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有關承諾的故事。

「嗱,放咗學嫲嫲買雪糕你食。第一日返幼稚園要聽話呀。」

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仰起頭,雙瞳內蘊藏對未來未知的恐懼,同時又帶著一絲好奇。

老婆婆以為小孩子不相信她,便用一隻粗糙起繭的尾指,扣住小孩子細嫩的尾指。

「勾咗手指尾就無得反口㗎啦。」





小孩子臉上綻放出陽光的光線,熱力蒸發了恐懼,帶著期待走入色彩斑斕的幼稚園。

承諾,是一種對未來不安的定心丸。說到底,其實承諾還不是基於不信任的約束。要是相信對方,生意伙伴何必要簽合約?要是相信對方,你為何又要口頭言之鑿鑿地承諾另一半你會娶她?因為種種的不相信,承諾這一回事便應運而生。

然而,這個故事,是講述承諾如何令人由不相信變為相信,由倚賴承諾變得不需承諾。

現在,小孩子由一個揹著SPI的小不點,眨眼間變成一個揹著Y-3的青年。

在這段光景,青年接觸了不同的人、認識了不同的朋友、建立了不同的圈子,也見識過社會各種的黑暗。





「承諾?你唔係信呀嘛?」

我相信每個人初初造訪這個星球的時候,都只是一隻鸚鵡。沒有人教牠說話,牠不會說話。沒有人Hi牠,牠也不懂「Hi返你轉頭」。人亦如是,父母沒有打過他,他不會知道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暴力可以有效解決問題。沒有被人欺騙過,他不會知道講承諾的人是多麼天真,而且蠢及無法生存。沒有被人欺騙過,也不會不再相信。

青年和每一個你一樣,都有欺騙過人,都有被人欺騙過。他也被母親欺騙過利是錢會替你好好保管、他也被父親欺騙過橡筋會吸血、他也被女朋友欺騙過就算他窮也不會嫌棄他、他也被老師欺騙過盡力便能夠入大學、他也被洪卓立欺騙過友好能夠一生一世。

每一個我們都是「他」。

本來篤信的信念,抵不住現實的衝擊,使青年都不再相信承諾。久而久之,青年跟所有人一樣,把承諾當成謊言的種子,不斷栽種在身邊的土壤。





連沒有欺騙過他的,他也沒有想過對她守承諾。「承諾?你唔係信呀嘛?」

只不過是在這個充斥著謊言、瀰漫著不信任、氤氳著手段的社會,他和我們一樣,都被同化了。

當每一個人都撒謊時,守承諾的人竟變成異類。

正常和不正常的界線,亦漸漸模糊。

小時候的少年,恰逢經濟不景,雙親都疲於在外奔波。少年就在嫲嫲家中長住。嫲嫲的樣子很年輕,到哪都被人誤以為是小孩子的母親。事實上,嫲嫲一早已身兼多職了。不僅樣貌年輕,嫲嫲個性也很活潑。雖然年過半百,但她總愛帶著小孩子四處走,這裏瞧瞧、那裏玩玩。即使不富裕,嫲嫲也想她的孫兒見多一點、懂多一點。

「下次默書有進步就帶你去濕地公園,好無?」

「吓,我啲同學仔話好貴㗎喎!」

「貴咩吖,嫲嫲應承咗就係㗎啦。我幾時有呃過你呀?」





在青年的記憶中,嫲嫲的確沒有嘗過食言。

自從青年讀完小學,父母也掙夠錢,生活也沒有以前那麼艱難,有能力供青年就讀私立學校。短短在這個社會縮影沐浴半年,青年漸漸被私立學校非富則貴的同學同化。

「喂,下星期去你屋企做project好無?遠唔遠㗎?」

「可以呀,我住XX邨,喺學校有小巴直到㗎。」

同學們的眼神驟變起來,向青年投向防範的目光。

「乜原來你住公屋㗎……」一個居住在尖沙咀的同學不諱言。

「吓……咁我唔去啦……」另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同學直截了當。





青年一直不認為跟嫲嫲住在公屋是件醜事,直至今天他被周遭的人當成怪胎般看待,他第一次知道「階級」這回事。

不久,父母提出讓青年搬回跟他們一起住,青年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應承嫲嫲有時間就返嚟探我呀……」

青年草草答應,「沙啦沙啦」的一聲趟上有點生鏽的鐵閘。青年嗅嗅自己的手,那股鐵臭味令他作嘔。

不過,追求銅臭的自己豈不是更令人作嘔?

