……係尤天勇眼中永遠唔會確定,我會唔會只係預先同許愛悠合作,我同許愛悠之間嘅衝突只係一場戲,真正目標係當我拎到會長提名,就配合許愛悠推動『校規修訂』。你聽落覺得無可能,只係因為你識得我,但尤天勇唔係,係佢唔信任我嘅前題之下,一定有考慮到依個可能性。」

  郭允箏仔細一想,確實有這個可能性。假設鄭雪蕾與許愛悠從來不是敵對,只是自導自演,鄭雪蕾獲得會長提名,許愛悠便會獲得極大優勢。

  從尤天勇的視角上,他永遠無法確定鄭雪蕾與許愛悠的真實關係,而作為學生會會長的他,可以先做最壞假設。

  「我終於明,點解我唔俾場地舞蹈社演出之後,尤天勇從來無任何表示,因為係佢眼中,我從來都有可能係許愛悠嘅『同謀』;我亦終於明白點解風紀委對於我嘅安排咁冷淡,咁風紀委亦從來無信任過我……啊。」

  自視甚高的鄭雪蕾甚少嘆氣,郭允箏嘗試靠近說。

  「咁但係……調轉講,只要我地嘅聖誕節校園祭成功舉辦,而許愛悠無任何異動的話,尤天勇就一定要俾提名小蕾架?」

  鄭雪蕾輕蔑地冷笑說:「就算我成功,唔通尤天勇就會任由我坐大?佢信嘅人從來只有 Mimi,而佢對於我嘅提名權,建立於我有充足嘅社團滿意度,去令佢有理由係明年4月嘅時候,俾提名俾我。但如果,只係如果,尤天勇為咗要消滅任何我同許愛悠合謀嘅可能性,會準備咩嚟控制我呢?」

  郭允箏瞇起眼晴,覺得難以置信:「妳係指,尤天勇……佢為咗表示有能力控制妳……佢會……」

  「造票。」鄭雪蕾傾前身體,沉聲說道:「目前只係假設,確實連我自己諗到依一層,都覺得難以置信。但諗番轉頭,尤天勇舊年一樣係總籌委,佢一樣經歷過社團滿意度投票,如果佢有多手準備,不論我嘅滿意度係高定低,都有第二手準備假選票去嵌制我的話,就可以完全防止我背叛佢。」

  鄭允箏陷入沉思的靜默裡,片刻才說:「但係……如果小蕾妳要背叛尤天勇,其實任何時候都得啦,佢點止阻唔到……」

  「尤天勇嘅目的,係要阻止許愛悠推行『校規修訂』。佢舊年低票當選,而許愛悠就曾經係會長熱門,在公在私,佢點都唔可以任由許愛悠衝擊學生會同社團體制,但許愛悠今年始終都要畢業,認證社團每半年改選一次,只要十二大社團到下學期開學仲未動搖,許愛悠下學期再推動『校規修訂』嘅可能就細好多。下學期的確係有咩陸運會、水運會、校園開放日一系列活動,但果啲全部係學校主導嘅體育或公式活動,小型社團唔會有太多野可以做到。姐係話,不論尤天勇定許愛悠,都要係聖誕節校園祭決勝負。」

  「亦姐係話……就算下學期小蕾妳再聯合許愛悠,尤天勇都唔需要驚。」

  鄭雪蕾向郭允箏投以微笑,郭允箏早早就為這個微笑而著迷。可是,他一直無法看透這項微笑背後的合意,是讚許嗎?是嘲諷嗎?還是單純的戲弄?

  「對付女人,始終都係要女人出手。」鄭雪蕾自嘲著說「對尤天勇嚟講,我只能成為用嚟對付許愛悠嘅工具,亦必須要由佢黎控制。我承認,或者……我真係低估咗尤天勇依個人,我亦終於明白,點解前會長係俾尤天勇接班,而唔係許愛悠。」

  「放心,小蕾……我相信妳一定可以成功。」郭允箏說。

  天色開始泛黃,鄭雪蕾稍轉身,典雅而貴氣的側臉令鄭允箏一陣神迷。

  鄭雪蕾只是看著郭允箏,而沒有再說話。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鄭雪蕾每次想起這段話,總是失落無助的時候。





