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之後,有小火靈屁顛屁顛地跑來找黎焰和狂炎,説族長在找他們。倆人雖然準備好要受罰,但聽到老族長點名叫自己時還是不自覺哆嗦了一下。當他們走到天池時,見到灼陽與延燁也在,黎焰頓時舒了口氣。



「看來不是要罰我們呢!」



黎焰環視一圈,並沒有看見老頭。灼陽和延燁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四靈你眼望我眼,做做意思地點了點頭,便算打過招呼了。







灼陽一看見黎焰,嘴巴就癢了起來,率先開口問:「剛才怎麼不來?是我的話就好好炫耀一番。」



黎焰還未回應,延燁就插嘴。







「他的意思是,他很佩服你。」



灼陽立即炸了:「你別曲解我的意思!」



延燁一臉似笑非笑,「曲慣了,直不來。」







黎焰不知道這兩人在耍什麼猴子戲,只覺得他們還真是般配。狂炎並不理解他們的風情,單刀直入問:「族長呢?」



延燁回道:「族長説要去拿件東西,讓我們等一等。」



灼陽的視線簡直就跟黏在黎焰身上一樣,十分沒必要地用一種凌厲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黎焰一番,弄得黎焰渾身不舒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我身上有的東西你也有,有必要看得這麼認真嗎?」







「我就喜歡看!你奈我何?」



灼陽半點不相讓,只是説完後又用力抿著唇,一口氣憋在嘴裏好久,最後才鬆口,語氣古怪地問:「你身上的傷......都好了?」



黎焰微微一愣,想不到灼陽這奇怪的舉動竟然是想關心自己。







「那個......沒事,都好了。」



四兄弟迎來了好長的一陣沉默。延燁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總結:「看來我們還是得多練一練如何聊天。」



這時,老族長終於從火殿的方向徐徐走來。他左手柱著長白山火杖,右手則拿著另一根相似的東西。



黎焰幾個恭敬地低頭喊道:「族長!」







老族長腳步緩慢,自他為天池建起的結界被混沌衝破之後,體內靈氣的運轉就再不如從前,只能維持後來衰老的模樣。黎焰幾個到現在還未習慣師傅這個樣子,心裏總覺得難受。



不過族長樣貌雖然不再年輕,卻仍中氣十足。



「此番大戰,燃霞火仙捨生取義,為守護燃霞山生靈而消散。我手上這把火杖,便是他留下來的。」



族長説著,將火杖遞出。







「狂炎在燃霞奮勇護山,燃霞一眾生靈都大受感動,因此向火神力薦你接任燃霞火仙一職。」



狂炎猛一抬眸,滿臉錯愕。



「可我從未參加過測靈大會,按理來説,我不能......」



「火神已經允許了。」老族長道,「燃霞一戰眾生靈皆見,你的修為和靈力足以勝任火仙一職,你就不必自我懷疑了。」



狂炎瞪著眼睛,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老族長搖了搖頭,心道自己怎麼就教了個傻徒弟,忙舉起自己的火杖,朝狂炎的腦袋敲了過去。



「我都快被燃霞那些火靈催到神經衰弱了!他們天天給我寄信,問你到底願不願意接手燃霞山。你看!他們怕你不肯離開長白山,早早將這火杖連著信一併寄了過來。你再不接的話,師傅我老人家可得長出更多白髮啦!」



「我......」狂炎難得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黎焰笑著用手肘撞了撞狂炎,「你還是接了吧!」



狂炎猶豫了片刻,見師兄弟和師傅都殷切地盯著自己,這才伸出雙手,鄭重其事地接過那沉重的燃霞火杖。



族長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好好整理一下,處暑之後就啟程吧!」



灼陽聞言,屈指一算,疑惑道:「可族長剛才不是説被燃霞那邊催得緊嗎?等到處暑的話,不就差不多半年後了?」



黎焰插嘴:「處暑之後過一段日子就中秋家宴了,到時候狂炎是回來還是不回來啊?」



族長吹鬍子瞪眼,「都説了家宴,當然得回來吃飯!」



「可不是麼?」



延燁長睫半垂,在一旁幽幽地整理著本就整齊的長袖,「徒弟都給他們送過去了,他們還要求什麼呢?自己的徒弟,當然是得在家裏多留些時日,家宴什麼的也一定要回來,才能看看他到底是肥了還是瘦了,高了還是矮了……」



幾兄弟低頭竊笑起來。



老族長的小心思被戳破,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喉嚨,雙手叉腰罵道:「想什麼呢!都快夏天了,天氣熱得很,這時候出發豈不得熱死!」



他説完伸出老皺的手,搭著狂炎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師傅很驕傲。」



狂炎鼻頭一酸,滿眼通紅,一旁的黎焰、灼陽和延燁也都望向了遠方。仔細看,幾人眼中都有淚光閃爍。



「還有一事。」



老族長聲音中透露著明顯的疲憊,「我現在精神大不如前,要處理的事務卻只增不減。我想了想,也是時候把主峯上的事情交給你們了。」



黎族有十二峯,每峯都有自己需要處理的事務,而老族長除了是主峯的峯主,也是黎族的族長,所以要處理的事務就更為繁雜。此時他讓別人替他處理主峯事務,也就是要將主峯峯主一位交出去的意思。



