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保安室單調的滴答聲和巡邏時反覆踏過的水泥路徑中沉悶地流淌,如同緩慢流動的瀝青。阿軒的身體按部就班地運轉著,心,卻不再平靜。陳子欣那雙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時常在深夜巡邏的寂靜中、在日光燈慘白的光線下浮現,像無聲的詰問,拷問著他的良知和好奇。

某個尋常的、帶著清冽寒意的冬日清晨,天空泛著魚肚白,殘星未退。臨近交班,熬了一整夜、眼皮重逾千斤的阿軒疲憊不堪,正低頭滑著手機,屏幕上閃爍著各種招聘廣告和成人進修課程的信息。模糊不清的未來像一團濃重的迷霧,沉重地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就在這時,一把清亮、帶著點怯生生遲疑、卻意外悅耳的女聲,像一縷微弱的、卻異常清晰的晨光,突然鑽進了他被濃重睏倦包裹的耳朵:

「唔該…我,冇帶學生證…可唔可以登記入去呀?」

那聲音乾淨、柔軟,帶著一種天然的、未經雕琢的乖巧,像初春融雪時第一滴落在青石上的水珠,清脆透亮,瞬間驅散了阿軒的些許倦意,帶來一絲清晨的涼爽。他下意識地放緩了語氣,盡量溫和地說:「咁就梗係可以啦同學,麻煩你喺度寫低資料。」他拿起厚重的登記簿,習慣性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空氣凝固了。





是她,陳子欣。但眼前的她,與記憶中任何一次見到的、憤怒的、哭泣的、空洞的模樣,都截然不同,如同破繭重生。

那一頭標誌性的、曾隨憤怒甩動如黑瀑的烏黑長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清爽利落的齊耳短髮。髮絲柔順地貼合著她小巧精緻的臉龐輪廓,完美地露出了線條優美白皙的頸項和精巧的耳朵。清晨微涼的、帶著淡金色澤的陽光斜斜灑在她臉上,那份驚人的美麗非但沒有減損,反而因這份大膽的利落,褪去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成熟,添了幾分清新脫俗的靈氣,像被精心修剪去枯枝敗葉的花蕾,顯露出更純粹、更本真的秀美與朝氣。這是一種洗盡鉛華的美。

然而,當她看清眼前保安的面容時,那剛因求助而綻放的、帶著些微光彩和羞怯的表情,如同被突如其來的極地寒風瞬間凍結的花朵,瞬間凋零、熄滅,碎裂成冰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錯愕、瞬間湧起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厭惡、深埋心底的委屈和恐懼…種種複雜激烈的情緒在她清澈的眼中交織、翻滾、沉澱,最後凝結成一層厚厚的、冰冷的隔膜,和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濃重、都要絕望的深淵般的空洞。那空洞,像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和希望的黑洞,讓阿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墜入無底冰窖。

空氣瞬間凝滯,帶著令人窒息的尷尬和無形的、沉重的張力。阿軒強作鎮定,喉嚨有些發乾發緊,將登記簿和一支廉價的原子筆遞了過去,動作有些僵硬。她低下頭,幾乎是搶過筆,帶著一種抗拒的急切,快速地在紙上書寫,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洩露了內心的波瀾。沉默像實質的、冰冷的牆壁壓在兩人之間,令人窒息,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就在她寫完最後一筆,將筆丟回桌面,轉身準備快步逃離這個令人不適空間的剎那,一句極輕、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失落、厭倦和某種看透世情的悲涼的自言自語,像一縷幽魂,飄進了阿軒因高度緊張而異常敏銳的耳中:





「唉…又係呢個冇用保安,好蠢…點解我見到嘅男人,都咁冇用…冇一個靠得住…」「你見阿軒?」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輕輕刺了阿軒的心臟一下,帶來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痛感和被冒犯的屈辱。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惱怒低頭,看向登記簿上那娟秀卻帶著一絲凌亂、力透紙背的簽名「陳子欣」。一個普通卻又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某種宿命感與詛咒的名字。

就在這一刻,阿軒清晰地感覺到,心底那份因她而起的、混雜著好奇、憐憫、惱怒的複雜情緒,像滴入清水中的濃墨,更深、更濃地暈染開來,染上了難以言喻的色彩。那份揮之不去的關注,與她眼中那份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空洞與絕望,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卻又無比強烈的、近乎宿命的連結。她剪去了長髮,像是試圖斬斷過去的枷鎖,但那份深淵般的絕望,似乎並未消失,反而更深了,如同沉入更黑暗的海底。而她口中那句「冇用男人」,又指向誰?是那個給她帶來無盡傷害的源頭嗎?還是…也包括了曾經與她衝突的自己?這個認知讓他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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