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福爾馬林氣味,像一堵無形的、濕冷的牆,蠻橫地撞進鼻腔深處。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消毒水特有的、能蝕刻喉嚨的凜冽。慘白的頂燈管嗡嗡低鳴,投下毫無溫度的光,將這間冰冷的盒子——我的王國,我的戰場——照得纖毫畢現。不鏽鋼的驗屍台光滑如鏡,反射著令人暈眩的冷光,也映出我半張淹沒在口罩和手術帽里的臉,只剩下眼睛,疲憊卻習慣性地銳利。

林國棟就躺在這片刺目的光暈中心。

他赤身裸體,皮膚呈現出一種失去生命支撐後的、毫無生氣的蠟黃與灰敗。水漬早已被仔細吸乾,但那股沈入水底後特有的微腥,依舊若有若無地纏繞在空氣里,混在福爾馬林的氣息中,鑽進每一個縫隙。他的脖頸上,那道索溝清晰得如同精心雕琢的印記。

我湊近了些,無影燈的光束精准地打在索溝上。深紫色,邊緣皮革樣硬化,像一條詭異的項鍊死死勒進皮膚深處。角度近乎完美地向上傾斜、收束,最終在頸後交匯——教科書般的“提空”特徵,指向一個無可爭議的自縊結論。繩索的紋路,細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麻纖維摩擦痕跡,都忠實地印刻在皮膚上。表面證據,乾淨利落得讓人生疑。

“林國棟,男,五十二歲。” 我的聲音在口罩後面顯得有些沈悶,對著錄音筆陳述,“初步體表檢驗:頸部見典型自縊型索溝一道,呈馬蹄形,斜行向上,於枕外隆凸下方提空。體表未見明顯抵抗傷、約束傷…”





指尖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在那道索溝邊緣輕輕滑過。冰冷,僵硬。一種職業性的專注取代了疲憊。我拿起放大鏡,鏡片後的眼睛像探針般掃過每一寸皮膚。索溝的細節在視野里放大,紋路、顏色深淺的變化、邊緣微小的皮下出血點… 一切似乎都在為“自殺”背書。

然而,某種頑固的不安,像水底悄然泛起的氣泡,在我心底深處不斷上升。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絕望掙扎後留下的痕跡。這種“乾淨”,本身就是最大的污點。我強迫自己忽略那點直覺的警報,繼續向下檢查。手臂、軀乾、雙腿… 沒有淤青,沒有指甲抓痕,沒有搏鬥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

直到我托起他冰冷、略顯浮腫的右手。

放大鏡的圓光斑,聚焦在他微微蜷曲的食指指甲縫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異色,頑固地嵌在那裡。不是淤泥,不是皮膚碎屑,而是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與深色甲床融為一體的… 暗紅?我屏住呼吸,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用尖細的鑷子,像考古學家對待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狹小的縫隙。

鑷尖夾住了一縷極其細小的纖維。它被輕輕剝離出來,置於一片潔淨的玻片上。在無影燈下,它的形態顯露無疑:一小塊捲曲、乾涸的皮膚組織碎片,邊緣不規則,帶著細微的撕裂痕跡。顏色是褪了血色的暗紅,像凝固的、陳舊的鐵鏽。





我的心跳,在死寂的驗屍房裡,陡然漏了一拍。這不屬於林國棟自己。它的存在,像一個無聲的驚雷,炸響在“完美自殺”的寂靜圖景上。它從哪裡來?屬於誰?是在無聲的撕扯中,從另一個活體上生生摳下來的戰利品嗎?

錄音筆的指示燈依舊穩定地亮著紅光,忠實地記錄著我的沈默。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混合著死亡氣息的空氣灌入肺腑,試圖壓下胸腔里那陣莫名的悸動。這只是開始,我告訴自己。證據需要鏈條。

目光再次投向林國棟的頭顱。我輕輕撥開他左耳上方已經失去光澤、略顯稀疏的頭髮。頭皮暴露出來,顏色蒼白。指尖帶著手套的觸感,仔細地摸索按壓。然後,在耳廓後方,靠近發際線邊緣的隱蔽位置,一小塊極其微小的異常區域,觸感反饋了微妙的差異。

皮膚微微發硬,邊緣有一圈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色暈染,像褪了色的印章邊緣。中心區域,顏色更深一些,呈現出一種類似焦痂的、失去彈性的質感。非常表淺,直徑不過幾毫米,形狀不規則。我湊得更近,放大鏡幾乎貼了上去。沒錯,這是一小塊皮膚灼傷。極輕微的,一度到淺二度之間。像是被什麼溫度不高、但接觸時間稍長的熱源,不經意間燙了一下。

我的眉頭擰緊了。灼傷?在耳後?這位置太奇怪了。自殺現場報告清晰地寫著:臥室床上發現屍體,旁邊掉落著一個家用小型電熱毯的控制器。家屬和初步勘查都指向一個可能——他開了電熱毯取暖,情緒崩潰時順手抓起旁邊的繩索結束生命。可電熱毯控制器?那東西外殼是塑料的,正常工作溫度頂多三四十度,溫和得如同暖水袋,絕不可能造成這種程度的、帶有輕微焦痂的灼傷!





