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柏禧的世界,從有記憶起,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色彩,在他眼中總蒙著一層灰蒙蒙的濾鏡;聲音,除了人間的喧鬧,還混雜著無數細碎、淒涼的嗚咽和低語。五歲的他,常常對著空無一人的墻角說話,對著搖曳的樹影尖叫,或者,在某個看似普通的行人經過時,死死攥緊媽媽的手,小臉煞白,渾身抖得像片寒風里的葉子。
他的父親,吳偉大,一個身形不算魁梧但眼神異常銳利的男人,總能第一時間把他護進懷里。那雙溫暖粗糙的大手會捂住柏禧的眼睛,用一種低沈卻令人心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禧仔,不怕,爸爸在。別看,別聽,當它們不存在。”
吳偉大會帶他快速離開那個地方,有時是街角公園那個總是缺了半邊臉的秋千老伯,有時是商場電梯里那個渾身濕透、腳下淌著水漬的姐姐,更多時候,是那些面目模糊、在人群中茫然遊蕩的影子。爸爸的手心很燙,像個小火爐,隔絕了那些冰冷黏膩的視線。
“爸爸,為什麽我能看到他們?”小小的柏禧不止一次仰著頭,大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不解,“那個婆婆,她一直在哭,她說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吳偉大蹲下身,平視著兒子,眼神覆雜。那里面有深沈的憐愛,有無法言說的沈重,還有一絲柏禧看不懂的、仿佛洞悉了某種殘酷秘密的了然。“禧仔,”他用力揉了揉兒子柔軟的頭發,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因為…你像爸爸。我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一種特別的能力。記住爸爸的話,它們大多數很可憐,但不要靠近,不要回應。你的‘看見’,對它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吸引。要像小烏龜一樣,把自己藏好,知道嗎?”
藏好。這是父親教給他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則。
家,是他們唯一的堡壘。狹小的公屋單位里,吳偉大用朱砂混著某種柏禧叫不出名字的暗紅色粉末,在門窗框上畫下細密繁覆的符紋。柏禧見過父親畫符時的樣子,全神貫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每一筆落下,指尖都仿佛帶著微弱的、不易察覺的光芒。空氣里會彌漫開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草藥和金屬燃燒的味道。當最後一筆完成,那些符紋會短暫地亮起一層溫潤的紅光,隨即隱沒在木紋里。整個屋子似乎瞬間變得安靜、溫暖起來,隔絕了外面那些無處不在的窺探和寒意。
“爸爸,你在發光!”柏禧有一次忍不住驚呼。
吳偉大疲憊地笑了笑,用沒沾朱砂的手背擦掉額頭的汗:“傻仔,是符在發光,在保護我們。”他把兒子摟到懷里,下巴抵著柏禧的頭頂,聲音低沈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沈重,“禧仔,記住這個家的味道,記住這個感覺。這是‘安全’。外面…不一樣。”
安全的感覺,在父親日漸憔悴的面容和頻繁的咳嗽聲中,變得搖搖欲墜。柏禧懵懂地知道爸爸病了,很重的病。媽媽的眼睛總是紅腫的,家里的藥味越來越濃,蓋過了那些朱砂和草藥的氣息。父親畫符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大部分時間都虛弱地躺在床上,曾經銳利的眼神變得渾濁,唯有看向柏禧時,才會迸發出最後的光亮。




某個深夜,劇烈的咳嗽撕碎了寂靜。柏禧被驚醒,赤著腳跑出小房間。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爸爸蜷縮在床邊,捂著嘴的手帕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暗紅。媽媽在一旁無聲地流淚,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鐵銹味和藥味。
“爸爸!”柏禧撲過去,小小的手抓住父親冰涼的手指。
吳偉大費力地擡起頭,喘息著,臉色灰敗如紙,但眼神卻異常清明,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灼熱的緊迫感。他反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小手,力氣大得驚人。“禧仔…聽爸爸說…”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艱難地擠出來,“外面的…東西…很多…很亂…但…最可怕的…不是鬼…”
他猛地吸了口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血沫濺在柏禧的手背上,冰冷黏膩。吳偉大死死盯著兒子,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是人心!禧仔…記住…人心…比鬼…可怕…千萬…千萬…小心!”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眼中的光亮如同燃盡的燭火,驟然熄滅。緊握著柏禧的手,無力地松開了,滑落在染血的被單上。屋外,不知何時聚集了比平日多數倍的、模糊扭曲的陰影,它們無聲地擁擠在貼著符咒的窗玻璃外,貪婪地窺視著屋內驟然消散的生氣,仿佛等待已久的禿鷲。屋內殘留的朱砂符文似乎感應到主人的逝去,微弱地閃爍了幾下,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五歲的吳柏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背上還沾著父親溫熱的血。他看著床上那個再也不會回應他、再也不會用溫暖大手捂住他眼睛的男人,看著窗外那些蠢蠢欲動的、灰敗猙獰的影子。世界,在他眼前徹底撕裂。溫暖堅固的堡壘轟然倒塌,曾經父親用身體和符咒為他隔絕開的那個冰冷、喧囂、充滿惡意和悲泣的“真實”世界,裹挾著窗外無數貪婪的目光和刺骨的陰風,毫無緩沖地、徹底地向他碾壓下來。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滅頂。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無聲的淚水洶湧而出,順著稚嫩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進了眼前這個驟然變得天淵之別的、殘酷而詭譎的世界深處。父親的遺言——“人心比鬼可怕”——像一個冰冷的烙印,伴隨著窗外無聲咆哮的群鬼陰影,深深地刻進了他幼小的靈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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