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磡殯儀館地下那間不大的靈堂,空氣凝滯而沈重。並非雨水的濕冷,而是空調開得過低的冷氣,混合著濃郁百合、菊花與線香焚燒後特有的、帶著微苦的甜香。這種氣味,像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每一個角落,也沈沈地壓在胸口。
五歲的吳柏禧,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黑色小西裝,袖口過長,幾乎蓋住了他的小手。他被母親緊緊摟在身邊,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壓抑的抽泣。他自己卻像一尊小小的冰雕,僵硬地站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靈台前。靈台正中央,父親吳偉大的遺照懸掛著。照片里的男人眼神銳利,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堅毅弧度,與柏禧記憶中病榻上蒼白憔悴的面容判若兩人。照片下方,是沈默的棺槨,深色的木質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爸爸就在那里面。那個會畫發光的符咒、會用溫暖大手隔絕陰冷視線的爸爸,被困在了一個狹長、漆黑、散發著木頭和消毒水味道的盒子里。
“藏好…” 父親的話像遙遠的回聲。可在這里,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在濃郁的香燭氣味中,他無處可藏。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他“看見”了。

靈堂里,從來就不止有生者。

比平日擁擠數倍、數十倍的灰敗身影,漂浮在低矮的吊頂之下,盤踞在墻角,甚至就站在吊唁者的身旁。它們有的面目模糊,如同劣質膠卷洗出的殘影;有的則帶著死亡瞬間的烙印——扭曲的肢體、空洞的眼窩、脖頸上青紫的勒痕。它們貪婪地汲取著靈堂內彌漫的悲傷、麻木和生人氣息帶來的微弱暖意。低泣聲、怨毒的詛咒、意義不明的囈語,如同無數根冰冷的細針,穿透哀樂的旋律,狠狠紮進柏禧的腦海,比空調的冷風更刺骨。他下意識地想往母親懷里縮,可母親懷抱的溫度,已被絕望徹底凍結。
就在這時,靈堂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卻無法忽視的騷動。負責接待的親友聲音陡然變得恭敬而緊張。
一隊人,穿著深色西裝,神情肅穆,步履沈穩地走了進來。他們帶來的不是風聲雨聲,而是一種無聲的、令人屏息的威壓感。原本彌漫在靈堂里的竊竊私語瞬間消失,只剩下哀樂還在兀自低回。所有目光,無論生者還是那些灰影,都聚焦在這幾個人身上。




柏禧麻木的眼睛里,倒映出幾張他在電視新聞里無數次見過的面孔。為首的那位,面容沈痛,眼神卻如磐石般穩定,正是香港特區行政長官。緊隨其後的,是肩章閃耀、身形挺拔的警務處處長。還有保安局局長、民政事務局局長……這些平日里只存在於屏幕和報紙頭條的名字,此刻竟真實地出現在了這個普通公屋職員、一個“普通”病逝者的靈堂上。
他們徑直走到吳家母子面前。特首微微俯身,低沈而鄭重的嗓音在肅穆的靈堂里格外清晰:“吳太,柏禧,節哀順變。吳先生……是守護香港的無名英雄。他的離去,是我們所有人的巨大損失。”
警務處處長沈聲接道:“吳先生守護的,是這座城市看不見的根基。他的功績,雖不為世人所知,但我們銘記心。
保安局局長將手輕輕放在柏禧瘦弱的肩膀上,那力道帶著一種沈甸甸的承諾:“孩子,以後有任何需要,政府都會是你堅強的後盾。”
母親只是機械地點著頭,淚水無聲地滑落,哽咽得無法言語。官員們依次在靈前獻上潔白的菊花,對著吳偉大的遺照深深三鞠躬。他們的到來,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死水,在那些真正認識吳偉大的普通親友和鄰居眼中,激起了巨大的驚愕與無聲的風暴。人們看向那對孤兒寡母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深深的敬畏。
英雄?守護者?巨大損失?這些沈重的詞語砸進柏禧混沌的意識,卻激不起絲毫波瀾。他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眼前冰冷的棺槨,和靈堂內那些因為生人陽氣驟增而更加躁動不安、幾乎要凝成實質的鬼影。父親從未提過這些。他只知道爸爸會畫符,會說“人心比鬼可怕”。這些大人物口中那個守護“看不見根基”的英雄,和他記憶中那個會把他護在懷里、用體溫驅散陰寒的爸爸,是同一個人嗎?
官員們並未久留。簡短的吊唁後,他們在隨行人員無聲的簇擁下,轉身離開。他們穿過靈堂,走向出口,身影在慘白的燈光和繚繞的香燭煙霧中顯得有些朦朧。就在特首和警務處處長即將步出靈堂大門的那一刻,柏禧那雙空洞的眼睛,捕捉到了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眼神交匯——那不是純粹的悲痛或惋惜,而是一種更深沈、更隱秘的……憂慮?甚至是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仿佛父親帶走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某種維系著無形平衡的、至關重要的樞紐。
這轉瞬即逝的異樣,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柏禧麻木的外殼,帶來一絲尖銳的寒意。人心…爸爸說人心比鬼可怕…這些大人物的眼神深處,到底藏著什麽?
官員們的離去,似乎帶走了靈堂里最後一點溫度。空調的冷風仿佛更刺骨了。哀樂還在繼續,母親壓抑的哭聲再次響起。親友們上前攙扶,靈堂內彌漫著一種悲傷過後的疲憊與茫然。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松開了緊攥著母親衣角的手。他像一尾在渾濁水底迷失方向的小魚,悄無聲息地後退,退出了親友們圍成的圈子,退出了靈堂主廳的光亮範圍。他小小的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回響。




