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溝通
23 溝通
期末將至,大多數學生其實已忘記了,學期初楊希杰與方潔海接吻的場面。
然而當下眼前的畫面,卻令他們再一次想起,那天那對無視所有規矩,在操場上接吻的小情侶。
鄭雪蕾垂著顛抖的手,眼中的淚水終於缺堤而出,斗大的淚珠劃過她的臉頰,滴落在操場的綠色地面上,染出了一點又一點淺黑色的、像雨水的淚痕。
她抽泣著,試圖推開擋在她與許愛悠之間的郭允箏。
「你走開呀……嗚、你做乜野呀!我無叫你出嚟……!你行開呀、嗚、我要、我要——」
鄭雪蕾雙手拉緊郭允箏的校服襯衫,使力將他拉開。
郭允箏的與鄭雪蕾身材相若,他死命按住鄭雪蕾的肩膀,任由鄭雪蕾對他又敲又打,即使他臉上已亮起一片鮮紅的掌痕。
「你係咪唔聽我講呀!」鄭雪蕾嗚咽道「郭允箏!你話過——你話過我叫你做乜都會做!你同我行開!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打——」
鄭雪蕾粉桃色的嘴唇皺起來,兩眼的淚水湧流不絕,可是郭允箏堅持緊抓住鄭雪蕾的雙肩,直至鄭雪蕾氣力已盡,只能被他抱住。
「小蕾……」
「你行開!嗚、我唔要聽你講、你同我躝開——」
「小蕾,」郭允箏雙手抱住鄭雪蕾嬌小的身體「我一定會聽妳講,我永遠都會聽妳講。妳叫我做乜,我就會做,所以,妳唔可以放棄,妳絕對唔可以放棄,妳一定要繼續堅持落去。妳係今年校園祭嘅總籌委,妳係未來學生會會嘅會長。」
「嗚、嗚……」郭雪蕾咬緊嘴唇不斷悲泣「你收聲,你同我收聲——」
「小蕾,妳聽我講,仲有野未做完,妳唔可以係依個時候放棄。妳要記住一定有方法,一定可以繼續行去。」
「嗚、嗚嗚……嗚……你躝呀……我唔聽、嗚、嗚……」
「唔得!小蕾!」郭允箏緊抱著鄭雪蕾,揚起聲線在她耳邊的「妳今次一定要聽我講,妳依一刻咩都唔可以做!」
鄭雪蕾第一次在郭允箏身上感受到男性的力道,一再止不住雙眼的淚水,
她真的完全沒有設想過這一刻嗎?也並不全然,她知道許愛悠詭計多端,擁有眾多社團的人脈,單就擾亂校園祭這一點而言,她大概有無限多的方案。
「嗚、我……我……我要、嗚、嗚……」
「妳要打就打我,要摑就摑我。妳對我做咩都可以,但其他人……絕對唔可以!妳仲有其他野要做!」
郭允箏抱著鄭雪蕾的頭,用訓話般強硬的語氣說。原來他也有這種聲線嗎?
從設備、人手到場地安排,鄭雪蕾一再防止許愛悠可能發動的攻勢,結果原來致命的只需要一擊。
即使她內心作為演習準備過無數次,但原來真正要承受的時候,是如此的無助,如此的痛徹心扉。
她模糊的淚眼望向學生會辦公室所在的位置,辦公室的門正關著,尤天勇,你在看著嗎?你早預料到會這樣嗎?