就這樣,他頭也不回,離開了他成長的地方,離開了陪他成長的嫲嫲。

在屋內聽到升降機到達的聲音,嫲嫲忍不住微微打開木門,在一條小隙中目送青年踏入,關門,直至消失。青年一直也沒有回過頭,因為他並不留戀這裏一桌一椅。

嫲嫲就知道,那個承諾,青年很難會兌現了。





搬到了父母位於何文田的新居,青年聞到了皮革、香薰、冷氣機的氣味。他知道自己由「屋邨仔」升呢到「私樓仔」了。

帶著這份自信、這個背景,青年在中學的社交圈子混得相當不俗,長袖善舞的他很快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

青年的新居距離學校不算太遠,途中恰好經過嫲嫲的公屋。在初中時,青年乘坐校車上學,由於就讀的同學都是富家子弟,公屋屋邨並沒有站。要是誰在那裏上車,恐怕都會被全校團結一致地排斥。

這個時候,青年的表妹,嫲嫲的第二個孫兒出生了。她的父母也把表妹交給嫲嫲照顧,就像青年的父母一樣。嫲嫲年紀大了,再沒有人讚她年輕了,她仍然盡心盡力照顧表妹,給她最好的,但嫲嫲並沒有忘記過青年,哪怕青年多久沒有兌現那個承諾。

嫲嫲知道青年的校車途經這裏,也清楚這裏不會停站。但她只知道,她好久沒見青年了。再不多見他,她怕沒有這個機會。

所以每天清晨五點,大地還是暗黑一片的時間,嫲嫲就會起床。晚上照顧初生的表妹已夠吃力,徹夜難眠。但她堅持每天五點起床,抱著被厚被裹著睡得正酣的表妹,走到那個校車會經過的紅綠燈位。有時幸運的話,紅燈使校車停下,讓嫲嫲多看幾眼青年;欠運的話,綠燈亮起,校車一掠而過,她只看到青年的側面,一秒。

犧牲休息時間,冬天抵受寒風,夏天抵擋炎熱。為的,只是一眼。





因為她怕自己時間不多,隔著玻璃的一眼也變得如此奢侈。

終有一天,這一眼也會變為一種永不能再實現的奢侈。

在無數個黑夜,青年都在蘭桂坊等酒吧,和一群含著金鑰匙的朋友,過著夜夜笙歌的生活。

言談之間圍繞的都是奢侈品、說話句子滲出的都是扭曲得可怕的價格觀。更可怕的,是在不停崇拜、附和、篤信這些價值觀的人。

甚麼最可怕?就是當一樣本來可怕的事,變得不再可怕。

煙霧瀰漫的席中,青年感到褲袋在拚命震動。一看之下,原來是那組曾經屬於他的「家居號碼」的八位數字。

青年放下水煙的吸管,繞過坐在旁邊的朋友出店外接聽。

「阿遠呀,你喺邊呀?」

一聽便認出,是嫲嫲的聲音,是聽得出的期盼。

「酒吧囉,做咩呀?」

「哦……..」

嫲嫲的語氣有點轉變,是聽得出的呆滯。

青年生怕家中有事,再三追問。

「無…….你上個禮拜應承咗我今日生日會返嚟飲湯,尋日問你都話得……我見你咁夜都唔出現,怕你出咩意外咋嘛……無事就得啦!小心啲返屋企呀。聽朝得十四度咋,出門口前著多件衫呀。」

說畢,青年呆呆佇立在酒吧門外。調酒師搖動cocktail和冰的撞擊聲、店內朋友的歡呼聲、四處酒杯清脆的碰杯聲,他統統都聽不進耳。

「我究竟喺度做緊啲乜?」

有時候,人是會突然迷失。

當你在埋首溫習時,有沒有曾經停下來,問自己為甚麼要硬把對生活沒關係的知識強行塞進腦袋?

當你在公司輸入文件時,有沒有曾經停下來,問自己為甚麼要坐在電腦前幾個小時為一樁與你無干的生意費煞心神?

當你在電腦前拚命打lol時,有沒有曾經停下來,問自己為甚麼要為一些拔掉電源就化為烏有的武器捱過多少通宵?

青年在此刻也很迷失,他為甚麼要坐在這裡?說到底,他不喜歡酒,他認為太苦;他也不喜歡在晚上外出,他覺得太累;他更不喜歡與大眾紈絝弟子打成一片,他感到虛偽。

那他為甚麼要坐在這裡?他也想不通,他只知道自己又毀掉多一個對嫲嫲的承諾。

然而,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他能夠毀掉的承諾已經所餘無幾了。

下一次再見嫲嫲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房。離別的先兆,徹底叫青年放下無謂的自尊。

一個電話,令青年冷汗直冒,心臟也像停頓了數秒。青年的腦袋一片空白,他很想大哭,但嚇得雙目無神空洞;他很想大叫,但怕得只能張大喉嚨;他很想跑;卻呆得雙腳重得不能挪動一吋。

青年不想失去親人,更不敢想像失去最疼愛他的親人。

當青年趕到去的時候,見到一個孱弱的身軀,頭上繃著白色的繃帶。青年這時候才看見她臉上深深的皺紋和凹陷的臉頰。此時青年才驚覺,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正面看過她。想不到,是要在她閉上了雙眼,青年才肯把眼光放在她身上。