這小小的、不起眼的灼痕,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之前所有的“合理”推斷。它出現在一個毫無道理的位置,與現場發現的“熱源”性質嚴重不符。它安靜地躺在耳後,卻發出了刺耳的尖叫:撒謊!現場在撒謊!有人在撒謊!

冰冷的器械再次拿起。手術刀鋒利的刃口劃開皮膚和皮下組織,發出一種沈悶而獨特的、令人牙酸的輕微聲響。福爾馬林的氣味被更濃重的血腥氣暫時壓制。胸腔、腹腔被依次打開,暴露出發白、滑膩的內臟器官。那股混合著死亡和防腐劑的氣味更加濃烈地瀰漫開來,幾乎凝成實質。我熟練地取出胃,它的重量在手中感覺異常,沈甸甸的。

胃內容物被小心地倒入透明的玻璃容器。濃稠、半消化的糜狀物,呈現出一種令人不適的深褐色。然而,在這片混沌中,幾點極其醒目的艷紅,如同凝固的血滴,固執地漂浮著。是辣椒。還有幾片尚未完全軟爛的、深紅色的辣椒皮碎片,以及一些油汪汪的、凝結成塊的牛油。濃烈的、屬於重慶火鍋特有的那種霸道辛香,竟頑強地穿透了福爾馬林和血腥味的封鎖,猛地竄入鼻腔,辛辣而突兀。

我盯著容器里那片刺眼的紅油和頑固的辣椒皮,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毒物檢測報告冰冷的數據在我腦中回響:體內檢出高濃度苯二氮卓類藥物殘留,遠超安全劑量數倍,足以導致深度昏迷乃至死亡。安眠藥。大量的安眠藥。

一個服用了過量安眠藥、陷入深度昏迷的人,怎麼可能去享受一頓麻辣火鍋?那滾燙的紅油,那足以刺激得人涕淚橫流的辛辣,和一個被藥物拖入沈沈黑暗、毫無知覺的身體,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矛盾!赤裸裸、無法調和的矛盾!像兩把方向完全相反的利刃,將那份看似完美的“自殺”報告戳得千瘡百孔。安眠藥製造昏迷,火鍋卻需要清醒的吞咽。是誰?在什麼時間點?把這兩樣東西強行塞進了林國棟的身體?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掩蓋什麼?還是為了…偽造什麼?

驗屍房裡只剩下器械偶爾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我沈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巨大的不鏽鋼排風扇在頭頂低沈地轟鳴,徒勞地想要抽走這滿室的死亡氣息和越來越濃重的疑雲。我站在冰冷的驗屍台前,看著台上那具被我徹底打開的軀殼。所有的矛盾點,此刻都清晰地攤開在我面前,如同散落一地的、染血的拼圖碎片。

指甲縫里的他人皮膚組織——無聲的搏鬥。




耳後不合理的灼傷——偽造的熱源。
胃里的辛辣火鍋與體內的致命安眠藥——被精心安排的死亡流程。

每一個點,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謀殺。一場精心策劃、偽裝成自殺的謀殺。有人像最高明的舞台導演,佈置好了燈光、道具、演員的“完美”姿態,甚至寫好了劇本——一個絕望者孤獨的終章。可惜,再完美的戲劇,也經不起法醫冰冷目光的拆解。總會有道具穿幫,總會有台詞念錯。

縫合針帶著堅韌的黑色縫線,刺入林國棟冰冷胸腹處裂開的皮膚邊緣。針尖穿過失去彈性的真皮層,發出輕微而持續的“嗤…嗤…”聲,像是在為這場荒誕的死亡默哀。我熟練地操作著,針線在皮肉間穿梭,將敞開的巨大Y形切口一點點拉攏、封閉。動作機械而精准,彷彿已經重復了千百遍。但今天,每一次針尖的刺入和拉緊,都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沈重。

就在我專注於縫合最後幾針時,一種細微的、源自身體內部的聲響,毫無徵兆地鑽進耳朵。那聲音極其輕微,像乾燥的樹枝在寒夜裡不堪重負地崩裂,又像是什麼脆弱的薄片在巨大的壓力下悄然碎裂。它來自我自己的手腕深處,來自每一次用力牽扯縫線時,腕骨關節承受的反作用力。那是一種骨骼摩擦擠壓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輕響。