想當年,族長也是先擔任峯主一職,然後才從眾峯主中脱穎而出,成爲黎族族長,再後來還被推上火神之位,只是最後被他自己婉拒了。因此,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主峯峯主一位的重量。



主峯雖大,但就只有四個火靈,此時聽見族長的話,都各自垂眸。



「下個月起,就由灼陽為主,延燁為副,共同處理主峯事務。」



老族長不急不緩地説完,就有人提聲表達異議,而那竟是灼陽本人。



他踏前一步,拱手沉聲道:「灼陽認爲黎焰更適合擔任峯主一職,還望族長重新考慮。」



若是在從前,黎焰必定會認爲灼陽是在裝模做樣地假惺惺,嘴裏説得好聽的話,實際上都是在諷刺自己。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後,他覺得自己或許有些妖魔化了灼陽,總是將他的行徑話語都往壞處去想。



說到底,他可能就是有嚴重的社交溝通障礙,外加躁狂之症,而並非是個黑心的傢伙。



他望著灼陽誠懇的樣子,知道他説的都是真話,想了想,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



「你就聼族長的吧,我倒是覺得,這峯主之位非你莫屬。」黎焰笑道,「憑你對長白山這份沉重的愛......主峯之位,你當之無愧。」



灼陽長尾一挑。



「這話聽起來正常,但我怎麽覺得你是在挖苦我?」



「怎麽可能?」黎焰斂起了嬉笑的表情,看進灼陽的眼睛。



「我是真心的。」



灼陽愛長白山,他在長白山陷入危險的時候從未想過要離開,拼盡全力都要護住山體。他驕傲自大,從小就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爲黎族族長,甚至是火神。這樣的他,當看見黎焰能夠召喚朱雀之後,卻願意退回後方,只希望長白山能由更强大者守護。



就憑這一份心意和胸襟,就足以證明他是主峯峯主的最佳人選。



老族長交代完事情,就讓幾人散了,獨獨留下了黎焰。他招了招手後轉過身去,黎焰像小孩那時一樣緩緩跟在他的身後,一同走到天池池邊坐了下來。



好長一段時間,師徒二人並沒有説話,只是凝望著天池清澈的池水。後來還是老族長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做到了。」



這四個字又輕又淡,隨著風聲散在池面,卻又帶著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撞進黎焰的胸口,讓他不自覺凝出淚水。他腦裏忽然閃過許多的畫面,從一開始眾靈對自己露出的喜愛眼神,到他第一次喚出黎小嘎的情形,還有後來許多年間,那些對自己失望又嘲諷的臉......



現在細細回想,他才發現,自己從未在師傅臉上看到失望的表情。



他想起之前從師傅手上接過的赤簡,上面寫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話——



或許從一開始,師傅就知道他的靈獸並不只是一隻灰鳥。



黎焰挂著一抹淺笑,一滴淚水從他眸中掉落之後便不見蹤影,仿佛不曾出現過一樣。



真相如何,對現在的他來説,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的你有資格做選擇了。如何?還是像從前一樣,只想當個平凡的火靈嗎?」



「師傅你呢?」黎焰反問,「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老族長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問我作甚?你小子何曾聽過我的話?」



「也對!」



黎焰哈哈笑了出來,老族長終於忍不住捏了捏黎焰的臉頰。



「問了也是白問,你這臭小子就不是隻長腳的鳥!説吧,接下來又要到哪裏去浪?」



黎焰頓了頓。



「我打算先跟我哥去燃霞山那邊,等他安頓下來後,我再到處去看看。」



「也好。」老族長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再次開口,「你剛才對灼陽説的那番話......可是不喜歡長白山的意思?」



黎焰吃了一驚,忙扭過頭來。



「怎麽可能?」



他朝師傅笑了笑,勾著師傅的手臂望向天池。



「長白山可是我的家啊......」



***



一晃眼,半年的時光便過去了。



這半年間,紅塵各處的人類各司其職,都在為這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地震所引發的各種災難善後。各國除了忙於處理自己國內的混亂,還互相交流技術、物資和人才。人類前所未有地團結友愛,寒冬那時的混亂幾乎都清理得七七八八,基建也重新在大地樹立了起來。



只是這次,人類在重建家園的時候,將家園的概念延伸至大自然中,因此不難看見,人類為了遷就一棵參天老樹而將建築建成了奇怪的形狀。但也因此,人類比從前淹沒在石屎森林內更常抬頭望天、低頭賞花,還有露出會心的微笑。



山林之中,不再隱藏著廢物棄品,人類走進山中,撿走偶爾出現的垃圾,腳下踏的是地靈所繫的堅厚土地,撫臉的是風靈引領的徐徐清風。海水之內,不再沉積著化學污染,人類躺在水面上,欣賞的是火靈喜歡的和煦暖陽,浸泡身心的是水靈誕生的澄澈海水。



