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理性


  林之年很喜歡校園裡的那七棵楓樹。

  也許是因為在沉悶死板的校園裡,唯有楓葉的變化才帶給他季節的觸動:春天新芽初成的嫩綠、夏天成蔭的鬱蔥、秋日短暫而燦爛的金黃,冬日枯葉落盡過的枝椏。

  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楓樹的椅子下,喝著小賣品老闆特調的甘濃熱奶茶,思考著各種事情。

  「雙籌委?校史唔係無出現過嘅……但係,算係特例喎。」





  宋紀彤靠在椅背上,手執筆記本與鉛筆,描畫著楓葉的形狀,寥寥數筆,她已勾勒出栩栩像真的葉片輪廓以及葉脈。

  林之年坐在長椅中,呷了一口熱奶茶:「我知道係特例,但係……我覺得放埋阿勇落去,會保險啲。」

  宋紀彤背對著林之年,她那高瘦修長的身材,穿起冬季校服總像優雅而富有教養的仕女。

  「小悠佢嘅想法始終都係……太異想天開,我唔敢講會失敗,但係……我作為學生會會長,唔應該冒依個險。」

  宋紀彤呵呵淺笑:「叫咗你唔好溝師妹㗎啦,會天打雷劈,五雷誅滅嫁嘛。」





  林之年也笑了:「劈還劈,滅還滅,校園祭還校園祭,三樣野唔好混淆。小悠要做到下年嘅會長,始終都要睇校園祭。」

  「咁你……同得我講,姐係你未同愛悠師妹講啦。」

  宋紀彤提及前輩或後輩的時候,習慣會連帶著他們的名字一起說,再加上「師兄」或「師妹」的稱謂。林之年聽了六年,仍覺得太過老派。他說:「未呀,有少少唔知點開口,我唔想俾佢覺得我唔信佢。」

  「但你明顯地係唔信佢。」

  宋紀彤簡單直接地道出事實。





  林之年收起笑臉,不發一言,繼續呷著熱奶茶,他知道宋紀彤總是能瞬間看穿事實與本質。

  「手背又係肉,左手又係肉。如果拍拖,可以好似開會選舉咁簡單就好啦。」

  「當你決定同愛悠師妹開始果陣,無預到有咁嘅一日㗎咩?」

  宋紀彤說著,林之年知道那不是提問,而是反問。

  「哈囉!師姐!幾好嘛,條友又煩住妳呀!」

  許愛悠從花園的另一旁走來,總是爽朗微笑的她,以響亮的聲線打著招呼。

  宋紀彤淡雅莞爾,輕柔地闔上筆記本,對許愛悠說:「唔係啦,你男朋友佢做會長都辛苦嘅,俾佢呻下啦。」





  「痴線啦~」許愛悠擺手說「啲野咪又係我做~!佢日日就係度懶型,都唔知做乜就真!點呀男神,今日又有咩要煩呀。」

  許愛悠在林之年身邊的空位坐下來,笑意盈盈勾起他的手臂。林之年餵她呷了一口熱奶茶,說著:「有妳幫手,我都無咩要煩。」

  熱奶茶對許愛悠來說似乎太苦了,她吐了吐舌頭,又對宋紀彤笑說:「師姐妳聽到啦,條友真係咩都唔做,旨意曬我嫁。」

  宋紀彤維持著優雅的淺笑,說:「我唔做電燈膽阻你地啦,下次見啦。」

  宋紀彤向林之年的示意告別,林之年只以複雜的眼神點了點頭。

  當宋紀彤離開花園後,許愛悠緊緊捲住林之年的手臂:「點呀大佬,有咩煩呀,講俾小妹聽下,等我幫你解決。」

  林之年輕撫許愛悠那柔順的黑長直髮,細看那總是綻放著奔放與活力的雙瞳,他終於下定決心,說道:

  「小悠,關於校園祭果度,我有野想同妳講──」









  09:20。

  「禮堂呢!?禮堂有無電呀,仲有大活動室!果邊──」

  鄭雪蕾在走廊中飛奔,兩頰焦急得通紅。

  「無呀!全校都停曬電!我岩岩、岩岩去咗問校工,佢地好似話大制跳咗──所以……」

  負責協助鄭雪蕾的學生會幹事報告著說,鄭雪蕾狂奔到禮堂,近乎是撞門進去。





  禮堂內一片黑暗,所有射燈及通風系統全都斷電了。

  鄭雪蕾發出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哀呼,禮堂是最後一線希望,唯有禮堂那麼大的空間才可以容納所有社團活動。

  鄭雪蕾拿出手機,趕去機房觀察情況的郭允箏,傳來簡單的短訊:「機房斷電 搶修 至少兩小時」

  鄭雪蕾雙手顫動,她找出尤天勇的電話,指頭在「Call」上凝止不動。

  這是尤天勇搞的鬼,不──尤天勇再不信任我,也不會如此大規模破壞校園祭──是許愛悠。許愛悠──早上阿北的行動只是佯攻──真正、真正的──目前最首先要穩定各個社團的活動──可是沒有電、沒有場地──

