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
1/4(雪)
你知道嗎?每天下的雪,都不一樣。

今天下的雪很輕,輕得令人疑惑為何雪片會下墜,無數的雪片從天飄落,卻連一絲最輕微的聲音也沒有,看久了甚至以為失去了聽覺,世上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音,只有飄落不斷的雪,無數的雪花像碎裂的雲,那麼安靜,那麼靜默,灰塵狀的白點在空氣中碎落,直到融入了白色的大地裡。

我曾經用眼睛鎖定了某一點雪花,從它降下,在空中飄舞,追蹤那無形的軌跡,直到它落到雪地上,我以為我能把它找出來,撿在手裡,但原來那像一滴水落入了汪洋,落下了,就永遠不再存在。

荻。




 

荻蓋上了日記本,關上窗戶,她摸了一把自己的頭髮。日記本的封面是用某種毛燥的材質制成的,闔上本子的時候,總讓指尖帶過粗糙的牛奶色表皮,像已經老掉風乾的記憶。

荻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曆。博已經離開了兩個多月。

那天他在醫院裡,要她推開窗,便看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花從窗外飄進醫院的病床上,落在博那因為化學藥品和電療而枯乾了的臉上,溶成了透明的露水,然後再隨著博的生命無聲地蒸發。

博臨終前只向她交代了一件事:

「記得每天,都選擇一件日常的事情記下來。」





嗯。

荻應了一聲。嗯。然後又應了一聲。

喪禮上,白色垂落的布匹飄散著靈魂般燭光,博選擇了火化,而不是土葬,也許是他想要完全消失,而不是在泥土下污穢地腐朽,從血肉之軀到白骨。

那天她回到家中,找出一本從來沒有用過的筆記本。

白色的封面,略帶酸味的白色單行紙頁,她拿出墨水筆,凝望著沒有任何文字的植物纖維,金屬的筆尖擱在紙頁的左上角,黑墨水烙在出一道橫線,荻的指尖像扶乩,無形的力道操作了她的指端,勾勒著灰黑色的筆劃,寫完了,她在發現自己在寫那個字:





「博」

博跟自己戀情沒有任何值得渲染的戲劇性,兩人是小鎮中的居民,在國中時認識,然後升讀了同一所高中,因為班級的活動而慢慢靠近,慢慢牽起了手,慢慢接吻,慢慢在小道中漫步,慢慢地看著同樣的星空。

「荻,我有肝癌,剩半年了。」

那天,博這樣說,然後荻點了點頭,她說:「噢,那明天的便當還要醬淹蘿蔔嗎?」

博曾經說過,在某個夜裡,看著遠方的海,人能夠做到的,其實很少,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自然現象,相遇、相愛、吵架、被解僱、中了兩百元樂透,丟了心愛的洋娃娃,最愛的拉麵店倒閉了,母親煮湯時忘記了下鹽,柴火升起的煙薰痛了眼睛,這些都是陽光或雨滴或風,只能感受。

博接受了藥物治療和電療,他說,那都是用生命換時間,也許能多活過兩三個禮拜,氣力卻愈來愈少了,後來,博每天就在醫院裡徘徊,再後來,博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


博:




12/27 (陰)

父親陪我到你的靈堂後,回家,抽起了煙,是我記錯了嗎?我總覺得父親好久沒有抽煙了。

從我長大以後,便記得了父親抽煙的畫面,母親總要他戒掉,他卻總是不理,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到我家裡的時候,父親遞上了煙問你:抽嗎?你尷尬地揮了揮手,然後父親便拿起了火機,走到花園的廊上,穿著和服背影的升起了一盞白濁,花園的夜裡,煙染上了家中的暗燈,那天你不太敢說話,我和你並肩坐著,看著升起的微光,還有刺鼻的煙草味,就像現在。

以往我不懂,為什麼大人總在無聊才抽煙,似乎那是一種工作。

父親煙端上的火屑很刺眼,忽明忽滅。

荻。
 


荻蓋上日記本,她不知道為什麼博要她寫日記,「記得每天,都選擇一件日常的事情記下來」,荻不是寫日記的人,小學時候,老師總會鼓勵孩子們去寫日記,而荻從來沒有寫過,她總以為,能寫日記的人,都把記憶看得太重,人的時間其實很多,而事件卻很少,時間沒有改變任何事情,只是操作了細節。





淡色的起居室裡,荻看著木桌上的日記本,周遭沒有任何變化,冬天的空氣像真空般安靜。

那是博離開世界的第一天。


博:
12/29(微雨)

我碰到我們的舊同學,羚,你還記得嗎?那個吹長笛的女孩。

她春天要到城裡去工作了,在進出口公司當小職員,她手上總帶著放在黑色布袋裡的長笛,那像她的護身符,我們說著話,走過小時候我們喜歡遛躂那片荒草地,羚拿著那銀色的長管,她說,要聽嗎?