「嗚、嗚……嗚……點解……嗚……」
「小蕾,我一直都相信妳,從來無懷疑過妳。聽我講!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小蕾!妳望住我!小蕾!妳一定要繼續行路去。」
「唔、嗚嗚……嗚、嗚……」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當人們只能相信愛的時候,往往就已經是一無所有的時候。
郭允箏將鄭雪蕾的臉靠在他的臉旁,鄭雪蕾逐漸軟弱無力的雙手垂在他的胸前。
然後郭允箏對身後的許愛悠點了點頭。
許愛悠這才察覺到,自己原來也被嚇得嘴唇半張﹐她回過神來喘了口氣,又發現有人拉住她的上臂,只是她剛才怔愣著沒有注意。
是阿北。
阿北也用意外又複雜的表情,看著郭允箏與鄭雪蕾。
「大小姐,妳 okay?」
許愛悠又再吁了口氣,茫然地走近阿北,只是點頭:「Okay……無野。強強,爭取時間,開始啦。」
站在操場中央椅子上林強收起「O嘴」的驚詫,咬了咬牙,重新抬起鬥志高昂的表情,拾起咪高峰,張開雙臂大叫:
「Ladie & Gentleman!史無前例嘅操場聖誕校園祭!正式開始!Everybody,leeeeeeeet'ssssss Rock'N'Rooooooooollllllll」
搖滾樂隊與交響樂團再次合奏出輕快節拍的聖誕音樂,掩去剛才戲劇化的一幕。操場上的每個社團,也再次準備把握時間,盡請享受這一年一度的校園聖誕派對。
許愛悠面向阿北,按住胸口傻笑著深呼吸:「嘩……到底發生咩事呀?你幾時係我後面嫁?」
阿北撫順著許愛悠的雙臂,平服她那且驚且愕的笑臉:「大概……都係郭允箏衝出嚟果陣啦,我諗住拉走妳嫁,但妳郁都唔郁。」
「痴線……」許愛悠失笑說「我點都估唔到鄭雪蕾會出手打我,真係嚇死me。」
阿北望向許愛悠的身後,活絡的操場人群當中,已沒有了郭允箏與鄭雪蕾的身影。
「結果證明妳都唔係天不怕地不怕。」阿北說。
「我從來無咁講過。」許愛悠笑說。
這時候有舞蹈社的成員走到許愛悠身邊,對她說:「師姐,表演要開始啦。」
「我做野先,」許愛悠握了握阿北的手臂說「陣間再講,都多謝你……出手想救我啦,雖然最後救我果個唔係你。哈哈。」
「妖。」阿北擺手,許愛悠回頭嘿嘿笑著,隨著其同伴走到操場另一端。
舞蹈社其實早有預備,已在操場中搭起了簡單的臨時舞台。
舞曲響起,阿北看見許愛悠與眾多舞者穿著性感又活潑的衣裝,各就各位,在眾人高昂的歡呼聲下,於操場上踏出今年校園祭舞蹈表演的第一個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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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3。
尤天勇坐在會長的辦公桌前,隨意地掃視著學校的官方社交媒體。
眾多學生透過學校校名的 Hashtag,上載了在操場熱烈歡鬧的合照,幾乎每分每秒都有新的照片。
Mimi 將一杯咖啡放在尤天勇桌前,然後說:「我問過校工,佢地話大概個零鐘後就會恢覆供電。」
尤天勇繼續看著社交媒體的影片及照片:「有無話原因係咩?」
「機件老化,」Mimi 回答「佢地話,之前依個月,其實都有幾次小問題,只係都響學校食飯或者放學時間發生,今日終於出現大故障,都唔係話意料之外。」
尤天勇捧起溫熱的咖啡,思考著說:「理工學會、電腦技術研究社、交通工具同好會……依班宅男多數都係理科,叫佢地搞下機件野,應該唔難。」
「可惜……」Mimi 微笑說「我地學校都有番咁上下歷史,無乜裝到閉路電視。」
「唔係壞事丫,依家大家玩得幾開心呀。」尤天勇向 Mimi 展示社交媒體說。
「其實鄭雪蕾佢都好用心去準備今次校園祭,有少少鄧佢可憐……」
「唔會啦,」尤天勇將咖啡靠向嘴前「許愛悠就係為咗同佢合作,先至——嘩!!!嘩——Mimi,頂!!咩嚟嫁依杯!咁難飲嘅!?唔係妳沖嫁下話!」