“咯…嗒…”

這聲音平時或許會被忽略,但在此刻,在這死寂得只剩下縫合聲和排風扇嗡鳴的驗屍房裡,它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驚雷。它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某個塵封的、充滿血腥氣的抽屜。我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縫合線懸在半空,微微顫動。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另一個場景:同樣冰冷的驗屍台,同樣需要縫合的巨大傷口,同樣深入骨髓的疲憊… 以及,那份最終被壓進檔案櫃深處、蓋著“存疑”印章的舊案報告。那份報告里,也有過這樣無法解釋的矛盾點,也有過同樣細微卻固執的“雜音”,最終卻湮沒在所謂的“證據不足”之中。挫敗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

林國棟案,會是舊事重演嗎?那股熟悉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最後一針終於縫合完畢。我剪斷線頭,將器械輕輕放回托盤。金屬碰撞,發出清脆但空洞的回響。我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目光再次掃過林國棟縫合好的、宛如巨大蜈蚣爬伏的軀乾。所有異常的證據都已被提取、封存、標記。指甲縫里的皮膚組織碎片,耳後灼傷的顯微照片,胃內容物的樣本瓶……它們靜靜地躺在旁邊的物證台上,像沈默的控訴者。

疲憊感排山倒海般湧來,混合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被那骨骼輕響勾起的、冰冷的憤怒。我脫下沾滿血污和福爾馬林氣味的一次性手術服和手套,團成一團,扔進專用的黃色生物危害垃圾桶。那動作帶著點發洩的意味。冰涼的自來水衝刷著雙手,一遍又一遍,試圖洗去那深入肌理的死亡氣息和粘稠的疑雲。水聲嘩嘩,卻衝不散心頭的重壓。

就在這時,口袋深處,我的私人手機,毫無預兆地猛烈震動起來。不是工作手機那種單調的鈴聲,而是私人號碼設置的、低沈的蜂鳴。在剛剛脫下的沾滿污跡的手術服口袋里,持續地嗡鳴著,固執得令人心頭髮緊。

誰?這個時間點?我的私人號碼知道的人並不多。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來,扼住了喉嚨。水流還在嘩嘩作響,我關掉水龍頭。驗屍房裡瞬間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那持續不斷的、惱人的震動聲,在冰冷的空氣中嗡嗡作響,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手上的水珠順著指尖滴落在不鏽鋼水槽里,發出清晰而單調的“嗒、嗒”聲。我盯著水槽里濺開的細小水花,心臟在胸腔里沈重地撞擊著,一下,又一下。那震動聲像某種活物,在口袋里焦躁地扭動。

終於,我甩掉手上的水珠,沒有去擦乾。濕漉漉的手指帶著寒意,探入口袋深處,摸索著抓住了那部還在固執震動的手機。屏幕亮著,刺眼的白光在幽暗的驗屍房裡顯得格外突兀。屏幕上沒有熟悉的聯繫人名字,只有一串完全陌生的數字,冰冷地跳躍著。

未知號碼。

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猶豫。那絲猶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職業性的警覺——一個陌生的號碼,在屍體縫合完畢、所有疑點被鎖定、舊日陰霾被勾起的微妙時刻打進來?巧合?還是……必然?





震動持續著,帶著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催促。我深吸了一口冰冷渾濁的空氣,那混雜著福爾馬林和淡淡血腥的味道此刻格外清晰。拇指落下,按下了接聽鍵,同時打開了免提。

我將手機放在冰冷的、剛剛擦拭過的物證台邊緣。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透過手機外殼傳遞到指尖。

沒有聲音。

聽筒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不是通話結束的忙音,也不是信號不良的沙沙聲。是純粹的、絕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彷彿電話那頭連接著深淵,或者真空。

我屏住呼吸。驗屍房裡的一切聲響都被這死寂無限放大:頭頂排風扇單調的嗡鳴,遠處隱約傳來的其他樓層推車滾輪的聲音,甚至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微弱回響。時間彷彿被這寂靜拉長了,粘稠地流動著。

幾秒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就在我幾乎要以為這是一通無意義的騷擾電話,或者信號故障時,那死寂的深淵底部,終於傳來了一點聲響。





那不是人聲。

是一種極其古怪的、非自然的聲響。像是堅硬的金屬在粗糙的砂紙上緩慢地、極其緩慢地摩擦拖行。刺啦…刺啦…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穿透力,如同指甲刮過生鏽的鐵皮,直接刮擦在聽者的神經末梢上。單調,重復,毫無意義,卻又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惡意和冰冷。它持續著,不急不徐,彷彿在進行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儀式。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驗屍台上林國棟縫合好的屍體,又猛地轉向物證台上那些封存的證物袋。指甲縫里的皮膚組織、灼傷的照片、辛辣的胃內容物……這些碎片在這詭異的摩擦聲中,似乎被賦予了某種邪惡的生命力,無聲地尖叫著。

