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像一隻閉上的、充滿惡意的眼睛。那冰冷的電子餘音——“會要人命”——依舊在耳蝸深處迴盪,與驗屍房裡排風扇的單調嗡鳴糾纏在一起,編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

我是陳遠。我的戰場是死亡與真相之間的狹縫。但這一次,死亡似乎正從冰冷的解剖台上爬下來,帶著陰冷的惡意,將矛頭對準了我。

指尖下,後頸左側那塊舊疤的幻痛,隨著電子音的威脅變得無比真實。那不是意外。三年前那個雨夜,那輛失控衝向人行道的貨車……調查報告輕描淡寫地歸結於司機疲勞駕駛。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貨車撞上來的前一秒,我正站在街角,試圖攔住那個關鍵的目擊者——一個聲稱看到舊案死者生前最後接觸過一個“戴銀色扳指”男人的流浪漢。貨車撞飛了流浪漢,也讓我險些喪命。那之後,流浪漢當場死亡,所有指向“銀色扳指”的線索徹底中斷。舊案被強行蓋棺定論為“存疑”,塵封在檔案櫃的最底層。

“銀色扳指”……這個被刻意抹去的符號,此刻卻因為林國棟指甲縫裡那塊微小的皮膚組織碎片,帶著血腥味重新浮現。

**陷阱。** 這個詞像淬毒的冰刺,狠狠扎進腦海。





兇手不僅知道我是誰,更知道我心底那個從未癒合的傷口。林國棟的死,他屍體上每一個精心設計又刻意暴露的矛盾點——索溝的“完美”、安眠藥與火鍋的荒謬、耳後灼傷的詭異——很可能都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誘餌。指甲縫裡的皮屑,就是那枚指向舊日噩夢的魚鉤,等著我去咬。

目的?是警告我別碰林國棟的案子?還是……想借我的手,重新攪動那潭渾水,引出當年更深層的、被掩蓋的東西?或者,乾脆就是衝著我這個“多管閒事”的法醫來的?

無論哪種,我都已被拖入漩渦中心。

濕漉漉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我猛地轉身,動作幅度過大,帶倒了旁邊的不鏽鋼器械托盤。鑷子、手術刀、探針叮鈴哐啷散落一地,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空間裡炸開,像一種失控的警報。

我沒去撿。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整個驗屍房。冰冷的四壁,光禿禿的門,上方那塊模糊的觀察窗……沒有攝像頭。理論上,這裡只有我和屍體。但那被窺視的感覺,卻如同附骨之疽,揮之不去。對方怎麼知道我的私人號碼?怎麼知道我此刻就在林國棟的屍體旁?除非……他就在附近,或者,他能看到這裡。





心臟在肋骨後沈重地擂動。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撿起手機。那串未知號碼,像一串嘲弄的密碼。回撥?毫無意義。這種號碼通常是經過層層跳轉的網絡電話,查無可查。

證據。現在只有證據不會撒謊。

我重新戴上手套,動作近乎粗暴,隔絕了指尖的冰冷和那該死的幻痛。目光銳利地聚焦在物證台上:

1. **指甲縫皮屑:** 極微小,暗紅色,邊緣有撕裂痕。這是最關鍵的突破口。它屬於誰?必須立刻送去做DNA比對。但這需要時間,而且……如果這真是陷阱的一部分,結果會指向誰?一個無關緊要的替死鬼?還是……一個能將我引向更危險境地的目標?
2. **耳後灼傷照片:** 輕微焦痂,形狀不規則。絕非電熱毯控制器能造成。這更像是……某種小型、高功率、瞬間接觸的點狀熱源?電烙鐵?點煙器?甚至是……某種特製工具?灼傷的位置——耳後,靠近顱骨基底部——非常隱蔽且刁鑽。兇手為何要特意製造這樣一個傷口?僅僅是為了偽造熱源痕跡?還是……有更深層的含義?比如,掩蓋某個更關鍵的標記?
3. **胃內容物樣本:** 辛辣火鍋殘渣,紅油鮮明。安眠藥代謝需要時間。林國棟體內的高濃度藥物,意味著他至少在死亡前幾個小時就服下了足以致昏的量。那麼,這頓火鍋,是在他昏迷前短時間內吃的?還是在他昏迷後……被強行灌下去的?如果是後者,誰灌的?在哪裡灌的?現場報告只提到臥室。臥室裡可沒有火鍋的痕跡!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結合藥物代謝動力學,或許能推算出更精確的死亡時間線和案發第一現場。
4. **那通電話的錄音:** 我迅速操作手機,將那段通話錄音保存、加密。那個金屬摩擦的背景音……刺啦……刺啦……像什麼東西在粗糙表面拖行。冰冷,單調,充滿惡意。這聲音是隨機的噪音?還是某種特定的、帶有指向性的聲音?





