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滾動的浪花
 
 
      星期五,晴天豔陽,EF班一起上體育課。這次我們女生用操場,男生則在禮堂。
 
      完成今天的課堂後,老師讓我們享受剩餘半小時的自由活動,大部分女生坐在操場四層梯間的看台上休息,我和匡兒則在場中玩排球,揮動手臂將球接住,再彈回她那邊。
 
      「一大早上體育課真累人。」我抱怨。
 
      「是啊。」匡兒接不住球,小跑去把滾動在地上的排球撿回來,又道:「不過意想不到的平靜呢,我以為那些流言蜚語會繼續下去。」




 
      的確,我也以為自己會持續受到鄙視,但過了兩天後,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校園生活。
 
      匡兒把排球拋過來,我穩穩的接住了,讓排球飛回去她那邊,同時張口說:「可能測驗週快來了。」
 
      她往後退,瞄準空中的球,然後抬手撃中它。
 
      「啊,對喔。」
 
      幸好匡兒不懂殺球,不然我可能來不及撲前接球。這球我只勉強用單手接到,彈起排球到天上,但它沒飛前多遠,似是原地著落到我這邊。




 
      過去兩天的陰霾與壓抑感,已慢慢從我身上褪去,加上討論熱度不如想像中的沸騰,因此我更容易鬆一口氣。
 
      我撿起球重新拋到空中,單手開球給匡兒。她還未接球,便開口問我:「那邱子宇呢?怎麼沒聽你提起補習數學的事?」
 
      我跟著她亂打出來的球跑去,差點亂闖到其他同學的羽毛球陣。我喘了口氣,把排球帶回她那邊後,才回答:「已經沒這回事了。我不想再跟他扯上關係。」
 
      匡兒聽了訝異起來,茫然地接過了球。
 
      「為什麼?這麼好的機會不要了?」




 
      「每每扯上他的事情,都沒好東西,為何還要跟他來往?」我輕鬆接下一球。
 
      「也對啦。」匡兒小聲回道,再瞄準排球想殺球,但力道不夠,球慢慢滾回我這邊。我雙手疊好,準備好姿態從低處把球打上去。
 
      匡兒見狀,趕緊壓後去接球,同樣把球打得高高的給我。我看準了拋物線的角度,輕跳起來,用掌心扣殺。排球飛快地直奔地面。本來在後接球的匡兒來不及跑前來,因此排球重重落地,滾到另一邊。
 
      「真是的。」匡兒咒了一聲,跑去撿球。我滿意地微微一笑,雙手叉腰,等待她重新發球。
 
      就在這時,禮堂的小門被打開,男生蜂湧而至到操場,看來他們也上完課堂,迎來自由活動時間。禮堂位於二樓,門旁還連著一排樓梯,平日表演時可以作為準備通道。
 
      我面向禮堂的方向,一不小心與剛出來的邱子宇對上視線,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輕淡無神,朝我這邊看過來,腳步還慢了半拍。只許幾秒鐘,我決斷的移開目光,將注意力轉回匡兒身上,看她重新發球。
 
      然而,之後一來一回的排球,我都失去了一部分的專注力,全因他坐在不遠處的一排椅子,雙手撐在木椅上,悠閒地注視著操場內的人。他的視野裡包含著我這件事,令人感到幾分不自在,尤其他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我。
 




      其他女生發現他沒跟阿樂他們打籃球,紛紛惋惜地坐在原地,偷偷地觀察著他,甚至有幾個女生前去他附近,似乎要跟他搭話。
 
      頭頂忽然被硬物擲中,害我嗚呼一聲,垂眼見到排球彈落地面,看來是被匡兒的球打中。
 
      「你沒事吧?剛才怎麼發呆了?」匡兒前來慰問。
 
      「沒事。」我摸摸頭上的小包,應該過一會就沒事。
 
      我再次望向那排木椅,發現已空無一人。
 
      哨子聲清脆的響起,體育課正式結束,我們女生拖著疲倦的身軀到更衣室。一排排整齊的鐵製置物櫃排列著,有些門微微敞開,露出裡面掛著的衣物或袋子;白磚牆上安裝了全身鏡,倒映著來來往往的人影。
 
      我和匡兒共用同一個置物櫃,她先拿起更換衣物袋,然後趕緊去霸佔一間有門的更衣處一起用。
 
      我低頭正想拿起我的更換衣物袋,卻猛然發現最外層的白色制服,染了一大片詭異的橘紅色。我湊近一看,一股濃烈的蕃茄味和刺鼻的怪味撲面而來。




 
      我將裡面的衣服拿出來看,手心立刻沾滿黏膩的蕃茄汁。明明剛才換體育服時還乾乾淨淨,此刻的白色制服裙卻被惡意弄髒,佈滿深淺不一的斑塊,活像垃圾堆裡翻出的破布,還怎能穿?
 