“誰?” 我的聲音在死寂的驗屍房裡響起,乾澀而緊繃,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試圖刺破那令人窒息的噪音。

回答我的,只有那持續不斷、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金屬摩擦聲。刺啦…刺啦…它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緊接著,那摩擦聲毫無徵兆地中斷了。

短暫的、比之前更加令人心悸的絕對寂靜。

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但那絕非人類正常的嗓音。它經過了刻意的、扭曲的電子處理,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生鏽的齒輪縫隙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電流不穩的嘶嘶雜音,音調平板,毫無起伏,如同劣質機器人發出的指令:

“陳法醫——”

電子音冰冷地切割著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

“真相——”

它刻意地停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也停止了跳動。冰冷的空氣凝固在肺里。

“會要人命。”

最後四個字,那扭曲的電子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赤裸裸的威脅。每一個音節都像沈重的鐵錘,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氣里,發出無形的轟鳴。

話音落下的瞬間,通話戛然而止。

“嘟…嘟…嘟…”

忙音響起,短促而急促,像垂死者最後的心跳。

我僵立在原地,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通話結束:00:34”。那刺耳的忙音在空曠冰冷的驗屍房裡回蕩,撞在光禿禿的牆壁上,又彈回我的耳中。濕漉漉的手指貼在冰冷的物證台金屬邊緣,寒意順著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幾乎將血液都凍結了。

威脅。赤裸裸的、精准投遞的威脅。

它知道我是誰。它知道我在幹什麼。它知道“真相”這個詞此刻對我意味著什麼——林國棟脖子上那道“完美”的索溝,指甲縫里不屬於他的皮屑,耳後不合理的灼傷,胃里辛辣的火鍋與血液里致命的安眠藥……以及,那份被強行按下的舊案卷宗。這些碎片,在“真相”這個詞被那個扭曲的電子音吐出的瞬間,被強行焊接在了一起,發出刺眼的、令人膽寒的電光。

有人一直在盯著我。從我切開林國棟的皮膚,發現第一個異常開始。甚至更早?

頭頂排風扇的嗡鳴聲似乎變得無比遙遠。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驗屍房緊閉的門,掃過門上方那塊小小的、模糊的觀察窗玻璃。玻璃外是走廊慘白的燈光,空無一人。但一種被窺視的、粘稠的寒意,卻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脖頸,慢慢收緊。

我緩緩抬起手,不是去觸碰手機,而是下意識地、用帶著水漬和殘留消毒液涼意的指尖,摸向自己後頸的左側。在那塊皮膚下面,緊貼著頸椎的位置,埋藏著一道陳舊的、早已愈合卻從未真正消失的疤痕。一道源於某個“意外”、最終導致那份舊案卷宗被塵封的“意外”留下的印記。指尖下的皮膚完好無損,但那一小塊區域,彷彿能隔著血肉,感受到深處舊傷的隱痛,正隨著那冰冷的電子威脅,開始隱隱搏動。

“會要人命。”

那四個字,帶著電子設備特有的非人質感,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鑿擊著我的耳膜。它不僅僅是對林國棟案調查的警告,更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一扇鏽死的大門——門後,是另一具躺在冰冷不鏽鋼台上的屍體,另一份被強行標注為“存疑”的卷宗,以及那次改變了我職業生涯軌跡的“意外”。

那場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嗎?

指尖下的舊傷疤彷彿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傳來一陣尖銳而熟悉的幻痛。不是皮肉的痛,是深埋於骨縫之中,一種被遺忘的恐懼被強行喚醒的悸動。我猛地縮回手,像是被那無形的痛楚燙傷。目光再次投向物證台上那些沈默的證物袋。林國棟指甲縫里的皮膚碎片,在冷光燈下泛著微弱的、令人不安的光澤。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瘋狂的念頭,如同冰水澆頭般瞬間攫住了我。這碎片……會不會是一個陷阱?一個精心準備的誘餌?兇手留下的,並非疏漏,而是指向某個特定目標的標記?一個……與舊傷疤有關的目標?

寒意不再是纏繞的蛇,而是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的冰河。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麼,林國棟的死,他屍體上這些精心佈置卻又刻意矛盾的“錯誤”,甚至這通精准的威脅電話……它們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完美地掩蓋真相。

它們的目標……是我。

喉嚨深處湧上一股鐵鏽般的腥甜。驗屍房裡冰冷的空氣沈重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尖銳的刺痛。我死死盯著那裝著皮膚碎片的證物袋,彷彿那裡面封印的不是證據,而是一條蘇醒的、擇人而噬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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