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焰吻塵》: 《銘記》

從混沌甦醒，世間的仙靈與濁氣陷入混戰，到後來四神獸封印混沌，風靈吻世以自身靈石修復紅塵大地，這前後不過匆匆數日，卻恍如隔世。



夏安兒胸前的夢石白光漸弱，載塵便先與她一同回去夢界。



載塵的身影仍未落地，半靈孩子們就先嗅到了他的氣息，嚷著那奶音奶氣的「土地公」，紛紛跑來抱住他的雙腿，圍著他團團轉要查看他的傷勢。載塵心中的悲痛被他們這一鬧散了些，溫聲安撫：







「土地公我好得很，沒事。」



他目光掃過孩子們的臉，看到鶴立雞群的故芒憋紅著眼睛盯著自己時，不禁呼了一口長氣，漾出一抹淺笑。







「沒事了，以後都會好的。」



便聽見有孩子大喊：「不行不行！這褲子底下也得翻起來看清楚！」



載塵驚得一叫，連忙摁下了差點要暴露他春光的衣襬，朝故芒投去要人救命的炙熱眼神。故芒吸了吸鼻子，將孩子們都合攏在自己身旁，帶頭站直了身，朝夏安兒深深鞠躬。







「謝謝你，要不是你把我們帶進這裏，我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載塵哥了。」



夏安兒此時還是那副孩童模樣，比故芒矮上好一截，忽然受了這一大禮，生生嚇了一跳。她想扶故芒起來，卻又不夠高，只能握住他的手臂輕晃。



「不用這樣，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圍住了她，此起彼落地喊著謝謝，又一哄而散，跟著故芒跑去遠處玩耍。夏安兒用紅腫的雙眼看著他們離去，心裏的沉重就像被清風吹過一般，繃緊的神色時隔多日後終於放鬆了下來。







載塵在她身旁，問道：「你是怎麼知道他們的？怎麼就想到了要將他們也帶進夢界？」



夏安兒卻搖了搖頭。



「我當時只是發願，願所有需要庇護的生靈全都進到夢界裏來。至於進來的有多少生命，是什麼生命，我也沒有概念。」







載塵眼眸低垂，「忘憂，真的很感謝你......」



夏安兒又搖了搖頭，注意力已經落在了眼前黯然失色的花海。花莖之下，那一顆顆細小的碎石正瘋狂地吸取夢界純潔的力量，夢石的力量也在消退，她必須儘快將人類送回人間。只是她捧起夢石後，載塵卻突然將手覆在她的夢石上。



夏安兒不解地抬頭，載塵的神情無比凝重。



「那書中提過，夢湖能夠承載記憶，也能夠強行留住記憶。此番人類經歷了這場災難，眼看著親人愛人被邪獸殘殺，自己的家園被蹂躪得面目全非。若是他們醒來之後記起這段記憶，定難以像從前那般活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忘憂啊，將人類送出去之前，你可要用夢湖的力量洗掉他們的記憶？」



載塵眉頭輕蹙，沉吟一陣後又道：「不過紅塵此時仍十分破敗，完全洗掉的話，他們的記憶就會與之前的連結不上。唔，不然的話......」



「載塵哥。」



載塵話語一滯，夏安兒抬起了眼眸。







「我將神獸的力量送回人間之後，從星空上看見好多像你和紅豆姐、吻世哥，還有黎焰一樣的仙靈拼了命地與邪獸戰鬥。我看著你們戰得遍體鱗傷，還有許多仙靈犧牲了自己。」



夏安兒想起了吻世，酸楚湧上喉嚨。



「我知道，混沌和那些邪獸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的，這些苦果根本不應該由你們承受。這段記憶，這些前因後果，世界美好的模樣、破敗的模樣，人類都應該記住，又怎能妄想像從前一樣，虛耗資源度日？」



「但我明白你所説的，即便痛苦，還是得努力地活下去......你放心，我會將這一切換成他們能夠理解的模樣，讓他們銘記在心。」



她説話之際，手上的夢石漫著最後的白光，頭上無數星光閃耀，承載著所有記憶的星辰灑落花海，碎石沾上了星芒，在夏安兒默念的咒語下從夢界消失。



夢湖的湖水在頃刻間乾涸，花海與竹林隨之化成了灰燼飄散，連天空都變成了無邊的灰暗。



夢界所有的色彩都在眨眼間逝去，只剩夏安兒身後的木屋依舊立在原處。她手中的夢石變成了一塊透明的石頭，在她凝滿淚水的目光中化成齏粉，從她的指縫間流去。



夏安兒再也承受不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知不覺間從忘憂變回了成年的自己。載塵看著她的轉變，竟也沒有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只默默地蹲在她身旁輕拍她的背。



