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是阿軒例行覆診的日子。他坐在哈利街一間私人診所的候診室裡,指尖無意識地摳著人造皮沙發的扶手。這裡和他工作的快餐店簡直是兩個世界:安靜、潔淨,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消毒水和昂貴香薰混合的味道。牆上掛著幾幅看不懂的現代畫,柔軟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

「陳先生?請入嚟啦。」護士小姐面帶職業微笑,輕聲用南城話說。阿軒點點頭,跟著她走進診症室。房間不大,佈置典雅,主診的布朗醫生已經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等他。布朗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白人男性,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總是掛著溫和而疏離的微笑。

「軒,請坐。」布朗醫生用略帶口音的南城話說,這是他每次見面時的固定開場白,像是一種刻意拉近距離的姿態。
「呢排點呀?瞓得好唔好?工作壓力大唔大?」
「都… 都係咁啦,醫生。」阿軒有些侷促地坐下。
「瞓覺就… 普通啦,有時會發啲夢。」

布朗醫生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病歷檔案翻閱著,狀似不經意地問:




「哦?發啲咩夢呀?仲記唔記得?」他拿起血壓計,示意阿軒伸出手臂。
冰涼的袖帶纏上手臂,慢慢收緊。阿軒看著天花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都係啲好亂嘅嘢… 有時好似見到… 南城啲街景咁,好似好逼,好多人,有人大叫,有人跑… 但又好模糊,醒咗就唔係好記得。」他說這話時,其實是想試探一下,看看醫生會不會對他最近頻繁的頭痛和奇怪的感覺有什麼解釋。

布朗醫生正在記錄血壓讀數的手,極輕微地停頓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間,快得幾乎無法察覺,但阿軒捕捉到了他眼中閃過的一絲極細微的波動,那不是驚訝,更像是一種… 不安?但隨即,那種波動就消失了,他又恢復了那副溫和的專業面孔。

「哦,可能係壓力大啫,日頭諗得多咪夜晚發夢囉。」布朗醫生取下血壓計,語氣輕鬆地說。
「好多喺外地生活嘅人都會偶然夢見家鄉,好正常嘅。最緊要係放鬆心情。」他拿起筆,在處方箋上迅速寫著什麼。
「上次開俾你啲藥,覺得點呀?有冇幫你集中啲精神,冇咁焦慮?」





阿軒知道他說的是那幾種每天必須服用的藥丸,據說是幫助他「穩定情緒,改善專注力」的。
「呃… 好似差唔多啦。」他含糊地回答。其實他沒什麼特別感覺,只是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遲鈍,思考能力變得有些緩慢,但又說不清是不是藥物的影響。

「嗯,睇嚟效果唔錯。咁就繼續食啦,對你身體好。」布朗醫生將新的處方箋遞給他,臉上帶著那種標準化的微笑。
「記住準時食藥,保持心境平和。一個月後再見。」

走出診所,倫敦的冷風吹在臉上,阿軒卻感覺腦子裡一團亂麻。布朗醫生剛才那極短暫的異常反應,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他心中原本就疑慮重重的水潭。為什麼提到南城,他會有那種反應?那真的是「正常」嗎?

還有那些藥… 真的只是為了「穩定情緒」?聯想到口袋裡那張意義不明的紙條,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覺得自己好像被蒙在一個巨大的鼓裡,身邊的一切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不行,他不能再這樣糊塗下去了。那個放在他口袋裡的紙條,絕對不是偶然。他必須知道是誰放的,為什麼要放。

那天晚上,阿軒特意留到快餐店打烊。等經理彼得和其他同事都離開後,他藉口說要徹底清潔一下後廚,獨自一人留了下來。店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冰櫃運作的低沉嗡鳴聲。他走到經理辦公室門口,幸運的是,門沒有鎖。

辦公室很小,塞滿了文件和雜物。閉路電視的監控主機就放在角落一個矮櫃上,屏幕顯示著店內幾個不同角度的分割畫面。阿軒以前看過彼得操作,知道基本的播放和回看功能。他深吸一口氣,坐在經理的椅子上,開始調閱昨天的錄像記錄,時間鎖定在他發現紙條之前的那段時間。

畫面快速地跳轉,收銀台、用餐區、後廚… 客人來來往往,同事們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阿軒耐著性子,一分一秒地查看。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畫面定格在了後門通道的那個監控角度。

時間顯示是昨天下午三點左右,一個全身黑色著裝的人影從後門閃了進來。那人戴著連帽衫的帽子,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但從身形和步態來看,很像… 南城人?那種在人群中特有的、略顯急促又靈活的感覺。

畫面中,那個黑衣人迅速靠近掛在牆邊衣帽鉤上的員工制服區,那裡掛著幾件替換的紅色外套,其中一件是阿軒的。黑衣人左右看了一眼,似乎確認沒人注意,然後極快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白色東西——看起來就是那張紙條——塞進了阿軒那件外套的胸前口袋裡。

做完這一切後,黑衣人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抬起頭,朝著隱藏在天花板角落的攝像頭方向,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動作非常輕微,卻又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刻意,像是在傳遞某種訊息,或者說… 是在挑釁?





隨後,黑衣人便迅速轉身,消失在了後門外。阿軒盯著屏幕上那定格的畫面,心臟狂跳不已。他反覆播放了幾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個點頭的動作,清晰地表明對方知道攝像頭的存在,甚至可能… 知道自己會來查看錄像?

這絕對不是惡作劇。

他感到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這個神秘的黑衣人是誰?他/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外套是哪一件?GKK25412到底代表什麼?還有布朗醫生… 他和這件事有沒有關聯?

無數的疑問像潮水般湧入阿軒混亂的腦海,伴隨著太陽穴再次傳來的、熟悉的抽痛感。他用力按住額頭,將褲袋裡那張揉皺的紙條掏了出來,攤平在桌面上。

這一次,這串冰冷的字符在他眼中,彷彿變成了一把指向未知危險的鑰匙。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被遺忘的過去,以及潛藏的風暴,似乎正隨著這張小小的紙條,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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