  鄭雪蕾垂著頭,無數衝突又混亂的思緒絞動著著她痛苦的大腦。

  Ladies & Gentelman!Merry Christmans!我地一齊嚟開 Party 啦喂!」

  
一片死寂驚愕的校園裡,突然從中心位置傳來了響亮的咪高峰聲線。





  鄭雪蕾火速跑到走廊上,望向操場中心。

  林強。

  林強站在一張椅子上,拿著咪高峰高聲廣播。

  鄭雪蕾睜大不敢置信的雙眼。林強身後,是由眾多男生推動的移動發電機以及電線。

  那些人是──理工學會?不,不只是理工學會──

  眾多小型社團開始在操場中架設起攤位。不,鄭雪蕾咬緊嘴唇──小型社團的攤位會在10:30在舉行、如果這時候──

  與此同時,搖滾樂團,電音社,攝影學會,也開始籌備直接在操場上舉行活動。

  愈來愈多人步出走廊,看著操場上的變故。林強以無畏無懼的笑容,像舞台巨星般舉起食指:

  「Yo!停電咋嘛,洗乜驚呀!我地今日校園祭咁開心啦,點可以俾佢停呀!My fellow Classmate!一齊嚟啦喂,Let's come to our PLAYGROUND!」

  
搖滾樂隊開始在操場中演奏輕快的聖誕音樂,走廊中爆發出猛烈的歡呼聲,淹沒了身驅細小的鄭雪蕾。





  尤天勇面前放著學生會的相薄,去年的合照無端不見了。

  他、許愛悠與林之年三人唯一的大合照。

  他凝視那空白的相框,片刻過後,他站起來,推開身後的窗。

  冬天當然不會開冷氣,但老舊的學生會辦公室中空氣翳悶,所以在冬天也會開啟冷氣的通風功能。

  停電了,也就需要手動通風。

  尤天勇探頭出窗外,外面只是教員用的停車場,空無一人。

  他靜靜地深吸了一口氣,冬天的空氣很乾燥。





  09:27。

  「No!No!Stop!!!」

  鄭雪蕾在幾乎擠滿人的操場上推擠著,衝到拿著咪高峰不斷高喚口號,煽動氣氛及情緒的林強身前。

  「同我停呀!!!!」

  鄭雪蕾強行拉走林強的咪高峰,擴音器撞在地上,發出尖銳的怪音,中斷了操場上歡天喜地的各種活動。

  眾多目光集中鄭雪蕾,與鄭雪蕾面前站在椅子上的林強。

  「妳乜水呀!」林強故意輕蔑地說「咪阻住我地開 Party 啦!走啦──」

  「我係校園祭嘅總籌委鄭雪蕾!」鄭雪蕾高嚷道「邊個俾你地係操場入面開 Party 呀!邊個話俾攤位提早進行呀!我係總籌委!活動排程係由我決定呀!」

  「總籌委咁又點呀!依家學校停電,妳有電咩!妳有後備方案咩!叫班學弟學妹係班房入面等呀?等到出年聖誕啦!」

  林強拉高聲線反駁著,鄭雪蕾悲憤交集地瞪向林強,澀紅的兩眼幾乎要湧出淚水。

  「我、我話──我地已經派咗人去機房!我地好快就會搶修番好!所有社團,同我即刻番去──」

  「挑!妳係邊個呀,妳係總籌委咋,妳係機電佬呀!妳識整大制咩!停電妳解決唔到不得止,仲係度攤大手板,阻住大家開 Party !?仲話妳總籌委!?連大家開心都唔俾!籌咩委呀!」

  林強話音剛來,就傳來零星的歡呼,甚至有人高喚起「林強!林強!」

  鄭雪蕾雙眼通紅,難以置信地看著林強高高在上的反駁。

  ──唔係佢。林強只係白痴,真正嘅幕後黑手,妳響邊,依一刻嘅妳……

  鄭雪蕾四顧張望,只感到整個操場,整所學校的目光都壓落在她身上,她那瘦細玲瓏的肩頭似乎快撐不住而粉碎。

  12分鐘前,學校毫無預兆地停電了,就在校園祭開始的瞬間。

  學校供電機機件故障,所有設備失去供電,包括教室內的咪高峰、投影機以及電燈。

  眾多班級及社團瞬間陷入混亂﹐而即使最簡單的社團活動,也被逼中止。

  一秒前校園裡還喜樂處處的聖誕歌,一秒後就充斥著各種驚惶無助的輕呼。

  而這時候林強卻突然出現操場當中,由理工學會以及眾多小型社團自備設備及簡單的發電器,直接將校園祭移師到操場上。

  鄭雪蕾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從頭到尾,妳的目光就不在教室當中嗎?

  阿北的行動,反而只是掩飾這場大停電的佯攻嗎?

  從一開始,不,也許從去年開始,妳的目光本來就是在這片操場上,這沒有限制的自由之地嗎?

  從一開始,妳就無意要「破壞」,而是要「建立」另一套新方式嗎?