載塵後來在夏安兒平靜下來後，帶著半靈孩子們回到石屋。



石屋這邊的山坡比從前更綠，風中帶著生氣蓬勃的濕潤氣息，孩子們卻在看見坍塌的石屋後紅了眼眶，有些還忍不住放聲大哭，被其他孩子摟在懷中安慰。



「我們一起活著就好，家還能再建的！」



擁有一個歸處，擁有一個能夠稱作家的地方一直以來支撐著這些半靈孩子的心靈，他們在故芒的帶領下開始整理大戰後留下的破敗，準備要再建起一個新家。



此時的阿苒站在崖邊，遠遠地眺望之前巫曾出現的地方。當時長滿了灰斑的樹木恢復蒼翠挺拔，樹木之前卻不再有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父親身影。



「你的父親並不是召來濁氣的人。」載塵站在阿苒身旁，憂心著阿苒的情況，「他當時那樣，是因為......」



「是因為他被奪舍了。」



阿苒不像預期中的痛苦，輕道：「我知道的，故芒都跟我們解釋了。」



載塵溫柔地拍拍阿苒的腦袋，「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能再見父親一面......真好。」



阿苒默默地擦掉臉上的淚。



「我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想，父親當年對我們的好會不會都是裝出來的？他其實根本不愛我們，只是為了得到我們的靈氣才總是對我們笑，還講故事給我們聽。每次這樣想的時候，我都很痛苦，覺得世上的一切根本毫無意義。可故芒告訴我們，父親當時築起了結界，拼了命也要保護我們，我就明白了——」



「他是真心愛我們的......這樣就夠了。」



阿苒突然拉了拉載塵的手袖，「土地公......」



載塵嚥下喉中酸楚，偏頭輕道：「嗯？」



「我餓了......」阿苒彎彎的笑眼旁還掛著淚，「你可不可以做飯給我吃啊？」



載塵一把將阿苒抱了起來，再翻到肩膀上去，抬著被他撓得嘻哈大笑的阿苒朝石屋的方向走去。



「要吃什麼儘管説，土地公我無所不能！」



月餘後，寒冬過去，春暖花開。



長白山主峯上，黎焰躺在樹蔭下的雪地，仰望天上白雲時自言自語。



「這風也跑得太急了......」



狂炎信步走至，在黎焰身旁坐了下來，瞇眼盯著雲朵。



「今日春祭，又不去了？」



黎焰換了個姿勢，一隻手往後抬，枕著手臂。



「哥你知道嗎？我以前總會偷偷期待著，有朝一日自己振翅高飛的時候，一定要在所有靈面前趾高氣揚一番，不過如今......」



「如今怎麼了？」



黎焰搖了搖頭，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長大了。」狂炎欣慰地點點頭，「不去就不去，我陪你。」



黎焰一怔，瞪著眼睛，「你不去？不怕老頭罰你？」



「罰就罰。」狂炎聳肩，「一起受罰好了。」



黎焰又笑了，還想説些什麼的時候，狂炎忽然轉向身後，沉聲大喝。



「誰！」



便見一個小火靈在不遠處的樹後探頭探腦，靈動的雙眼裏有兩點火紅的光芒在閃耀。他見自己的行蹤被揭發，乖乖從樹後走了出來。只是他似乎屬於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站都還沒站好，便盯著黎焰問：



「你是黎焰嗎？御朱雀的那個？」



狂炎聞言皺起了眉。



「什麼這個那個，你哪個峯的？沒人教你禮貌嗎？還不叫師兄！」



小火靈嚇了一跳，忙站得筆直，喊了一聲「師兄！」然後識趣地報上自己的來頭。



「我是第十二峯的恆燿！我聽師兄弟們説黎焰師兄今日會參加春祭，但師傅説黎焰師兄從來都不喜歡這種大場合，或許又去哪裏遊蕩了。我想見師兄一面，就在主峯上到處找，剛好看見師兄在這裏！」