  速度,距離,節奏。

  比賽會場中無人言語,穿著全套劍道裝備的選手正襟而坐,平滑的木版地與微風般的光線,像宗教儀式似清寂。

  莊繞盈有過無數次劍道比賽的經驗,別說戰前的肅穆,甚至落敗她也已經很見慣不怪。

  但這一次,她感到手中的竹中有似乎帶著微弱的震動。

  今天是晉級賽初賽。她昨天又再一次收到尤天勇以學生會團體發出的電郵,內容是鼓勵性質內容,但言外之意,顯然是表示莊繞盈只要獲得佳績,就能獲得十二大社團的席位,而尤天勇亦希望劍道社能像其他體育社團一樣,穩持學校社團生活的穩定發展。

  莊繞盈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尤天勇的意思﹐是希望劍道社不會傾向校規修訂。

  「開始。」

  如果說劍道與其他運動的最大差異,那就是「冷靜」,從劍道的精神,動作,比賽的場地,連裁判官的指令宣讀,都是毫不多餘的精準。

  莊繞盈起戴起面罩,站到場中。

  莊繞盈理所當然擔任主將,其餘四位隊友都比自己要年輕,當中甚至有兩位三年級的女生,還是第一次比賽。

  莊繞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她們訓練到至少能夠出場的程度,但對方的校隊也不是新手。為免先輸了氣勢,她決定還是由她本人先出場。

  戴上面罩後,連呼吸聲都變得過於刺耳。

  莊繞盈深呼吸,她是六年級生了,畢業之前,這是唯一的大型比賽。

  敵隊的對手也上了場,兩人行禮,握起竹刀。比賽開始。

  然而,就在這個時侯,莊繞盈卻想起了阿北與許愛悠。

  她好久沒有接過阿北的電話,這有點奇怪,阿北不是她唯一的男性朋友,但她應該是阿北唯一緊密聯繫的女性朋友。

  以前,阿北與莊繞盈定期會聯絡狀況,碎碎念著各種令阿北覺得麻煩的事情,但自從許愛悠現身以後,阿北便像完全墜進了另一個世界裡。

  莊繞盈觀察對手,從袴布晃動的波幅看來,對手的左腳開始緩緩移動。是想搶攻嗎?

  劍道與其說是「運動競賽」,不如說是「智略競賽」。老練的劍士都知道,意念勝於一切。

  許愛悠的萬聖節活動非常成功,校園內吹起了變動的風,眾人或多或少也有過關於「校規修訂」的討論。

  如果阿北是站在許愛悠的那一邊,那就是站在學生會會長尤天勇的對立面。

  那她呢?

  劍影。對手搶攻上段,莊繞盈腳尖使力,退守。

  這種試探對手的速度與反應能力的佯攻,不是新手。還好她決定先上陣,如果派兩個小學妹上場,那就鐵定敗陣。

  對手開始移向左側,莊繞盈也交叉腳步,與對手保持的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

  這一個月來訓練場地的安排,是尤天勇在展示權力。如果她能帶領劍道社成為認證社團,而又不聽令於尤天勇,那麼劍道社同樣會面臨場地的使用危機。

  莊繞盈左腳突進,腳步聲一響,對手驚覺向後退避。

  腹部。對方防守的時侯,太注意上段了,腹部有空隙。

  她想起老師的話,劍道比的不是力量,而是速度,距離,節奏。

  每一下動作都精心設計,每一次進攻都像插入空氣裂縫裡的針。

  這是她為什麼喜愛劍道的原因,她好像與世界融為一體,自由自在地流動。

  尤天勇前天約見過她,詢問她會否參與聖誕節的校園祭。

  劍道社是小型社團,需要一定的資金,所以從去年開始,就申請參加攤位,表演劍道及提供劍道體驗之餘,也賣一點簡單的日式小食,去幫補營運開支。

  今年的總籌委是四年級生鄭雪蕾,莊繞盈大概知道她是高材生,所以也答應了會參加。

  尤天勇剎有介事地說,希望莊繞盈會支持鄭雪蕾,投下滿意度支持票。

  也許是「職業病」,莊繞盈當下覺得尤天勇的動機並不單純,他身上的「氣」,有一種深度卻堅定的攻擊性,像一頭準備就緒的刺猬。

  莊繞盈右腳再一次突進,對方退守,這一次她的右腳可沒有放緩,再次使力,竹刀平舉,右腳使力,像日出時的第一線光,距離計算正確無誤。

  「どう(胴)。一分。」

  有效的腹部打突。莊繞盈聽見身後的學妹有節制地歡呼,好了,這樣一來,至少確保了士氣。

  好累呀。她由始至終只深愛劍道,為什麼這些瑣事會來煩擾她呢?

