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的春天總來得遲些。黐頭芒抖落絨毛上的冰碴,數著第一百零七顆露珠墜入岩縫時,蒲公英正用葉片替它擋住凜冽的東北風。「你黏糊糊的爪子總勾破我的花瓣。」蒲公英嘴上抱怨,卻將根系悄悄纏住黐頭芒的草莖——這是我們在礫石堆裡長大的默契。

崖壁上的琥珀時光:
我們的童年浸泡在海霧與鹽粒裡。黐頭芒教會我如何用倒鉤刺偷渡海鳥羽毛築巢,我示範怎樣將種子團成不會被浪捲走的浮球。夜裡砂岩縫隙滲出寒氣,我們把花序靠在一起取暖,爭辯究竟是浪濤還是山風的呼嘯更接近永恆。那時我以為日子會永遠是金銀花攀附的晨昏線,直到那年立夏的焚風越過南丫島。

離散的雙生孢子:
蒲公英記得自己被連根拔起的瞬間。突如其來的西南氣流像巨掌托起傘冠,它看著黐頭芒的倒刺勾住自己莖稈,卻被更狂暴的氣流撕成兩截。「抓緊巖薔薇!」黐頭芒最後的呼喊混著碎葉捲向維港。當它醒來時,已卡在觀塘某棟公屋的晾衣架上。

黐頭芒的際遇更荒誕。某個行山客的羊毛襪帶走它,地鐵車廂的暖氣烘乾種子,最後它被扔進旺角花墟的垃圾桶。在腐爛果皮堆裡,它學會用黏液偽裝成乾燥花,混進一束求婚玫瑰闖進半山豪宅。





水泥地裡的變形記:
蒲公英在冷氣機排水管旁紮根。它把種子壓縮成米粒大,只為穿過鋁窗縫隙;將苦味素淬鍊得更濃,對抗汽車廢氣。某天它發現自己開出詭異的熒光黃花朵——那是吸收太多霓虹燈的後遺症。

黐頭芒的日子在鍍金花瓶中流逝。它學會用倒刺勾住貴婦的真絲披肩,用種子黏液黏合破碎的青花瓷。夜裡它偷飲威士忌杯底的殘液,將自己泡成琥珀色,好搭配主人收藏的明清家具。

中環碼頭的雨  :
重逢發生在二十年後的颱風天。蒲公英的第八千顆種子卡在國際金融中心的玻璃幕牆,黐頭芒正被女主人當作胸針別在香奈兒外套。暴雨沖花睫毛膏時,那抹熟悉的苦澀味穿透巴黎香水。

「你的傘梗居然木質化了?」黐頭芒用刺尖輕觸老友。蒲公英數著對方種子囊上的裂痕:「你學會了光合作弊。」我們在雨刮器規律擺動間交換故事,發現彼此的根系都長出鋼筋混凝土的紋理。





貨輪鳴笛震落蒲公英最後幾顆種子。「現在我能扎進任何縫隙。」它展示莖稈上的防鏽塗層。黐頭芒彈出藏在絨毛裡的微型晶片:「這玩意能讓我被掃進最頂級的堆肥系統。」我們笑出帶著銅鏽與PM2.5顆粒的顫音。

保安的電筒光掃來時,蒲公英隨風遁入維港。黐頭芒悄悄勾走他制服鈕扣,作為給老友的臨別禮。雨幕中我們明白:所有流浪都是為了把故鄉鑲嵌進更堅硬的軀殼。就像蒲公英的苦汁能分解重金屬,黐頭芒的黏液可修復陶瓷裂痕——這世界終究需要被我們這樣的雜草溫柔地弄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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