      我慌亂起來,再翻看袋裡的東西──襪子和背心同樣無一倖免,甚至找到幾個被擠扁的蕃茄汁包裝,以及爆裂開來的塗改液,刺眼的白色滲得一塊一塊。
 
      心跳聲急促到快要炸裂,我死死捏住蕃茄汁的包裝和手裡發臭又骯髒的裙子,無可再忍。我大步衝出更衣室,飛快的跑上樓梯,不理在走道上出來享受小休的同學,或是誰的詫異目光,只知我內心有座熱騰騰的火山,那股熱流直逼喉嚨,無法抑制。我在梯間快步越過阿樂,衝到七樓。
 
      我迅速來到B班教室,毫不猶豫的踏進去,目光瞬間鎖定在後排──那頭深藍短髮的蘇蘇,正與和意談笑。我咬緊牙關來到她們面前。
 
       「這是你們的傑作嗎?」我劈頭質問,將掛在前臂的制服裙遞給她看。
 
      蘇蘇全然沒料到我會這樣闖進B班的地盤來找她們算帳,怔住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看向我手中那條蕃茄汁的裙子,輕哼一聲:「是又怎樣?我們起碼敢做敢當。」
 
      我將手中的蕃茄汁包裝甩到蘇蘇的臉上,毫不客氣的將心底的怒意洩放出來,聲音像金屬般冷硬:「亂編一通的謠言我他媽的給你忍了,現在給我搞這套?你們還能更低級一點嗎?」
 




      她不忿地將滑下的蕃茄汁包裝丟到地上,站起來跟我對歭:「這不是便宜你了嗎?你本來就是拿了安安的情書,還敢聲虛張聲勢?」
 
      她比我高出半個頭,氣勢逼人,但我絲毫不退縮,咬牙切齒回嗆:「我說最後一次,是林安安放錯信到我這邊,我從頭到尾都沒有不軌企圖。要是你們再找我麻煩,那就訓導主住那邊見吧。」
 
      看來這句話戳痛了她,讓她抬步迫近我,放話:「你敢?是你把信看了又撕了,讓安安飽受煎熬,少在這邊狐假虎威!」
 
      「我……」
 
      「信是我撕的。」這銳利的一聲,從門口那邊傳來。我轉身一看,是邱子宇。
 
      他雙手插袋,步伐不疾不徐地走進來。B班的人瞬間嘩然起來,所有目光緊張地投向他,那雙冷冽的眼睛像結冰的湖面,映不出半點情緒。
 
      「你要是敢讓我再說多一遍,你們的籃球賽就不用贏了。」他來到我旁邊,沒正眼看過我,只將凌厲帶刺的眼神投向蘇蘇。
 
      「可是她把信送給你……」蘇蘇試著反駁,但隨即被邱子字駁回去:「那只是個誤會。」




 
      下一刻,他又放聲問:「誰是林安安?」
 
      空氣瞬間僵硬,沒人應聲,連蘇蘇也怔在原地。直到幾個男生用眼神暗示,邱子宇才轉向前排靠窗的女生,冷冽的說:「我對你這種女生沒興趣,所以不要寫情書給我,我不收。」
 
      林安安的小臉此刻形同受驚的倉鼠一樣,想逃也逃不了,只能頂著蒼白的臉色消化被拒絕的話。
 
      邱子宇回轉頭,再度冷眼鎖住蘇蘇,同時伸手從我臂間抽走那條骯髒的制服裙,毫不留情地丟到她懷裡,說:「把這個處理乾淨後來拿來F班給我。」
 
      蘇蘇呆愣接下裙子,那副張牙舞爪的氣勢剎那全無,只能唯命是從。
 
      邱子宇沒再多講什麼,卻忽然捉住我的手腕,自然而然地拉著我步出B班。
 
      一切發生得迅雷不及。我滿腔的怒意在不知不覺間暫緩了,莫名被這隻手拉著前行。他穿著短白襯衫,啡髮在頸後散開,挺拔的背影在走廊中穿梭自如,經過無數側目的眼神,他仍未鬆開手。
 