她吹起了一首曲子,我聽過的,我記得你也聽過,長笛的獨奏曲,很悠長,很孤寇,如果冬天的天空會說話,便是這種音調,音色吹過灰綠色的草原,曲子完結了後,羚說,那是巴哈的A小調長笛獨奏曲。

是哦,原來是A小調的長笛獨奏曲,我記得,你很喜歡這首獨奏曲。你跟我提過很多次這曲的名字,我總記不起來。巴哈的A小調長笛獨奏曲。





A小調的長笛獨奏曲。

荻。
 


博:
12/31(雪)

今天又開始下雪了。

有時候,我總覺得下雪很可怕,下雨,刮風總會帶著各式的躁音,下雪卻沒有,早上推開窗,天地突然染了白,沒有任何的先兆,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下雪的?是天地初開的時候嗎?記憶裡那個沒有雪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我好害怕,為什麼,總是那麼突然的,我好害怕,沒有任何預兆的雪。





好害怕。

荻。
 


博:
01/04(雪)

因為雪天,今天父親沒有去工作,跟我和母親留在家中,母親說,那我們來煮火鍋吧,母親將老舊的火鍋爐找出來,你有看過的,需要用瓦斯罐的那一種,母親煮好了湯底,卻發現爐無法點燃,不管我按了多次開關,那藍色的火苗啪地燃著後,剎地便又寂滅了。

我一直按,一直按,卻總是無法打出那蓮花狀的炊火,我一直按,一直按,打火的聲音咔嚓咔嚓地響,像繡了的齒輪。

我沒法點燃那火花,母親說算了,我的姆指泛起了紅印,面前的機械好討厭。

真的好討厭,那點不著的火,好討厭。

荻。
 


每天晚上,荻便在燈下寫著這些由單詞組成的片段,寫了大概兩個禮拜,她翻回自己的筆跡,便想起了小時候她到個某長輩的家,那頭髮花白的長輩精通中藥,家中其一面牆是百子櫃,整個櫃由數不清的小格子抽屜組成,她好奇拉開了幾個抽屜,每一個櫃子都是不同類型風乾了的植物,每打開一次櫃子,都是一次意外,原來那裡面埋藏了這些東西喔,咦,這個櫃子我之前不是打開過的嗎?


博:
01/06(雪)

原來你的那本法文書,留在我的家裡了。你之前不是說,忘記了把它放在哪裡嗎?原來就在我的書架上。

你用了綠色的書籤,像一根草,我翻開那一頁,下面有一句你劃了紅色的橫線,我不懂法文,那是你讀過的一句話嗎?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用指尖在紅色的橫線上擦過,似乎那讓我瞭解那句話的意思,但我還是不懂。

那頁之後,再也沒有任何的記號。

我還是不懂。我好想知道。
 

荻總在日記的最後寫上自己的名字,彷彿那是寫給博的信,寫到這裡,卻寫不下去,自己的名字變得無比沉重,她暗暗覺得不應該再寫上自己的名字,寫上這一個「荻」字。

她闔上日記本,將日記本抱在胸前,那日記本的質感壓迫著她的心跳,她深吸了一口氣,房暗的溫暖讓玻璃窗結了水氣,窗外是霧化了的雪,一陣又一陣的白色微粒的彷似終有一天會積滿荻的房間,從外面的世界湧進來,將她淹沒。

她寫不下去了,再也寫不下去了。

為什麼要我寫日記?那天之後,再日常的事物,都聚上無以名狀的重量,家中的燈光,窗外的凝結又化掉在凝結的冰尖柱,父親的一句問侯,同學寄來的名信片,她嘗試打開日記本,是斷章了的日記,她無法續筆,或是她不願意續筆,她無法在書寫任何的細節,對於這個沒有博的世界,她腦裡處理文字的編織機的所有弦線都斷絕了。