  能否排除掉這一切,讓她專心致意地比賽,沉澱在純粹的劍道裡?
 
  阿北、許愛悠──莊繞盈默禱──我不會這些機關算盡的事情,不論你們在做什麼,千萬不要失敗,否則我可無法幫忙。

  阿北。你那對死魚眼,要好好看著許愛悠呀。





  餘暉漸落,校園上的天空已褪成一片蒼藍,平常這時候應已變得冷清的新舊翼校舍,此刻在夜色下燈火通明。明天就是聖誕節校園祭,所有表演成員、參與社團都密鑼緊鼓地做最後準備,甚至據說會有學生在校內留宿。
  
  「點解妳咁鍾意走嚟天台呢?」

  阿北步上天台,果然看見許愛悠一個人站著,身上圍住一片棗紅色的厚毛毯。

  許愛悠聽見阿北的呼喊,回頭望去,綻露平淡的微笑:「我係少女,所以有少女心丫嘛。」

  阿北走上前去,說道:「咁同天台無關架,妳都無答我問題。」

  阿北來到許愛悠旁邊,今天的風很冷,卻很柔和,許愛悠的黑長直髮隨風輕揚著。

  「搵我有事?」許愛悠沒戴著散光眼鏡,向著阿北說。

  「交具工通研究社理工學會班男仔話唔見咗妳,我去舞蹈社、劇社又搵妳唔到,咪估妳係咪又上嚟吹風。」

  許愛悠卻咯咯嬌笑起,弄得阿北好奇地望過去,許愛悠卻得意地說:「咁同你上嚟搵我無關架,你都無答我問題。」

  阿北反起白眼,陪著笑說:「得啦,叻啦叻啦,又俾妳串番我轉頭啦,許大小姐。」

  天色昏藍,從天台看下去,圍繞著操場為中心的校園卻匯聚了一池明亮,像因為聖誕而點燃的爐火。

  許愛悠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聲,拉緊身上的毛毯說:「你之前係咪問過,話想知道我同林之年嘅事呀。」

  「林之年?」

  阿北聽見陌生的名字,語氣甚是疑惑,許愛悠倒是睜大圓滾滾的雙眼。

  「吓?你連林之年係邊個都唔知?你認真?」

  阿北驚訝於許愛悠的驚訝:「呃,唔好意思,我真係無乜印象……」

  許愛悠失笑數聲,搖頭道:「你條友真係呢……如果唔係我知你日日都有返學,我真係懷疑你著住套校服,cosplay 我地學校嘅學生。好啦,我同你隆重介紹本大小姐嘅前男友,前學生會會長林之年,亦係截止目前校史以來,得票最高嘅學生會會長,拎咗87%票,睇嚟你條友就係剩底個13%喇。」

  每年期末,學校都會進行下學年的學生會會長選舉,所有學生都會收到選票。

  阿北當然也一樣有收到過選票,但他有填過嗎?唔……如果只有一個候選人,就投票屬儀式性,不需要過半數,這樣投下去也沒有意思;如果有兩個人,則兩人需要競爭及過半數,如果最後不過半數,就由教員及校董決定,這樣不也是沒有意義嗎?到底他是否剩下的13%,他真的毫無印象。

  「呃……」阿北用投降的表情說「可能我都有循例投票嘅,但我真係無印象。妳知我個人架啦……依啲野,咩學生會、咩投票,我都唔係好理。」

  「雖然我地分咗手都有一段時間,之後除咗畢業禮亦都無再見面,」許愛悠在晚霞下微笑說「但我必須要講,如果你見到佢本人,就一定知道點解佢會咁高票做到學生會會長,點解連尤天勇都對佢咁尊敬,咁解……我會鍾意佢,甚至因為佢而入學生會。」

  許愛悠低頭微笑著,那一刻的笑容確實比平常的她更少女。阿北有點訝異:「原來妳係因為佢先入學生會?」

  許愛悠點了點頭:「係呀,你聽我講咁多咩校規修訂、咩要改變十二大社團嘅機制,我又點會鍾意學生會呢?本身我對加入學生會毫無興趣,我識林之年果陣,我三年級,佢四年級,佢仲係學生會幹部。之後我地開始拍拖,到一年後佢選到學生會會長,就叫我入去幫佢手,做佢嘅秘書。我本身都有啲猶疑架啦,喂,但係你男朋友叫到喎,仲要係有史以嚟最高票嘅學生會會長喎,點都拒絕唔到啦。」