      「要去哪?」我想掙脫開他的手,但他反而捉得更緊,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來到七樓盡頭的實驗室,他單手用鎖匙把門開了,拉我進去後才放開手,並關上門。
 
      實驗室內靜得出奇,金光透過大窗在桌面投下長長的梯形光影,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化學氣味。
 
      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一個紙盒砸中,我來不及接住,它便應聲落地。
 
      是一盒紙巾。
 
      「擦擦你的髒手。」他說,兩眼終於落在我身上,流露著些微的關心。
 
      我蹲下來,將反過來的紙巾盒扶正,然後抽出一張紙巾拭去右手的蕃茄汁,但污漬怎樣也擦不乾淨。我越用力揉搓,越是弄痛掌心,然後淚光毫無預警的浮現出來,開始遮住我的視線。
 
      激動過後迎來的寧靜,彷似過濾了剛才翻滾不息的憤怒,剩下赤裸的脆弱,把我的力氣全都抽走。
 
      從沒試過被欺負成這樣,也未試過被幾個人同時討厭得想我消失。現在制服裙沒了,只能穿著這身白衣藍褲去上課,大家一定會問我怎麼了,然後回家老媽又問一次。其他的東西同樣染紅了,我都未拿回來。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全然不理解她們為何要這樣做,只怕之後仍要面對這種事。原來我這麼受不起。
 
      「為什麼不撿起來?」邱子宇也蹲下來,一手拾起紙巾盒,但見我低著頭,兩手僵住不動。垂下的瀏海完美地蓋住我的神情,沒讓他發現異樣。
 
      他又放下紙巾盒,抓起我的右手來看,淡淡地道:「這些用水洗一下就行了。」
 
      「嗯。」我抽回自己的手,感覺淚光在眼眶打轉,快要凝成淚珠,我得忍住。
 
      我不敢抬起頭,不想被他見到我這副表情,他卻忽然一聲不響、動也不動的蹲在我面前,氣氛安靜得可怕。
 
      直到他受不了,坐到地上,兩手隨意搭在膝蓋上,面向我說道:「怎會惹來這麼麻煩的女人?然後惹來一堆麻煩事。」
 
      我知道這只是他平日的口吻,但軟弱得模糊的我聽了,竟低聲吐出:「對不起。」
 
      我這一聲沙啞又卑微的話居然讓他緊張了一下,連忙接話:「我沒說你,我說的是B班的人。」
 
      我默默點頭,但太怕掉下眼淚,於是我裝著拭擦臉頰,順勢擦掉眼角的水珠,再若無其事的深呼吸。
 
      沒料到他抽起我們中間的紙巾,塞到我的手裡,輕描淡寫地說:「她們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本來女生的頭腦就是歪歪倒倒。你這麼多鬼主意,拿來應付她們不就好了?」
 
      我將手裡的紙巾攥成一團,抿唇回他一句:「在我看來,拿來應付你還簡單一點。」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用掌心抵住我的額頭,迫使我抬起臉。晨光剛好灑落在他的側臉,漆黑的眼眸被映出一抹溫色,啡髮閃爍著光,整張臉比平日少了冷冽,多了幾分柔和。
 
      我呆住,泛著淚光的眼傻傻地看住他,聽他沉沉地道出:「那就不要輕易說不需要。」
 
      我茫然若失,想了想才憶起自己傳過訊息給他,說不需要其餘那兩件事。他指的是這個?
 
      他沒給我機會多說什麼,便鬆手起身。我低頭用紙巾輕拭眼邊的一點淚,想要跟著站起來,卻發現蹲得太久的小腿已發麻,沒能一口氣起來。
 
      他見狀,便抓住我兩邊的手臂扶起我。
 
      我倆站得有點近,他身上的白麝香逐漸飄送過來,清香中混著微微的汗意。我站直身子,只看到他的下巴,而他整個人強而有力的籠罩著我。在沒有燈光的實驗室內,只剩下窗外的斜陽灑落,染了我們半身。他掌心的暖意傳來,好一段時間都未放開。
 
      另一種心跳找上我來,密密的敲打著我的胸口,但不是剛才那種討人厭又喘不過氣來的跳動,而是觸動到心底裡那鼓柔軟的躍動。我不敢抬頭看他,只有手腕輕輕靠在他的前臂上。
 
      我們又是這樣一語不發,讓氣氛變得相當怪異。下一刻,他突然用手指彈我的額頭,我愚蠢地發出「啊」一聲,瞬間劃破這詭異的氣氛。
 
      他勾起嘴角,鬆手退後一步:「放學後校門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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