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凌晨一點零三分。

街頭巷尾籠罩喺一種似有若無嘅躁動之中。霓虹招牌喺潮濕嘅空氣中暈染開來,似一滴滴潑落喺街頭嘅彩色墨水,將黑夜染出斑駁嘅光影。風唔算大,但吹得紙皮同塑膠袋喺街角翻滾,似足一場無聲嘅默劇,上演住城市夜裡嘅孤獨與荒謬。

遠處廟宇香燭裊裊升起,煙霧喺夜色中若隱若現,彷彿有隻無形嘅手,將記憶與現實之間嘅界線慢慢模糊。呢度係九龍城,一個似係永遠唔會真正入睡嘅地方。

街角嘅士多啤梨車仲未收檔,油煙味混住街市嘅魚腥味,同夜風一齊飄散。有啲街坊仲喺度傾計,有啲人已經準備瞓,但係總有啲人,喺度等住一個出口,等住一場短暫嘅逃離。

喺一幢外牆剝落、牆角長滿青苔嘅舊樓入面,二樓一間小酒吧正靜靜地亮住一盞暖黃色嘅燈。門口冇招牌,只掛住一幅灰藍色簾布,上面繡住一滴酒液形狀嘅銀線,細緻得來又帶住一絲神秘。





呢間酒吧叫「忘川」。

但係,而家仲未有客人入嚟。


.....

「忘川」係一條河。

係陰陽交界嘅最後一道橋。





人死之後,靈魂會嚟到呢度,飲下一碗「孟婆湯」,忘記前世嘅種種,踏上忘川之上嘅橋,一步一步走入來世。

但係呢間酒吧,唔係叫人「忘記」。

佢係叫人記住,但唔再執著。

係叫人清醒咁放手,唔再被過去嘅愛恨牽住。

係叫人唔再痛。





「唔係叫你唔記得。」
阿謙低聲講,一邊攪拌住手中嘅酒,眼神落寞如夜。
「係叫你記住,但唔再執住。」

呢個,先至係「忘川」真正嘅意思。


.....

推開門,入面係一間唔算大、但整潔有序嘅空間。木製嘅吧檯閃住柔和嘅光澤,玻璃杯倒轉掛住,整齊得似士兵列隊咁,一絲不苟。牆上冇電視,只掛住一幅手繪嘅星圖,點點星光喺黑暗中若隱若現,彷彿喺低聲提醒每一位踏進來嘅人:呢度唔係一間普通嘅酒吧。

空氣中瀰漫住一絲微甜嘅酒香,似係陳年梅酒,又似係曬乾咗嘅橙皮,幽幽地滲入鼻腔,令人不其然放慢腳步。吧檯上靜靜地躺住一隻銅製打火機,機身佈滿細細嘅刮痕,似係曾經跌過、曾經畀人執起過,每道痕都係一段故事。

而家,仲有件特別嘅物件——





係一隻貓。

一隻黑白相間嘅貓,毛色似夜空中嘅星圖,黑白分明,但唔刺眼。佢唔係特別肥,亦唔係特別瘦,係一種「我已經習慣咗呢度」嘅從容與淡定。佢靜靜地坐喺吧檯一角,眼神似係睇緊你,又似係睇緊遠方,似係等緊邊個,又似係唔等緊邊個。

佢叫「川川」。

係阿謙改嘅名。

「忘川」,唔知點解,最後變咗「川川」。

呢個名,聽落似貓,又似一條靜靜流住嘅河。

阿謙曾經對佢講過一句話:





「你唔使真係忘記。你只係要記住,但唔再痛。」

川川唔係一隻嘈吵嘅貓。

佢唔會跳嚟跳去,唔會打翻杯,更唔會無端端嗌叫。
佢只係靜靜咁伏喺吧檯上,睇住阿謙點酒、寫記簿、聽點唱機。

有時,佢會伸埋頭去記簿上面,似係想睇睇阿謙寫咗啲咩秘密。
有時,佢會伏喺孟婆樽旁邊,似係聽阿謙講低聲話,講畀呢個世界聽唔到嘅人。

川川唔係陪伴,係一種存在。

係阿謙孤獨時,唯一唔會離開嘅存在。

唔係人,係貓。





但係,係一種唔需要語言嘅理解,一種唔需要回應嘅共鳴。

「你係我唯一唔會忘記嘅。」
阿謙一邊講,一邊輕輕撫過川川嘅背,似係講緊心事,又似係尋求安慰。

川川唔會回應,只係輕輕「喵」咗一聲,似係點頭,又似係安慰。

佢唔係酒吧嘅寵物。

係酒吧嘅守護者。

係阿謙嘅同行者。

係客人眼中,一隻會聽故事嘅貓。





一隻,聽盡所有遺憾同回憶嘅貓。

.....