尤天勇像被電擊般看著眼前的黑咖啡,忍住不將那充滿不協調苦味的咖啡噴吐而出。Mimi 被尤天勇激烈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
「梗係唔係我沖嫁啦,」Mimi 說「我岩岩係操場買返嚟嫁,係『咖啡研究會』嘅師弟妹沖嫁,你咁都唔俾面?」
尤天勇用手持毒藥的表情望向手中的咖啡,聞了聞那味道又露出鄙夷的目光:「師弟妹還師弟妹……真係,點飲呀……Mimi 妳不如落場,指導下佢地點樣沖咖啡。」
「學你話齋,佢地玩得咁開心,我唔落去打搞佢地啦。你呢?會長大人,你唔落去出現下?」
尤天勇用敬謝不敏的目光放下咖啡,搖頭調侃說:「依家唔止有許愛悠,仲多咗鄭雪蕾,我真係驚我落咗去上唔番嚟呀。」
Mimi 拍了拍尤天勇桌上的公文袋:「咁堆選票點呀?」
「唔洗急啦,食埋個飯先。」尤天勇優哉悠哉地看著手機「操場有無咩野食賣呀?」
「頭先我望落去都 ok 呀,甜品又有,珍珠奶茶又有,日本野又有,一陣再幫你睇下。」
「Mimi,」尤天勇搖了搖咖啡杯:「咁妳到時幫我讚下咖啡研究會班師弟妹,話佢地沖得唔錯,不過妳依家沖過杯新嘅俾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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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2。
那彷彿是一場古典時代的市場慶典。
美術學會的學生,席地在操場上用粉筆繪畫著大型的畫作;廚藝學會直接從將爐具搬到操場上,到處分發或義賣造好了的食物;攝影學會捨棄了沙龍,轉投即影即有的操場路拍;園藝學會佔據了跑道旁邊的林地,邀請有興趣的學生加入整理雜草,鞏固樹枝與花圃的工作;動漫社及角色扮演社提供Cosplay服裝或道具,不同的學生爭相戴著假髮,穿著動漫人物的服裝拍照流念;搖滾樂社、交響樂團與電音社合作演出,不時更有學生走到台上與難得的live樂隊即席演唱;交通工具研究社的眾多男生們,甚至搬來話劇社幫忙製作的懷舊巴士及地鐵場景,吸引不少女生打卡合照。
今天之前,操場往往只是學校公式集會及體育比賽的場地,從來沒有人想象過或感受過,原來操場是如此自由的空間。
阿北作為橋牌學會的會長,也故且擺了一張學生桌,隨手寫了「橋牌體驗」四個大字,再一個人坐著。
直到他終於等到三位年輕學生受好奇心的驅使而坐下,就開始解釋橋牌的打法。
「橋牌呢,」阿北解釋著說「其實好講求合作、心理戰,同埋最初嘅『叫牌』,基本上你點樣『叫牌』,就已經決定咗你勝負嘅一半……」
阿北對三位學弟妹介紹著玩法,三位後輩似懂非懂,故且跟著阿北玩了一輪。橋牌是無論如何都能進行下去的比賽,阿北避重就輕,牌局一路打下去,其實也不知道他們懂了沒有。
「您好呀,依個係咪橋牌呀?我可唔可以參加吓呀。」
阿北的對面突然走來一位穿著深紫色長裙的女生,她的身材很修長,容顏有種說不出的高貴氣質。她手執著一本筆記本,對阿北微笑著。
不少舊生都會專程回校來看校園祭,阿北猜想她也是:「呃……當然可以呀,妳係師姐?」
「唔好叫咩師姐啦,叫到老曬。」她溫柔地婉笑著說「可唔可以解釋下玩法呀?我頭先望咗陣,應該係 German Bridge?」
阿北揚起眼眉,既然她知道橋牌有不同體制及風格,那她就不是新手了。阿北點頭:「係呀,係 German Bridge,大家比較易上手。」
其中一位師弟讓坐起來,讓她坐在阿北旁邊。她依舊用優雅的姿勢說:「咁請你手下留情喇。」
阿北再次簡單解釋規則,然後開始發牌,那女生與另一位師妹同組,而阿北與另一位學弟同組。四個人緩急有致地戰了一回合,結果還是阿北贏了,但也比預料之中多了兩墩。
「呵呵,輸咗添。師弟你叫咩名呀?牌路幾好,又穩又準。」
「我係……嗯,叫我阿北得啦。」
「阿北師弟你好,多謝你陪我玩咗鋪,或者陣間有機會再見啦。」
女生逕自站起來,深紫色長裙像冬風的一道花卉,那渾身散發著近乎飽和的高貴令阿北有點目定口呆:「呃……好呀,嗯……」