思路漸漸清晰,但危機感卻愈發沈重。調查林國棟的死亡,等於主動踏入一個為我設計的陷阱,並可能重啟三年前那場幾乎奪走我性命的噩夢。不查?法醫的職責和對真相的本能渴望,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良知。更何況,那個隱藏在電子變聲器後的威脅者,會因為我的退縮就放過我嗎?那句“真相會要人命”,更像是對我命運的宣判。

我必須行動,而且必須快。在幕後黑手抹去更多痕跡之前,在我自己成為下一具躺在不鏽鋼台上的屍體之前。

我將關鍵證物——皮屑玻片、胃內容物樣本、灼傷部位的微拭子——仔細封裝,貼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含義的特殊標籤。這些不能走常規流程。局裡有內鬼嗎?三年前那場“意外”後,我就再也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人。我拿起工作手機,撥通了一個絕對可靠的號碼——老秦。他是我警校同學,現在是市局刑偵支隊重案組組長,脾氣火爆,但嫉惡如仇,更重要的是,他欠我一條命。

“老秦,我,陳遠。” 我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很快,“林國棟的案子,是謀殺,精心偽裝的自殺。證據在我手裡,很關鍵,也很燙手。我剛收到死亡威脅,私人號碼,變聲處理,對方知道我在屍檢。”

電話那頭沈默了一秒,隨即爆出一句粗口:“他媽的!誰活膩了?!你人在哪?安全嗎?”

“還在局裡解剖室,暫時安全。聽著,我需要你幫忙,但必須絕對保密。兩件事:第一,幫我秘密安排一個信得過的地方,我要連夜分析關鍵物證,避開所有眼線。第二,查三個人:林國棟死亡當晚的所有通話記錄、銀行流水、近三個月的行蹤軌跡。重點查一個特徵——右手食指或中指,近期可能有新鮮抓傷或破損!指甲縫裡有東西不屬於他!”

“抓傷?明白!”老秦的聲音透著狠勁,“還有呢?威脅電話號碼給我!”





“網絡號碼,查不出源頭。但通話背景有特殊聲音,我錄下來了,見面給你。另外……”我頓了頓,那個名字在喉嚨裡滾了幾滾,終於帶著鐵鏽味吐出來,“幫我調出三年前,韓梅案的……所有原始卷宗和物證記錄。尤其是……現場照片裡,任何可能出現‘銀色’金屬飾品的細節。”

“韓梅?!”老秦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震驚,“陳遠!那案子已經結了!上面壓下來的!你現在翻它,是想……”

“我知道!”我打斷他,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決絕,“有人想用林國棟的死,把我重新拖回韓梅的案子裡。無論是警告還是陷阱,我都沒得選了。老秦,幫我,或者看著我死。”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沈默,只有老秦粗重的呼吸聲。終於,他啐了一口:“操!等著!半小時後,後門小巷,黑色麵包車。把東西帶好,把自己包嚴實點!韓梅的卷宗……我想辦法。”

電話掛斷。我靠在冰冷的物證台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像被冰水澆過。舊疤的幻痛和胃裡翻騰的緊張感交織在一起。

我迅速脫下沾滿氣味的手術服,換上自己的便裝外套,將那幾份關鍵證物小心地藏進內袋。拿起手機,刪除了和老秦的通話記錄。目光最後落在林國棟被白色裹屍布覆蓋的遺體上。那白色的輪廓下,隱藏著一個精心編織的死亡謎題,而這個謎題的答案,似乎正連接著我過去的噩夢,和一個步步緊逼、想要我命的現在。

“放心,”我對著那隆起的白色,低聲說,更像是在對自己承諾,“你的死亡證明,我會親手寫上真正的兇手名字。無論代價是什麼。”

我關掉驗屍房刺眼的主燈,只留下角落一盞昏暗的應急燈。整個空間瞬間陷入一種壓抑的、充滿陰影的昏暗中。福爾馬林的氣味似乎更濃了,混合著未散盡的血腥和一種無形的、名為危險的氣息。





輕輕拉開厚重的隔音門,外面走廊的燈光傾瀉進來。我探頭看了看,走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值班室隱約傳來電視機的聲響。我深吸一口氣,將衣領高高豎起,遮住下半張臉,壓低帽簷,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融入走廊的陰影中,朝著局裡最偏僻的後勤通道快步走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迴盪,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通往後巷的鐵門鏽跡斑斑,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響亮。冰冷的夜風夾雜著城市特有的塵土和廢氣味道撲面而來,讓我打了個寒顫。

巷子裡光線昏暗,堆滿雜物。一輛沒有開燈的黑色廂式貨車,如同蟄伏的巨獸,靜靜地停在巷子最深處的陰影裡。車窗貼著深色膜,看不清裡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老秦嗎?還是……

就在我猶豫的瞬間,駕駛座的車窗無聲地降下一條縫隙。老秦那張熟悉的、帶著刀疤和焦躁的臉露了出來,他眼神銳利地掃視了一下四周,對著我急促地一擺頭:“快!上車!”