狂炎訓斥：「你不去春祭，還到處瞎晃蕩，是想被罰是不是？」



「不是！」恆燿抬頭挺胸，十分誠實地道，「但我真的很想見見黎焰師兄。如果師兄要罰的話，恆燿甘願受罰！」



狂炎趁恆燿昂首沒看他們倆時瞥了黎焰一眼，嘴角一勾，壓低著聲音道：「想不到啊，如今我小師弟都有崇拜者了。」



黎焰一陣尷尬，感覺再躺著好像也不太合適，便端正地坐了起來，對恆燿説：「我們沒有要罰你，你那個啊，還是快點去天池那邊，不然你師傅也饒不了你。」



那恆燿卻像是腦袋缺了根筋，聞言大喊一聲：「不！」



狂炎眉尾又是一挑，正準備開口罵人時，恆燿就大聲道：「請問黎焰師兄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朱雀？我在主峯爆發時剛好瞅到朱雀的尾巴，但第十二峯距離主峯太遠，我當時看得不清楚。我真的很想近距離再看一遍！」



大戰結束後，黎焰跟著族長和師兄弟們回長白山的路上遇見不少火靈，他們都帶著又敬又畏的目光瞄自己，可當自己看向他們時，那些火靈們卻又匆匆地迴避他的視線。黎焰心裏怪怪的，從那日起就只在主峯上蹓躂，免得害別人的目光無處安放。



現下還是自那日以來，第一次有其他長白山火靈跑來跟自己説話。



他想了想，爽朗地應道：「好啊！」



便驅動靈石，召喚靈獸。



恆燿雙眼投射的視線熾熱得不得了，見黎焰胸口的紅色靈氣落在地上，慢慢地化出了......一隻笨頭笨腦的灰鳥。



黎小嘎一見到生人面孔，還十分好客地打了聲驚天動地的招呼。



「嘎！！！」



恆燿剎那間還懷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連忙用手揉了揉，又用力地眨了眨，最後走前幾步，圓滾滾的眼睛盯著黎小嘎一動不動。他啞然了片刻，艱難地扭過頭去問：「這......這是朱雀？」



黎焰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道：「對啊！」



狂炎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看戲似地看著那小火靈的臉色幾度變化。



恆燿後退了幾步，彷彿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思考一般愣在原地。好一陣後，他忽然走到黎焰身前，深吸了一口氣。



「黎焰師兄！師傅總教導我們『勝不驕，敗不餒』，就算你之前能召喚朱雀，但因此而懈怠修行是不對的！」



黎焰一時反應不過來，就被恆燿握起了自己的雙手，聽著他苦口婆心地叮囑：「黎焰師兄當時與朱雀一同保護了長白山，封印了混沌，是我的偶像！我希望你往後也一直努力下去。你放心，上天是不會辜負努力的人的，有朝一日，你一定可以再次喚出朱雀！」



狂炎已經忍笑忍得肚子抽痛。黎焰一臉哭笑不得，正打算跟這傻火靈解釋朱雀的原型便是眼前這灰鳥時，恆燿又不合時宜地插話。



「對了師兄！你的靈獸叫什麼？」



「啊？」黎焰頓了頓，回道，「牠叫黎小嘎。」



「好！」恆燿中氣十足地喊道，「待我喚出自己的鳳凰時，就將牠取名作嘎嘎！」



黎小嘎以為眼前這人形廣播機是在叫自己，立馬拍動雙翅、左右搖擺地走了過來，非常熱情地「嘎嘎」回應他。狂炎笑得彎下了腰，為了不讓自己嚴肅的形象破滅，只好走遠了一些笑。



黎焰驟然紅了眼眶，落下一行熱淚。



他想起了霜降那時，孤山之上，曾有一風靈勉勵自己——有朝一日，當黎小嘎翱翔天際之時，牠也將成為其他火靈心中追逐的榜樣。



恆燿以為黎焰是聽了自己的話，知錯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還用力地抱著黎焰。狂炎見恆燿好一陣都沒有要鬆手的意思，終於開口道：



「行了行了！朱雀見了，偶像也抱了，還不趕快回去參加春祭！」



恆燿這才依依不捨地鬆開黎焰，邊跑向天池的方向邊扭過頭來笑朝黎焰大力揮手。黎焰淚流滿面，再抬頭望天時，天上的雲都被風吹散了。



長白山的雪依舊潔白，天池的水潔淨如玉，無數鳳凰高飛，五彩光芒照耀四方——



又一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