  「咁……之後呢?」

  後來,阿北曾經從林強口中,或其他同學口中,多少聽過許愛悠與前學生會會長的故事,都只是流言或片段,但每個人都說,許愛悠與他的前男友是非常匹配的一對,兩人分手的時候,不少人也感到震驚。

  「點講好呢……」許愛悠歪了歪頭「我應該先解釋,其實學生會無大家想象中咁大權力,都係負責文件野,開會野呀,反映下意見咁。所以即使我本身唔特別對學生會做嘅野有好感,一開始做佢秘書果陣,都叫做輕易手上,無乜問題……直到聖誕節校園祭。」

  「妳同尤天勇……都一樣係籌委。」

  許愛悠點了點頭:「至於點解會有雙籌委,就係因為……當我需要協調同編排各大社團嘅活動,特別係風紀委同體育社團果陣,林之年開始察覺到,我好自然就會偏幫其他小型社團,而且特別排斥我最唔鍾意嘅風紀委。林之年為咗安撫佢地,就放咗風格同佢相似嘅尤天勇落去。然後……當校園祭結束,社團滿意度投票嘅時候……」

  這時幽暗的天色褪落成純粹的黑夜,風吹散了許愛悠的話音。

  阿北靠近許愛悠身旁,替她拉好肩上的毛毯,笑說:「唔好喊呀,我最怕見到女仔流眼淚。」

  許愛悠回頭一笑:「咦,咁我更加應該要喊喎。不過……唔係啦,過咗咁耐,我一早無野。當時社團滿意度投票結束,學生會會長、姐係林之年負責點票,佢發現……我輸咗比尤天勇。」

  阿北雙按住許愛悠的肩頭,她說得平淡,但阿北仍然驚訝:「妳竟然會輸?」

  許愛悠搖了搖頭,阿北聞到她髮梢洗髮水的味道:「大型社團本身就唔鍾意我,而我亦承認,因為尤天勇都係籌委,我好多想法最後都要妥協,搞搞下我自己都無癮……所以無做得特別好。如果無尤天勇,無其他選擇,可能我個滿意度投票都唔會太難睇,但……有比較就有傷害,好多大型社團,特別係風紀委、體育社團同制服隊伍,將票數過曬俾尤天勇。

  「當林之年發現依件事之後,佢個晚趕嚟搵我,將結果話咗俾我知。老實丫,當時我點都有難過,要時間接受,話曬我都真係因為校園祭忙咗成個月,但又真係未至於去到話喊呀、情緒崩潰呀。輸咪輸囉,之後選唔到會長都無所謂架,正如我岩岩都有講,我本身就唔鍾意學生會,有咩所謂。」

  阿北靜靜地聽著,雙手沒有離開許愛悠的肩頭。

  「但當林之年見到我難過嘅樣,佢竟然比我更難過,然後同我道歡,話唔應該放尤天勇落去做雙籌委,佢無諗過最後結果會係咁。然後,佢又話……唔洗擔心,佢有辦法令我反勝,個方法就係──」

  「造票?」

  阿北自然地說了,站在她身前的許愛悠卻嘆了口氣,那是阿北至今聽過她嘆氣最深的一次。

  「無錯……造票。佢話要改投票紀錄,令個結果係我贏。當我聽到佢咁,我,呼……我個心,真係突然好痛。」

  許愛悠說到這裡,呼吸驟然喘急。阿北握緊她的肩頭:「妳無野丫嘛……妳唔想講落去嘅話──」

  「我真係無事,」許愛悠再次搖了搖頭:「……可能你會覺得,『吓,就咁咋?咁就心痛?咁就要分手?』但係……你可以試下想象,我當年愛嘅林之年,我地之間一齊去享受依個大世界嘅果份……天真,就算我地做學生會,係制度之內,都可以有嘅果種快樂。又或者當時我已經過咗熱戀期啦,果晚我突然明白,原來始終都係無可能,林之年同我,係兩個世界嘅人。就當我接受佢做票俾我,之後我贏咗尤天勇,之後做埋學生會會長,再改埋校規,咁我又會開心咩?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唔應該入學生會,但無可能,因為當時我愛佢;從一開始,佢就唔應該俾我做校園祭總籌委,但無可能,因為佢愛我。我地都以為,只要有愛,所有妥協,所有改變,都唔會係問題。