除去了那些濁氣,人類彷彿都重拾了最初純粹的內心,終於能在塵世之中以自己最純樸面貌,做最真實的自己。



而四神在各處巡查,仙靈們如今上報的不再是靈地靈氣如何處於危險水平,而是水靈獸如何能在水中恣意暢游,還有風靈獸如何喜歡在紅塵各處玩耍……



凡此種種,都讓所有生命感到無比快樂。



紅塵忙於善後,各處靈地也不遑多讓。



大戰之中消散的仙靈眾多,各處靈地種下了無數花朵,都是留下的仙靈在紀念他們逝去的親友。鎮鬼泉這邊廂,黃豆、綠豆與黑豆幾個因為世間濁氣大降,靈氣重歸濃郁而不再需要每日奔波巡邏,卻仍忙得焦頭爛額。原因是鎮鬼泉在消滅混沌一戰後聲名大噪,各處都有靈來到鎮鬼泉,想要跟著水仙黃豆一同守護這處於邊界的地域。



屋內,黃豆與黑豆正在討論為半靈們定期輸送靈氣的事,而沐言與綠豆則在商議張羅半靈市集的修建,旁邊還有幾個當時與沐言大打出手,又一同浴血奮戰的水靈參與其中,討論聲此起彼落。



鎮鬼泉泉水旁,紅豆正倚著一塊畸石盤腿而坐,盯著碧綠的泉水發呆,旁邊的雙胞胎弟弟們正在嬉笑著玩花繩。



那日花生化出本體永凍土困住混沌,在混沌破土而出時隨之碎裂消散。只是永凍土乃天生地長之物,生命力無比頑強,竟未完全消失。



黎焰與朱雀在天上盤旋時,驟然看見那山谷內一顆閃亮的晶石,下去撿起來後發現是一塊裹著薄冰的凍土,便交了給紅豆。



紅豆在弟妹們的圍繞下雙手捧著永凍土,感受著手中石頭的涼氣,忽然生出了一種飄渺的信念,覺得她的花生還活著。於是兄弟姐妹幾番商量,最終將永凍土泡在鎮鬼泉泉水之中,期待著有朝一日,花生會像許多年前一樣,再次化出人形,笑著回到他們的身邊。



紅豆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早就坐得腰酸背痛。她緩緩站了起來,轉動肩膀,朝後方的樹林走去。



此時鎮鬼泉上草木繁茂,再不像從前那樣只有寥寥可數的禿木。紅豆尋了棵高壯的樹,踮腳一躍落在一根粗枝上躺了下來,摘下腰帶掛著的琉璃酒壺時,腰間垂吊的兩個香囊輕輕地撞在一起。



兩個香囊,一個是吻世做給她的,一個是她送給吻世的。



她在吻世消散那天,看見自己做的那個香囊從吻世的衣襟內掉出來,落在地上。她垂淚撿起來,才知道吻世不是不在意自己送的東西——



他是太在意,生怕弄丟了,所以只願貼心珍藏。



凌嵐釀的瓊漿她早就喝完了,只是眼淚還時不時脱框而出,她只好跑到半靈市集上去找酒。半靈們知道紅豆要酒,日日都爭相給她送來:花瓣釀的、果子釀的,什麼種類都有。



紅豆舉起琉璃瓶,青梅酒淌過她的喉嚨,在唇齒間留下清淡的香味。清風拂過她的髮絲,紅豆在微醺間伸出了手,感受風穿過指縫的觸感。



吻世散了之後,黎族族長悲痛欲絕。他對黎焰説,吻世本不用散的,只是他不願意捨棄某段為人時的記憶,才未能以最強型態與混沌交戰,以致最後硬接黑蟒的攻擊時,靈石承受不住而破裂。



紅豆知道吻世一定不希望她自責,也不願見她掉淚。她不像吻世那般,在轉世後仍緊攥著那段為人的記憶,不過當時在夢湖邊與吻世雙指交疊之際,夢湖中承載著的阿璃的記憶,也悄然無聲地回到了她的靈石內。



她腦裏時不時會浮現起入秋之後,兩個依偎在開滿金黃花簇樹下的身影。



她垂下的手撫著腰間的香囊,裏面的桂花早就沒味道了,她卻捨不得更換,只因那些花瓣是吻世親手裝進去的。



一點也好,她也想留住自己和吻世之間的聯繫......又或者説,阿璃和阿望繾綣了三千多年的牽絆。



她突然想起去年端午,吻世沒頭沒腦地説的話。



「你叫紅豆,是因為喜歡紅豆,還是有其他原因?」



當時她沒有認真聽他説的話,想來聽清了,也只會覺得此靈實在古怪,怎會想到,那是因為他守著某段有她的回憶?



大戰之後,她獨自坐在樹上發呆時,窩在她懷中的豆豆告訴她,紫衣的哥哥在她昏迷的時候,曾向她表達過愛意。



豆豆說,吻世很愛很愛自己。



只是無論紅豆怎麼努力地回想,她都記不起來了。



琉璃瓶中的青梅酒都灌進愁腸——只是瓶空了,紅豆的淚都未曾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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