他只想離那口棺槨遠一點,離那濃郁的香燭氣味遠一點。他退到了靈堂側後方的走廊轉角。這里光線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幽幽地亮著。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和焚香殘留的味道。走廊盡頭是通往洗手間的方向,更遠處是其他靈堂傳來的、模糊不清的誦經聲或哭聲。
柏禧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眼前是靈堂門口透出的慘白光線和晃動的人影,耳邊是各種聲音混雜的嗡鳴,還有那些在陰暗角落里窺伺、仿佛因生人陽氣減弱而更加蠢蠢欲動的灰影。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點戲謔腔調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身邊響起,清晰得蓋過了所有背景噪音:
“細路,睇到咁多嘢,系咪透唔到氣啊?
柏禧渾身劇震,像被電擊般猛地彈開,後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墻壁上。他驚恐地循聲望去。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斜倚在對面的墻邊,就在安全出口幽綠指示燈的微光邊緣。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頭發微卷,臉上掛著一副玩世不恭、甚至有點痞氣的笑容。最讓柏禧心臟幾乎停跳的是——這個男人,身體在幽綠的微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感,安全指示燈的綠光甚至能隱約穿透他的身體!
鬼!一個能完全無視物理空間、看起來幾乎和活人無異的鬼!而且,他直接點破了自己能“看見”!
柏禧的呼吸瞬間停滯,巨大的恐懼像冰水澆頭。他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他想跑,雙腿卻像生了根。父親的警告在腦中炸響:不要靠近!不要回應!
自稱“阿強”的男人似乎對他的恐懼習以為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幽暗的走廊里顯得有些詭異。“唔使咁驚,我唔食細路仔嘅。他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讓自己完全暴露在柏禧驚恐的視線里,眼神里的玩世不恭稍稍收斂,透出一種奇異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叫我阿強。”他用大拇指隨意地指了指主靈堂的方向,“你老豆,吳偉大,喺靈界同我拍住上嘅兄弟。佢走之前,千叮萬囑,要我睇實你,唔好俾啲污糟嘢掂到你。




父親?靈界的兄弟?
柏禧混亂的腦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他死死盯著阿強,小拳頭攥得指節發白。父親走後,他日日夜夜期盼著能看到父親的魂魄,哪怕只是模糊的影子。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現在,卻突然冒出一個自稱父親靈界兄弟的陌生鬼魂?兄弟?父親從未提過!
阿強看著柏禧眼中強烈的懷疑和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沒看柏禧,目光隨意地掃向走廊深處陰暗的角落——那里,一個散發著濃郁怨毒氣息、肢體扭曲不成形的灰影,正像壁虎一樣貼著天花板,無聲無息地向柏禧的方向快速爬來,污濁的涎水滴滴答答落下,在瓷磚上留下無形的污跡。
阿強甚至沒有轉頭,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對著那怨靈爬來的方向,極其隨意地、像驅趕蒼蠅般輕輕一彈。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燒紅的鐵塊浸入冷水的聲音響起。那個猙獰爬行的怨靈甚至連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出,整個扭曲的身體瞬間劇烈地膨脹、波動,如同一個被戳破的、裝滿污穢膿液的氣球,在幽暗的綠光下猛地爆開,化作無數縷帶著惡臭的青煙,頃刻間消散得無影無蹤。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硫磺般的焦糊味。走廊里其他幾個原本蠢蠢欲動的灰影,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灼燒到,發出無聲的尖嘯,驚恐萬分地向更深的黑暗處逃竄,瞬間清空了柏禧周圍的空間。
阿強收回手指,仿佛只是彈掉了一粒灰塵。他再次看向柏禧,眼神里的戲謔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認真。
“你老豆冇現身,系有更重要嘅事要做。佢留低嘅嘢,關系好大。而家佢唔喺度,呢度嘅‘結界’……”阿強擡手指了指頭頂的天花板,又點了點腳下冰冷的地磚,表情變得異常凝重,“裂開咗好大個窿。啲嘢湧曬入嚟。佢最放心唔落嘅就系你,所以叫我嚟。”
“結界”?!這個詞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柏禧混亂的記憶!家里門窗上那些會短暫發出溫潤紅光的符紋!父親畫符時額角滲出的汗珠和指尖微弱的光芒!還有剛才那些大人物眼中深藏的憂慮!父親守護的……就是這個看不見的“結界”?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柏禧幼小的心靈。悲傷、恐懼、對父親隱秘身份的震驚、對眼前這個強大而神秘鬼魂的茫然……無數情緒瘋狂交織。他看著阿強那帶著痞氣笑容的臉,又想起靈堂里那口沈默的棺槨。
消毒水和線香的混合氣味依舊濃烈。阿強的身影在安全出口幽綠的微光下顯得有些虛幻。他朝柏禧伸出手,那只手在昏暗光線下幾乎完全透明。
“跟我嚟,細路。你老豆要我教你嘅嘢,多到數唔曬。第一課,就系點樣喺呢個世界入面生存藏好……”阿強的聲音低沈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柏禧看著那只伸向自己的、虛幻的手,又回頭望了一眼靈堂門口透出的慘白燈光和母親悲痛欲絕的模糊身影。“人心比鬼可怕”的冰冷遺言和官員們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焦灼,在腦中激烈碰撞。
一個依靠父親構築的“安全”世界徹底崩塌。
而另一個由鬼魂引領、充滿未知與兇險的世界大門,正由一個自稱父親兄弟的陌生靈體,向他緩緩推開。




靈堂深處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慟哭。柏禧打了個寒顫,冰冷的墻壁透過薄薄的西裝滲入骨髓。他小小的身體在幽暗的走廊轉角顯得無比渺小。最終,他咬著下唇,強壓下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懼和迷茫,遲疑地、慢慢地,向著阿強那只懸浮在幽綠微光中的、虛幻的手掌,邁出了沈重而微小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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