川川伏喺記簿旁邊,瞓得有少少歪,鬚仔輕輕貼住紙張,似係睇住阿謙寫低點咩,又似係純粹打盹。陽光從窗簾罅縫透進嚟,落喺佢毛茸茸嘅耳尖,一閃一閃,好似喺講緊秘密。

「今日都冇人嚟。」
阿謙低聲講,一邊翻開記簿,紙張「沙沙」作響。佢講得唔大聲,但係屋企靜得黎,連隻貓呼吸都聽得清楚。
「不過……我哋都仲係開住。」
呢句話似係安慰自己,又似係講俾川川聽。

川川伸咗個懶腰,骨碌碌咁轉咗一轉,頸骨「啪」一聲,似係唔太理會,瞓得更埋貼。

「你唔理我?」
阿謙睇住川川,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
「咁都得,我講畀我自己聽都得。」

川川慢慢起身,甩甩頭,抖咗抖耳仔,跳咗落吧檯,腳步輕盈,好似一陣風咁,行咗過去,伏喺阿謙手邊。毛毛貼住佢手背,溫溫暖暖。

「……你係咪知我講緊咩?」
阿謙輕聲問,睇住川川,眼神有少少迷惘,又似係喺尋求一點回應。

川川望住佢,唔眨眼,眼神似係睇穿咗阿謙心底,睇到佢心底嗰份唔肯定、嗰份執著,仲有少少……寂寞。

「……加油。」
阿謙低聲講,似係講畀自己聽,又似係講畀川川聽。
聲音細得黎,似係風吹過耳邊。

川川「喵」咗一聲,唔係好大聲,但係似係有回應,似係喺講:「我知。」

「你係咪都覺得我係傻?」
阿謙笑咗一笑,笑容有少少苦。
「但係……我哋都仲係度。」

川川伸咗隻爪,輕輕搭住阿謙嘅手,唔用力,只係喺度,似係講:

「我知。」

.....

推開門,川川一定會第一時間望過去。
唔係驚,唔係怕,
而係好奇。
因為佢知道,呢度唔係一間普通嘅店,
而係一個留低故事嘅地方。

曾經有個客人問過阿謙:
「呢隻貓,真係聽得明人講嘢咩?」

阿謙微微一笑,眼神望住川川,
好似望住一啲只有佢哋先明白嘅秘密:
「唔知。 但佢,聽得明遺憾。」

.....

吧檯上面,擺咗一本記簿。

唔係新嘅,係一本皮面破舊、邊緣起毛嘅筆記簿。封面冇字,淨係有一個手繪嘅酒杯圖案,睇落去似係阿謙親手畫嘅。

川川有時會伏喺上面,似係守護住呢本記簿。

佢唔係為咗記住,係為咗唔再讓阿謙一個人記住。

「我唔係記性差。係我……唔想記住太多。」
「但係,我唔可以唔記得你。」

記簿入面,有好多頁已經寫滿:

有人寫低「我想再見一次我阿哥」
有人畫咗一隻貓,寫住「佢係我最後嘅朋友」
有人只係畫咗一滴眼淚,冇字
阿謙自己寫咗一句:「我唔知點解我仲留低呢句對唔住」

記簿係客人嘅記憶延伸,亦係阿謙嘅救贖。

有時,佢會喺記簿入面畫低客人嘅模樣,因為佢知道,自己可能會忘記。

「如果我連你都唔記得,至少記簿記得。」
「如果我連自己都唔記得,至少記簿記得。」



.....

酒吧門口旁邊,有一個舊式信箱。

個信箱係黑色鐵製,表面佈滿細細嘅鏽斑,似係默默經歷過無數歲月同故事。信箱上面寫住一句話:

「寄畀過去、未來、定係已經唔喺呢度嘅人。」

不過,呢個信箱唔會寄出信。
信,其實係寫俾自己聽嘅。

川川有時會伏喺信箱旁邊,似係等住有冇新信來。
但其實,佢只係想聽見自己心底嘅聲音。

「呢度唔係醫院,唔可以醫病。」
「呢度唔係教堂,唔可以赦罪。」
「不過……呢度可以聽你講出最後一句說話。」

.....

佢起身,動作輕柔而熟練,打開吧檯下層嗰個木櫃,從中取出一隻透明嘅玻璃量杯,仲有支閃閃生輝嘅銀匙。呢啲動作似係做咗千百次咁自然,連一絲猶豫都冇。

佢慢慢將一層層灰白色嘅液體傾入杯中,呢啲液體似煙似霧咁喺杯中流轉,似夢非夢,似真還假。酒香清淡而帶苦澀,似雨後濕潤嘅泥土,又似夢醒時分,心中一陣莫名嘅失落。佢慢慢攪拌,眼神似係睇住杯中酒,又似睇住過去嘅種種。

「呢杯,係畀我自己飲。」
「唔係為咗忘記,係為咗……唔再執住。」

呢杯酒,唔係為咗逃避現實。
係為咗面對自己,面對過去。

呢杯酒,唔係為咗一醉解千愁。
係為咗清醒咁放手,徹底咁放低。

「人飲酒,係為咗唔記住。」
「我飲酒,係為咗記住,但唔再痛。」


.....
吧檯後面,係阿謙。

唔係特別高,唔係特別靚仔,但係睇落去有一種「你唔使問我係邊個」嘅從容淡定。佢穿住一件灰藍色長袖恤衫,袖口有少少起毛,但係洗得好乾淨,整齊得來又唔似刻意。頭髮唔算長,但係有一絲自然嘅凌亂,似係唔太在意自己睇落點,卻又唔係唔修邊幅。

