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規森嚴,如同無形的鐵柵。過了夜間十一點,外賣只能暫放於保安台那冰冷的不鏽鋼檯面上。寒流南下,空氣裡凝結著刺骨的濕氣。那天深夜,一份包裝異常精緻的三文魚壽司盒,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金屬上,像一件被遺棄的藝術品。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每一分鐘都帶著寒意,侵蝕著本就不高的室溫。魚生的鮮度,在看不見的空氣裡無聲地流逝。

過一個小時也無人認領,對講機那頭傳來上司清晰而無奈的指令:「 揼咗佢啦」年輕的保安阿軒,拎起那盒逐漸失去光澤與價值的食物,走向角落那個巨大的、散發著微餿氣味的垃圾桶。指尖觸及冰涼的塑膠盒,一絲莫名的惋惜滑過心頭,隨即被職責的麻木取代。

就在盒子即將脫手、墜入黑暗桶內的瞬間

「你做乜鬼嘢呀!呢個係我嘅外賣!你做乜將佢揼落垃圾桶?你係咪痴線㗎!」





一聲尖銳、充滿憤怒與受傷的斥責,撕裂了寒夜的寧靜,也狠狠刺穿了阿軒的耳膜。

他猛地回頭。

一個女孩站在昏黃的廊燈下,像一團驟然點燃的火焰。怒氣在她精緻的臉龐上燃燒,漲得通紅。烏黑如緞的長馬尾,隨著她激動的肢體語言劇烈甩動,劃破凝滯的空氣。

她很高挑,骨架纖細卻帶著一種刻意撐起的氣勢,穿著打扮是時下流行的「御姐風」,剪裁利落的衣服、短裙配長靴,試圖包裹住那份未經世事的青澀與稚嫩。這種強烈的反差,此刻因憤怒而扭曲成一種近乎「猙獰」的脆弱。

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獸,豎起全身的尖刺,兇狠地嘶吼,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搖搖欲墜的驚惶,讓阿軒心頭莫名地一緊。





她像一陣失控的旋風,一把用力拽住阿軒的胳膊,那力氣大得驚人,帶著一種絕望的蠻勁,硬生生將猝不及防的他拖進了燈光明亮的保安室。更讓阿軒措手不及的是,一路拖行,她的淚水竟像斷線的珍珠,無聲地、洶湧地滾落,方才氣勢洶洶的火焰瞬間熄滅,只剩下滿腔無處傾瀉的委屈和瀕臨崩潰的歇斯底里。

「你哋呢班保安點樣做嘢㗎?點解會將學生嘅外賣揼落垃圾桶?我已經出嚟攞啦,你見唔到有人嘅咩!」她對著聞聲趕來的其他保安哭喊,手指顫抖地、用力地指向一臉錯愕的阿軒。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只剩下被背叛的痛楚和被輕視的羞憤。

被當眾指責、被無理取鬧的怒火瞬間點燃了阿軒的神經。他壓抑著翻騰的情緒,聲音因克制而緊繃:「同學,你冷靜少少先!你個三文魚壽司擺咗成個鐘頭,室溫咁耐,仲點食得落肚?你自己唔一早出嚟攞,怪得邊個啫?仲有,係我同事叫我揼㗎,唔係我要揼㗎!你搞清楚少少好唔好?」其他保安也圍上來,試圖安撫這個情緒失控的女孩。

「成個鐘就唔食得?而家喺冬天,出面得幾度!唔通熱過個雪櫃咩?點會唔食得啫!」她蠻橫地打斷所有勸解,淚眼婆娑,語調卻尖銳刻薄,像小刀劃過玻璃,「根本就係你想蝦我!你有冇讀過書㗎?有冇常識㗎?」那雙盛滿淚水、本該清澈漂亮的眼睛,此刻燃燒著被世界針對的偏執火焰。

那瞬間,長期積壓的、作為底層保安的屈辱——被學生輕視、被上司呼喝、被瑣碎工作消磨的尊嚴——與眼前這完全不講理的指責混雜在一起,如同岩漿衝破了理智的薄殼。阿軒脫口而出,聲音因憤怒而拔高:「同學你唔好咁野蠻好冇?你生得咁靚女,點解唔識諗嘢㗎?你係咪白痴妹嚟㗎?而家好似冇讀過書嗰個係你囉!」





話音剛落,「啪!」

一記清脆、狠辣的耳光,帶著冰冷的風和滾燙的痛感,狠狠甩在阿軒的左臉上。火辣辣的刺痛還未完全蔓延開,女孩已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和憤怒,情緒徹底崩潰瓦解。

她猛地轉身,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踉蹌著衝出了保安室。帶著哭腔、破碎不堪的話語被夜風撕扯著飄散:「關我咩事喎…係嗰班同學要我出嚟攞壽司架…咁佢哋咁遲先叫…我點知啫…唔係我想成個鐘…你做乜嘢要咁樣對我…嗚…」

幾名擔心她出事、或怕鬧出更大亂子的同事連忙追了出去。保安室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日光燈管的嗡嗡聲。阿軒捂著發燙刺痛的臉頰,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出來。一半是驚恐,這巴掌會不會換來投訴?會不會丟了這份得來不易的飯碗?另一半,則是強烈到窒息的冤屈和巨大的不解。

明明是按規矩辦事,為何換來如此不堪的羞辱和對待?同事們事後圍過來,紛紛搖頭嘆息,低聲議論那女孩「傻傻地」、「癲架」,說阿軒沒錯,只是運氣不好。

但那張精緻臉龐上混合著蠻橫與脆弱的神情,那雙盛滿淚水卻依然清澈得讓人心驚的眼睛,像一根淬了毒的細小冰刺,不經意間,深深扎進了他心裡某個柔軟的角落,帶來一陣持續的、陌生的鈍痛。

這根刺,比臉上的巴掌印,更讓他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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