阿北目送著她站起來轉身,卻有人拍向他的後腦。
「死仔!又係度賭錢啦,仲要教壞班學弟妹添!」
阿北沒好氣地回頭:「喂許大小姐,我講咗幾多次呀,打還打唔好打頭呀。仲有呀,我話咗幾多次我唔賭錢嫁囉,賭錢果個係林強,依啲係德國橋牌,正經野嚟。」
「超~」許愛悠手執著手搖飲品,站在阿北身後,拍著阿北的肩頭說「又唔見你教我玩!」
「妳都無叫過我教妳!」阿北瞪大眼晴「況且妳都坐唔定嫁啦,依啲野唔岩妳呀。」
「嗱嗱嗱嗱嗱,」許愛悠向阿北揮著指頭「又係度睇死我啦,擺明就係唔想教我,一陣俾我發現原來真係用嚟賭錢嘅!多多藉口!」
「話咗唔係用嚟賭錢……」
「愛悠師妹,睇嚟妳心情唔錯,咁就好啦。」
阿北與許愛悠同時望向前方,那穿著深紫色長裙的身影原來並未遠去。
許愛悠咬住飲筒的嘴巴驟然不動,用意外的語氣說:「紀彤師姐……?妳,嗯……好耐無見啦。」
「係呀,畢業之後都無見過。妳幾好嘛?」
阿北來回地看著許愛悠與這叫「紀彤」的學姊:「咦,乜妳地識得……許大小姐?」
阿北發現,許愛悠再一次露出今天早上那表情,那像凝結了千言萬語,卻無言以對的表情。
「我……幾好。」許愛悠放開在阿北肩上的手「妳……係咪、嗯……自己一個返嚟?」
「我係自己一個嚟,」宋紀彤說「如果妳要問阿年的話,我真係唔清楚。」
『阿年』。
阿北望向許愛悠,許愛悠只是帶著不屬於當下的空洞眼神,望向似乎不存在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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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林之年站在天台上,俯瞰著熱鬧萬分的操場。
「啊,小悠佢終於都夢想成真啦,舊年因為尤天勇同樣係籌委,所以搞唔成係操場玩校園祭,今年係佢畢業前嘅最後一年,算係還咗佢一個心願啦。」
高空的寒風吹過林之年的髮梢,他卻像不覺寒冷,繼續看著操場上的眾多後輩說:
「可能阿勇都明白依一點,所以無出現,等小悠可以專心享受依一切,不過,如果我仲係學生會會長,點都會玩埋一份。哈哈,你唔洗咁望我啦,人總係會自我推翻或者幻想唔同嘅可能性嘅。」
林之年對身邊的那人說:「舊年的確係我阻止咗小悠佢搞『操場校園祭』,但事過境遷,諗番轉頭好多野,都可能會有另一個可能性。我地始終係人嚟,人就係會幻想,會假設,會呃自己結果可以唔同。」
林之年說完,默然片刻又說:
「你呢?你有無諗過,你嘅校園生活,可以唔一樣?」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冷峻的眼神看著操場,看著平凡地享受聖誕慶典的眾生。
「得番我係度,你唔洗咁拘謹喎,我都離開咗學生會啦,對於你地嘅明爭暗鬥,我都干涉唔到。」
「……我正正係對明爭暗鬥無興趣。」
那人終於回答了。
林之年會心微笑:「我明嘅,但正如我成日都話,往往唔係人改變制度﹐係制度改變人。有時我都會諗,到底邊個先係第一個推動者,所謂嘅『第一因』,係小悠,定係阿勇,定係鄭雪蕾師妹,定係學期初接吻果兩位同學。抑或,真係存在所謂嘅『不動的動者』,Unmoved mover?」
「ὃ οὐ κινούμενον κινεῖ,」他接著說「『ho ou kinoúmenon kineî』。古希臘人提出依樣野,正正係想講……推動所有野嘅,可能就係我地人本身嘅智性同意志。」
林之年大笑道:「真係呢,我當年應該要同你學下依啲外語,係大學入面呃下 credit 都好呀,唔使下下都硬食曬啲濕鳩 elective。」
「你今日約我,真係只係為咗聚舊?」
「係呀,」林之年對他投以俊朗的微笑「我都話咗囉,我都畢咗業,你地做咩,我唔會再干涉。」
他沒有再回答,只是轉身離開。
「你去邊呀?」林之年問。
「去干涉你唔會再干涉嘅野。」他頭也不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