  「我所認識嘅林之年,我曾經所愛嘅林之年,係一個非常善於外交同公關嘅人,任何制度,任何機關,佢手中都必然會有最均衡的狀態,佢無需要,亦從來唔會改變任何制度。如果又再下一次,佢又會點?佢會因為我,而變成點樣嘅林之年,會唔會唔再係我所愛嘅佢?會唔會……我地都會慢慢變到,同當初相愛嘅我地唔同。如果你會話,吓,人就係咁架啦。但……我真係唔想係咁……」

  許愛悠停頓下來,吐出氣息平緩著呼吸。

  ──妳唔係話要改變十二大社團嘅制度咩?妳唔做會長,妳點做到呀──

  ──我做唔到還做唔到!但你咁樣做,唔係我想要架!──

  「大小姐?」

  阿北輕喊著,許愛悠才發現她沉默了一段時間。她終於挽起笑容說:「就係咁啦,我講完喇。依個就係我同林之年嘅故事。」

  阿北輕輕按住許愛悠的肩頭,沉思片後說:「我想問妳一樣野。」

  「咩呀?」

  「妳成日話改變世界,如果妳真係改變世界之後,同妳想象嘅唔同,或者……依個世界入面嘅人,感受到嘅同妳預期唔同?結果……唔係同林之年對妳一樣咩?」

  許愛悠咯咯淺笑:「係架,或者會架。到底我搵你出氣,再係你面前喊啦好無?不過……」

  許愛悠說著,在阿北面前轉過身來,抬起眼看著他,黑夜的雙眼像透露著遙遠未來的水晶球。

  「嗯?」阿北好奇許愛悠的注視。

  許愛悠微張開嘴,卻還是沒有說出來。她伸手拍了拍阿北放在她肩上的手,只是說:「你走先啦,我仲要練多陣舞,仲有野要安排。」

  阿北收起許愛悠肩上的雙手,說著:「都入曬黑啦,妳仲係度吹風,病咗就大獲。」

  「有咩咁大獲,你班男仔無得睇我跳舞?」

  「或者依個世界會少咗好多愛與勇氣。」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北只是隨口調侃著,許愛悠卻仰天大笑,開懷的笑聲在夜中空中迴盪。

  「有時我覺得妳啲笑位真係好奇怪。」阿北沒好氣地搖頭「好啦,咁我走先啦。」

  許愛悠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然後向阿北揮手告別,阿北便往天台的出口步去。

  「阿北!」

  阿北走到出口,聽見許愛悠的叫喊,便回頭過去,只見許愛悠拿出了手機。

  「點呀?」

  許愛悠沒有說話,打開手機中的一個相薄,那裡面是林強在橋牌學會聚賭的罪證,包括各種相片及影片。

  然後她指頭一掃,選擇所有相片及影片後,便全數刪除。

  阿北笑了笑說:「我代表林強多謝妳呀,雖然佢從來唔知咩事。」

  「你之前話……」許愛悠收起手機「聽晚舞會陣要同我跳舞,仲係咪架?係真嘅,我準備定多套衫呀。」

  「係呀,呃妳做乜姐,反正都最後一年,我點都會參與下舞會,咪搵妳做舞伴。」

  「你條友有無西裝架,洗唔洗幫你搵埋,舞蹈社都有唔少男仔衫。」

  「咁依樣妳有所不知,我老豆係撈製衣,所以我點都有衫。話事話,我精靈之夜俾妳個隻手環呢?咩第二封印,妳唔係話要戴住咩,仲咩一直都唔見。」

  「喂大哥呀,我地女學生,身上有鮮色飾物,會俾訓導主任周架。我已經搞呢搞路,平日唔想再多麻煩。我舞會果陣戴番囉,好未?」

  「咁我都要認真諗下點襯妳啦。」

  「你知道就好啦,死仔,聽日見啦。」許愛悠再次揮手說。

  「聽日見。」

  許愛悠看著阿北步下樓梯,她再次轉身,獨自從高處看著這邁入聖誕的校園。

  ──以後?『依家』妳都改變唔到,妳點改變『以後』呀?正因為我愛妳,我先叫妳入學生會、我睇見到妳做到妳想做嘅野,所以俾妳做聖誕節嘅總籌委,小悠!依個係妳最好嘅機會──

  ──如果我連『依家』都唔鍾意,咁『以後』我又會鍾意咩──

  許愛悠在夜幕裡閉上眼,吹在她身上的夜風愈來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