某天,她將家中栽培著百合花花瓶的廢水倒到外頭去,卻聽見了鄰居的小孩在哭,她繞過去,看見墊了布竹籃中躺著一隻灰色的小狗,那頭半閉了眼,微開的眼皮像乾涸的唇,裡面是凝結了混濁感的眼珠。

死了,那小狗。

鄰家的小孩坐在地上不斷抽泣,用手背拭著紅彤的臉上流落的淚,咽哽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呼出斷斷絕絕的白霧,小孩看起來有七﹑八歲了,那頭小狗跟他相守的時間也是這個年紀罷,荻沉默地看著小孩的哭泣,心頭前所有未有的空洞,寒冷的風能從她的胸間穿過,發出長笛般的低嗚。

死了,那小狗。而那小孩在哭。

那天晚上,入睡之前,荻一直看著那小狗的身軀,灰色的毛髮,沾上了雪片的髮端,冰結的霜雪蔓延失去了體溫的肉體,連舌尖﹑瞳孔﹑心跳都要凍結,它的生命將永久埋葬這無盡的冬雪裡。


博:

 


一月的末端,雪勢減弱,那天早上荻起床後,窗外沒有降雪,推開窗,她看見了,從家中的看到某個平原上,有一株枯樹,深楬色的枯樹幹像迄立在雪海的鶴,枯乾的枝椏指向微光的天際,荻穿了厚重的毛衣和雪靴,走出房間。

昨夜積雪不厚,但仍然讓荻的足印連綿出一道虛線般的軌跡,愷白的世界孤絕了形單隻影的荻,她一步,然後一步的走出去,朝向那枯樹。

她想起了,某個夏夜,那樹仍然枝葉繁盛,嫰綠的樹蔭間透露著精密的星空,那夜博牽著她的手,走到樹下。

沒有博在她身邊荻,呼著喘急的氣息,踏出了一串悠長的足印,終於走到那樹下,她伸出手,觸上那粗糙的樹,樹皮上疙瘩的硬皮略略刺痛她的冰凍的指尖,樹的溫度雖然不溫暖,卻並不冰冷,是恆常的樹溫,像草藥和各種植物永恆持存的生命。

她繞著樹幹,轉了一圈,突然卻看到,在樹幹的某個凹洞裡,有一張白紙。

她探出指尖,夾出那張白紙,白紙撕了一半,折了兩摺,打開──

荻的眼角瞬間被全身的水份擠壓,崩出了淚。

那是博的字跡。

紙上只有三行的字:


荻:

不要哭。

博。
 


荻的雙腿一軟,跪在細碎的雪地上──白痴──博死後,這是荻的第一次流淚──就因為你要我不要哭,我才會哭,你明知道的──荻用模糊的雙眼看著那黑色的筆跡,是博,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來到這株樹邊,留下這個張紙條。

荻張開顫抖的雙唇,無聲的嚎泣,是的,我知道了,你已經不在了,你已經死了。她握著博的小紙條,那乾弱的紙片,那是他在世上最後的痕跡,從那以後,羚的長笛,父親的煙蒂,母親的瓦斯爐,博讀過的法文書,那都已經是博無法再去擁有的日常。

博已經不在了──荻這才發現,原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事實,博已經死了,再多的生活細節,也無法再去書寫出他的身影──這就是死亡,現實的各種形式再也無法重構那曾經的存在,她寫了多天的日記,原來都寫錯了,博要她的寫的,不是關於他的世界,而是沒有他的世界。

荻張開口,用力呼吸,滿地的雪,天上的雲,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的呼吸,像初生的嬰孩,第一次嘗到空氣的味道,和死亡的事實。

荻閉上雙眼,平息著滿眼的淚,那年,在那有著以光年為單位的時差下,博跟她,一起看著滿天遙遠又神秘的星空,那一刻的當下,就像現在,就這個博已經離開了的世間,像那雖然枯去卻依然竚立的樹,永遠的留在荻的腦裡。

那天,荻回到房間,打開日記本,將博的紙條夾在她所書寫過的日常當中。

荻的手掌像兩片海葵的葉,盛著日記,然後闔上,靜靜地收藏了她所有的日常,與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