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霜重,鋪滿了如常街的石板。天還未亮,炊煙已自屋脊緩緩升起。

如常館,是這條街上最不起眼的一間飯鋪。沒招牌,沒夥計,只有一口老鐵鍋,一張斑駁木桌,和一個男人。

他叫杜尋。

每日清晨,雞未啼,他便起身生火、挑水、備菜。不遲也不早,恰如他煮湯時的火候,一分不多,一息不亂。

今晨鍋裡煮的是老鴨。一顆陳皮,三片薑,半碗黃酒。





他翻刀切蔥的動作極輕,像在完成一場儀式。那把廚刀不算鋒利,柄上纏著布,刀口卻時常磨得發亮。

真正的刀,藏在櫃底一塊灰布中——一柄斷劍。從不示人,也從不動用。

那是他十四歲時撿來的。

當年,一名餓得發抖的劍士倒在門外。他煮了一碗湯給那人,那人臨死前將斷劍遞來,聲音微弱:「我無銀,這劍算是還命。」

那之後,他未曾讓那劍出過鞘,只是不斷擦拭、收藏,一守就是十年。那不是武器,更像一段燙手的記憶。





那天傍晚,風微雪未落,街燈未燃。

杜尋如常在門前抹桌,忽聽巷口傳來腳步。他未抬頭,卻已在桌上放好熱湯與青酒。

那人坐下,仍是舊衣老劍,眉間風痕未改。照例喝湯,第一口時微微頷首,像是在肯定什麼。

今日與往常無異,直到酒過三盞。

他取出一封紙信,輕放在桌角,低聲道:「今後不來了。」





杜尋沒回頭,刀正剁著牛肚。

「我要過海的對岸。」

那聲音不高,卻像風過劍鞘,帶著隱隱殺意。

「那邊還有人,我還不是天下第一。」

杜尋手頓了一下,鍋裡湯翻了泡。他仍未抬頭,只淡淡回一句:「這麼多年,你不是嗎?」

那人笑了笑。

「我贏過他們,還沒贏過我自己。」

夜色已下,月未升。他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回望:





「這湯,該改味了。」

門輕響,風捲灰入。

杜尋望著桌上的信。無署名、無封蠟,信紙微黃,字跡簡短,只七字:

「獵殺天下第一。」

他打開信的那一刻,氣血微滯,隱隱作痛——那不是邀請,也不是遺言,而像是一句命令。

之後,好幾個月,那人未再出現。

可杜尋每日仍如往常般煮湯、切蔥,桌上始終預備著一碗熱湯與一盞青酒。時候一到,他便擺上,等一會兒,然後默默收回。





沒有人來,但他從未停下。

那夜,他沒睡。

他坐在鍋邊,看火漸熄,湯仍清澈未濁。

那不是他第一次見血,卻是第一次見到那個人。

三年前,他翻山送菜,誤入一場伏殺。十數門派設局,重兵封路,只為截殺一人。

他躲在林中,不敢出聲。風雪初歇,林間靜得出奇。

然後,那人出現了。

他獨自走入埋伏,步伐平穩,神色如常,彷彿那些伏兵,不過是風中落葉。





他未出聲,亦無挑釁,只在原地站定。劍,隨之出鞘。

霎時人影交錯,刀光破風,嘶喊如獸。下一刻,一片死寂。

那人仍站在原地,衣角未亂,手中長劍,正徐徐歸鞘。

地上滿是斷臂、落刃與尚未冷卻的鮮血。

杜尋在暗處看著,喉嚨發緊,指節泛白。他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什麼是劍。

那是他與那人第一次見面。

對方從未回頭,也未察覺他在場。





可他記住了那個背影。從那一夜起,他便知道:這世上,的確有「天下第一」。

他不該是劍客。他是廚子,是煮湯的人。拆骨分肉、平平淡淡,才是他的人生。

可那一夜,他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殺人,不為仇,不為生,只為問。

而現在,那封信留在他手中。

「獵殺天下第一。」

他應不應該走下去?

若不走,此生便是廚子,是湯,是如常館那鍋不變的湯。

若走——他可能會死,也可能,會再看見那種讓血沸騰的劍。

他抬頭望鍋,火已盡,湯未冷。

翌日清晨,他關了如常館的門。

背上一柄布包,腰間鹽與乾糧,走向那條他從未打算踏上的路。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