看到是他,我緊繃的神經稍鬆,快步拉開車廂側門鑽了進去。車廂裡瀰漫著一股煙味和機油味,除了駕駛座的老秦,後座還坐著一個身材精悍、面無表情的年輕警察,是老秦最信任的徒弟,小周。他對我點點頭,眼神裡帶著警惕。

車門剛關上,老秦就一腳油門,貨車猛地竄出小巷,匯入深夜稀疏的車流。





“東西呢?”老秦頭也不回,聲音緊繃。

我從內袋掏出那幾份用證物袋仔細封好的關鍵物品遞過去。老秦單手接過,看也沒看就塞進副駕駛座位下一個不起眼的暗格里。

“去哪?”我問。

“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我老戰友的私人鑑定工作室,獨立供電,網絡物理隔離,他欠我大人情,嘴巴比焊死的鐵門還嚴。”老秦語氣篤定,但握著方向盤的手背青筋畢露,顯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韓梅的卷宗……”他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我動用了一些‘老關係’,暫時‘借’出來了。原件拿不出,只有掃描件和我的筆記,在後座那個加密平板裡。”他朝後座努努嘴。

小周默默地將一個厚重的軍用級加密平板電腦遞給我。

我接過冰冷的平板,手指微微發顫。韓梅……這個名字,連同三年前那場被強行中斷的調查,無數個噩夢般的夜晚,瞬間洶湧而至。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輸入老秦給的冗長密碼。

屏幕亮起。一份份熟悉的、卻又無比沈重的文件圖標出現在眼前。現場照片、屍檢報告(不是我做的)、詢問筆錄、痕檢報告……每一個文件,都像一塊沈重的墓碑。

我點開現場照片文件夾。韓梅,一個年輕的畫廊經理,被發現死在自己的高級公寓裡。現場被佈置成自殺——割腕。浴缸裡放滿了水,血染紅了一片。表面證據同樣“完美”:門窗反鎖(後來證明有技術開鎖痕跡),沒有強行侵入跡象,死者體內檢測出酒精和少量抗抑鬱藥物,遺書(筆跡鑑定存疑)……和我當年堅持認為的疑點一樣:死者手腕的切割傷口角度彆扭,深度不一,不符合自殺者的心理和生理特徵;現場發現的刀片上,沒有檢測到死者的完整指紋,只有幾個模糊的、帶著手套印痕的殘缺指印;最關鍵的是,在死者臥室的真絲床單上,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我曾經發現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屬於死者的……**銀灰色金屬碎屑**,當時推測可能是某種飾品的鍍層脫落。但這個發現,在後續的報告中被“忽略”了,相關的物證記錄也模糊不清。





我瘋狂地翻閱著老秦掃描進來的原始現場照片,放大、再放大,尋找任何可能遺漏的、關於“銀色”的蛛絲馬跡。浴室瓷磚的反光、梳妝檯首飾盒的邊角、死者散落的衣物……沒有,都沒有那個扳指的明確痕跡。

難道當年的碎屑真是意外沾染?或者……被徹底清理了?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鼠標滑過一張拍攝死者書桌的廣角照片。書桌一角,放著一個精緻的黃銅地球儀裝飾品。地球儀的基座上,似乎有一道非常淺的、新的劃痕?我將圖片放到最大,像素點變得模糊。那道劃痕……顏色似乎比黃銅基座本身要淺一點,帶著點……冷硬的銀灰?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銀灰色!和當年床單上發現的碎屑顏色高度吻合!

是巧合?還是……兇手在移動地球儀時,他手上戴著的硬物(比如扳指)不小心刮蹭到了基座?

“老秦!”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韓梅案現場,死者書桌上的地球儀!基座有劃痕!照片裡看像是銀灰色的!我需要當年現場勘查的微物證提取記錄!重點是那個地球儀基座表面的微量物質分析!”

老秦從後視鏡裡瞪了我一眼:“地球儀?我筆記裡沒提這個!當年的痕檢報告裡也沒重點提這個劃痕!媽的……難道……”

他的話沒說完,車廂內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音!

**刺啦——刺啦——**

聲音尖銳、冰冷、單調,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穿透力!和剛才威脅電話裡那詭異的背景音……**一模一樣!**

我們三人的動作瞬間凝固!血液徬彿在這一刻凍結!

聲音的來源——是老秦放在儀表盤上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一個未知號碼的來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摩擦聲,正是從手機聽筒裡傳出的來電鈴聲!

老秦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猛地看向手機,又驚駭地看向我。小周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眼神如鷹隼般掃視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黑暗。

電話鈴聲,那如同死神磨牙般的**刺啦——刺啦——**聲,在死寂的車廂內持續地、不依不饒地響著,徬彿在嘲笑我們自以為是的“安全”。

對方不僅知道我的行蹤。他甚至知道……我此刻和誰在一起!這輛車,這個“絕對安全”的轉移路線,從一開始就暴露在對方的眼皮底下!

冰冷的絕望,如同車窗外濃重的夜色,瞬間將我們吞噬。那未知號碼在儀表盤上閃爍著,如同惡魔的眼睛。接,還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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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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