後來得悉,原來剛學懂行的表妹一下子衝了出馬路,嫲嫲為了把她捉回來,情急之下沒看清路面情況便……

青年不敢再聽下去,心裏暗罵嫲嫲:「點解妳咁要蠢呀……」青年在床邊陪伴著她,深信能夠給予她一些支持,支持她努力睜開眼。他亦希望自己的內疚能驅逐悄悄臨近的死神。

等待的時光,尤其漫長。

時針走了不知多少個圏,她張閉眼神,呼吸一口在世的空氣。他的心也安定下來,卻不自覺地紅了眼。

經醫生檢查後,證實沒有性命之虞,一家人總算紓一口氣。

嫲嫲告訴青年,她在昏迷的時候隱約聽到他在叫自己不要睡,叫她回來煮晚飯,所以,她就這麼醒過來了。

事實上,青年一句說話也沒說過,只是嫲嫲瀕臨生死邊緣時,也是靠她對青年的掛念撐過來。

青年的眼眶也忍不住決堤了,他對嫲嫲說:

「應承我,如果你真係要走,都要畀我見你最後一次。無論點都要等埋我!」

嫲嫲豁達地笑說:「傻孩子,怕甚麼呢?死了就一輩子,不死都半輩子了。」

青年的情緒有點激動:「總之你就應承啦!!」

嫲嫲仍舊慈祥:「好好好,我應承你啦。」

青年冷靜下來,循例問了一句:「真係?」

嫲嫲遞出她癟瘦的尾指,與青年的尾指緊扣在一起。

「我幾時有呃過你?」

不過自此之後,青年和嫲嫲都知道,死亡離她不遠了。

嫲嫲出院後的一個週末,青年故意早起,陪嫲嫲到茶樓去。青年怕以後的週末,再沒早起的理由。

人就是如此,面臨失去的危機才會急於表露珍惜。

「之前你二嬸教我上網,我睇到新聞,你宜加中六係咪就嚟要考……D……G…咩入大學呀?」

「係DSE呀嫲嫲。」

「哦……好深㗎?」

青年點點頭,自己終日聯群結黨沉迷玩樂,是沒有考入大學的可能了。老師知道他資質不俗,要是能下苦功,肯定能平步青雲。可惜,別人差不多衝線,嗅到勝利的氣味,自己卻現在才起步,已經輸在起跑線上。

「唔知我有無呢個福氣睇到你大學畢業呢……」

青年把心一橫,壯志雄心地點頭說:「放心,一定有。」

嫲嫲沒有猜想這個承諾兌現的機會有多大,只是安慰地呷了一口普洱。

青年答應嫲嫲,同時答應自己,這個承諾,一定要兌現。為自己前途也好、為贖清以往的內疚也好,他的畢業相不能缺少嫲嫲的笑容。

為著一個承諾,青年首次努力嘗試兌現。只剩兩個月,不要緊。「我一定得嘅」青年總在鼓勵自己。他奮力鞭策自己,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跟死神比賽。

在臨赴試場的幾星期,死神還是比青年早一步趕到了。

那個深夜,青年帶著傾瀉的淚跑往鄰近的醫院。他一邊跑,心中一邊默默支持著嫲嫲,青年好怕來不及跟她說一聲再見。

終於,青年發狂似的跑到病床,只見眼已睜不開的嫲嫲。嫲嫲好像知道青年來了,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撐開眼瞼。她想,多見青年一眼。

「…我…來…了……」青年哭成淚人,口齒也不清了。

「我答應過你,臨走要等你來送我嘛。」

青年哭得更厲害了。原來在臨別的時候,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畀唔到你睇我大學畢業啦……」

在這關頭,青年仍然毋忘這個承諾。

「再……應承我一件事……好嗎?」

嫲嫲也開始說不出話了。青年抑制著湧出的悲慟,把耳朵湊到嫲嫲嘴邊。

「將來……如果…書唸不好…賺不到…錢……朋友也沒幾個…沒有地位……權力、只當一個……日夜勞碌的小人物……也不要緊,只……要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就好……好了。」

青年用力點頭。這次,他第一次伸出自己的尾指,竭力扼住嫲嫲冰冷、微微顫抖的尾指。嫲嫲眼瞼慢慢拉下人生的謝幕,她的笑容仍舊和藹快樂。

嫲嫲離開時,留下了面上的微笑,帶走了永恆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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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三、二、一……一個半……笑!」

青年穿上黑色絹質的畢業袍,頭頂四方形的畢業帽,與家人在香港某所知名學府前拍照。

旁邊比青年矮一個多頭的女孩把雙手擋在眼睛前來遮擋炫得叫人睜不開眼的光線,帶著不滿的語氣抱怨:「畢業禮先嚟咁曬,表哥你真係唔好彩。」

少年轉身望向身後刺眼的陽光,眼睛瞇了一瞇,鼻子霍地一酸,對表妹說:「可能,係嫲嫲嚟睇我畢業呀……你睇下,個太陽咁光猛,好似嫲嫲笑得咁燦爛咁呀。」

「我答應過,我的畢業相中,一定要有妳的笑容嘛。」

「表妹……幫我喺度影多張丫。我個頭無塌到丫嗎?……呃……高少少……再高啲丫……我想影埋後面個太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