川川伏喺佢腳邊,似係專心聽住佢講低聲話。

佢一隻手輕輕轉住玻璃樽,樽入面係一層層灰白煙霧狀嘅液體,似係慢慢消散,又似係永遠唔會散去。煙霧流轉之間,彷彿有段無聲嘅回音,喺樽內細細低語。

樽係黑色嘅,樽身有細細嘅裂紋,似係曾經碎過,但係又畀人細心修補返。補過嘅痕跡唔係完美,但係唔會令人覺得殘缺,反而似係一種經歷過嘅證明。

樽上面冇名字,亦唔似其他樽咁會發光或流動。呢樽係特別嘅。

樽入面,係一段記憶。

一段阿謙從來唔會講出口嘅事。

樽底刻住一句字:

「我唔想記住,但我唔敢忘記。」

呢樽叫「孟婆」。

唔係畀人飲嘅孟婆,係阿謙自己嘅孟婆。

「你話,記住係一種罪,定係一種罰?」
阿謙低聲講,似係問樽,又似係問自己。
「我唔知點解,我仲係執住呢樽。」
「或者,係因為……我唔想放低。」

佢伸出手,輕輕撫過樽身,煙霧似係感受到佢嘅觸碰,慢慢流轉,似係喺度回應,又似係喺度回想。

「你仲記唔記得我?」

樽中嘅煙霧晃咗一晃,似係點頭,又似係搖頭。

川川輕輕「喵」咗一聲,似係想講:
「我記得你。」

.....

酒吧入面一個吧檯附近,擺住一個古舊木製。架上面密密麻麻排滿咗唔同形狀、唔同顏色嘅玻璃樽。樽身都冇寫名,淨係貼住簡單嘅標籤,上面寫住:

- 「我仲未敢講一句『我愛你』」
- 「我想再聽一次阿媽叫我乳名」
- 「我唔想死,但係我真係唔知為乜仲要撐落去」

呢啲係「遺願樽」——係客人留低嘅心事,係佢哋未完成嘅願望。

阿謙從唔會將樽倒空。佢只係喺樽旁邊放一朵乾花,代表「你曾經喺度」,代表「有人記得你」。

而家,樽係空嘅。
乾花係新鮮摘下嘅。
標籤係乾淨無字嘅。

呢度,仲未有人來過。
但係,阿謙已經準備好。
準備好聽一個故事,準備好守住一個秘密,通常客人都好少用到遺願樽。

.....

阿謙起身,將一隻黑色玻璃珠放落門口嘅舊式留言信箱。珠上面刻住「放下」兩個字,係佢親手雕嘅,每一筆都似係話畀自己聽:「放低啦,唔好再執著。」

「放下,唔係唔記得。」
「係記住,但唔再痛。」
「你會明白嘅。」

佢話過一句,輕輕地,似係風中嘅低語:

「人唔係因為忘記先放低,係因為放低先可以繼續。」

呢句話,係畀將來會來嘅人聽嘅。
畀曾經傷過、痛過、執著過嘅人聽嘅。
畀仲未走出陰影,但想走出一步嘅人聽嘅。

.....

忽然,外面傳嚟一陣細語,似係有人喺度講緊嘢。
聲音細得似風吹落葉,又似係夢中嘅低語,若即若離。

阿謙起身,推開門,街頭空無一人。
風吹過,簾布輕輕晃動,似係有人剛剛經過,但又唔肯留下痕跡。

佢望咗一會,慢慢關上門,眼神中有一絲落寞,亦有一絲釋然。

「呢度係一個畀人放低嘅地方。」
「但係……我仲未放低。」

佢走返入去,坐低,睇住「孟婆樽」。
樽中煙霧,似係又晃咗一晃,似係回應佢嘅話。

川川伏喺佢腳邊,輕輕咁「喵」咗一聲。
呢一聲,似係講:
「你唔係一個人。」

「……係呀。」
阿謙低聲回應,嘴角輕輕一彎,似係笑,又似係安慰自己。

「我哋都仲係度。」
「一齊加油。」

川川伸咗隻爪,輕輕再搭住阿謙嘅手。
呢個動作,似係無聲嘅擁抱,似係話畀阿謙知:
「我喺你身邊,唔會走。」

似係講:
「知道。」

窗外,月光灑落,似係為呢一刻添咗一絲溫柔。
屋內,沉默中有一種安靜嘅力量,似係慢慢將傷痛包圍,再慢慢將它放低。

阿謙睇住樽中煙霧,心知,呢個世界,仲有好多未完嘅故事。
而呢度,係畀人療傷、放低、再出發嘅地方。

「我哋一齊,慢慢嚟。」
「唔使急,總有一日,會放低。」

川川「喵」咗一聲,似係點頭。

風又吹過,似係為呢個夜晚,畫咗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