  「哈囉,師妹,我地終於見面啦。」

  許愛悠從人群中步出,她已經換上今年聖誕校園祭的舞蹈服。

  時尚風格的寬身長袖白襯衫,敞開的衣領口、粉紅色的絨毛手套,紅黑交錯的百摺超短裙,閃閃發亮又不失隨性的掛飾與胸針,小巧乾淨的黑皮鞋,深紅色的手環。

  鄭雪蕾看見在許愛悠身後,還有眾多已整裝待發的舞蹈社成員。

  難怪在舞蹈社的演出場地被取消後,妳毫不動搖,而且繼續排練。

  難怪妳說可以協調話劇社的演出,從來不在意話劇社的佈景「被破壞」。

  原來操場才是妳真正的舞台。

  鄭雪蕾握緊的發抖雙手,許愛悠一步又一步向她走近。

  「雪蕾師妹,我諗我地係時候需要合作。」





  阿北站在新翼二樓,看著操場中的人潮,以及在風眼中央的林強、鄭雪蕾以及許愛悠。

  本來仍然猶疑留在班房內的學生,不論高低年級,也陸續衝出教室,跑下梯級到操場上去。

  「快啲啦!『後宮王』話要係操場搞校園祭呀!」
  「個鄭咩咩同許愛悠似開拖啦!食花生啦食花生啦!」

  他的工作其實已經完成,剩下來的可以交給許愛悠。

  他可以先回家睡覺,躲起來休息,或是漫無目地在校園裡閒逛。

  「學生會呢?點解學生會同風紀唔出嚟嘅──」
  「唔好理啦,落咗去先啦,個個都落曬去啦!」

  阿北遙遙望向已換上新舞蹈服的許愛悠。觀察著許愛悠的裙擺,學校容許女生穿這麼短的裙子嗎?即使是舞蹈社,這好像也有點暴露了吧?

  愈來愈多人聚集在操場上,先故勿論其手段正當性,但許愛悠的計劃確實成功了。

  她再次打破了校園祭在教室中進行的規範,開啟了操場聖誕校園祭的先例。

  萬聖節之後,是聖誕節;橋牌學會之後,是歐研及話劇社;他本人之後,是鄭雪蕾。

  那麼再之後呢?許愛悠的手還會伸到多遠。

  阿北知道他與許愛悠在舞會有約,並無打算爽約。聖誕節嘛,有人陪自己總是好的。

  然而,如果許愛悠繼續走下去,他仍然要陪她一直走下去嗎?

  阿北身處的走廊愈來愈安靜,大概大部份學生都下去了吧。這麼安靜無礙的校園,不是他夢寐以求的日子嗎?

  阿北嘆了口氣,轉身步向樓梯,也朝操場走去。





  09:28。

  
操場上無人言語,只是聚焦看著在中心的兩位女生。

  穿著輕巧舞蹈服的許愛悠,與穿著整齊冬季校服的鄭雪蕾。

  許愛悠看著這位比她年輕兩年的學妹:「師妹,我諗點都好啦,大家都係想得開心姐,我地好多人都準備好喇,不如就俾一個朝早我地,所有人係操場盡情玩個夠本,咁唔好咩?」

  校園祭分為三個部份,上午、下午及晚上。

  下午在操場上會上演各大體育社團的決賽,如果上午的攤位活動有延誤,就會阻礙到下午體育活動的進行。

  如果許愛悠及林強控制了操場,那難保下午的體育比賽活動會有差錯。

  斷電造成的混亂可能不會算到鄭雪蕾的頭上,但亦同樣難保下午活動結束的社團滿意度投票,對於她鄭雪蕾的評價會是高是低。

  教室的供電已不可能在兩三小時內恢覆,原有的校園祭排程已經作廢,最後校園祭成功或失敗,都已不是她這位總籌委可以掌控。

  「師妹,」許愛悠繼續說「我知道妳想要嘅係咩,妳亦知道我想要嘅係咩,我地大可以合作,我保證……眾多社團都會非常滿意。」

  「妳收聲……」

  鄭雪蕾終於從喉間吐出幾顆音節,許愛悠似乎聽見,又像沒有聽清。

  「我今朝有聽妳演講呀,我覺得妳講得好好:『係聖誕節依個神聖嘅日子,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和平共存,搵到屬於自己平安』,既然係咁,不如就等我地和平共存啦。」

  「我叫妳收聲……」

  鄭雪蕾搖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要嘅從來都只係一個可能,」許愛悠說道「到底依個可能係好定唔好,妳問我自己都唔知,但我希望當我地見到有可能,我地就要去嘗試,係外人眼中係有啲任性、有啲霸道。就好似妳一樣,妳見到有成為會長嘅可能,就勇敢去爭取。我都係一樣,我見到校規有修訂嘅可能,校園祭可以係操場上直接舉辦嘅可能,就去爭取,師妹,我地其實係同一類人──」

  「妳收聲呀,許愛悠!」

  鄭雪蕾歇斯底里地高呼。

  她矮小的身驅揮起手,往前摑了一巴掌。

  啪。

  操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那響亮的巴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