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園: 血色羈絆
又一個看似平靜無波、天空灰濛濛壓得很低的冬日早晨。阿軒剛結束一個漫長而疲憊的夜班,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頭腦昏沉,只想快點穿過空曠寂靜的校園,回到他那狹小簡陋但能提供片刻安寧與溫暖的出租屋。腳步虛浮地走在通往側門、人跡罕至的石板小徑上,兩旁是高大古老的榕樹,虯結的氣根垂落,枝葉在帶著寒意的晨風中發出沙沙的低語,像老人無力的嘆息。
就在小徑一個陰暗的拐彎處,茂密的樹叢遮擋了大部分光線,他看見了那個早已刻入腦海、此刻卻讓他瞬間清醒、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身影——陳子欣。
但眼前的景象,讓阿軒渾身的血液幾乎倒流!恐懼像冰水從頭澆下。
她正被一個穿著看似斯文、熨帖襯衫,卻掩不住眉宇間暴戾之氣與落魄感的中年男人死死糾纏著。這個男人粗糙、骨節突出的大手像生鏽的鐵鉗般緊緊攥著她纖細得不堪一握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白皙的皮膚上已顯出駭人的紅痕。
陳子欣則像狂風暴雨中一片無助的落葉,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淚水無聲地、洶湧地從那雙曾經靈動此刻卻盛滿恐懼的眼睛裡滾落,浸濕了衣襟。她早沒了當初在保安室裡那半分虛張聲勢的氣焰,只剩下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認命般的絕望。那雙漂亮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裡是瀕臨崩潰的無邊黑暗,倒映著眼前惡魔般的面孔。
「好囉喎!話曬你都係我個女!你唔好唔記得當初係邊個搞到我坐監!我咁錫你,你自己唔知醜關我咩事啫?你同你阿媽一樣都係自己賤格!你知唔知你阿媽後生係點㗎?佢係做小姐嚟㗎!冇我收留佢,佢仲喺街邊捱騾仔啦!你而家讀咩大學?扮咩高貴?骨子裡都係賤種!」
男人唾沫橫飛地低吼著,言語像淬了劇毒的匕首,一刀刀凌遲著女孩早已傷痕累累、脆弱不堪的心臟。他的臉因憤怒、酒精和某種扭曲到極致的控制欲而漲紅、扭曲,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我冇呀…我冇報警害你坐監…係你自己…嗚…」陳子欣的聲音破碎不堪,像被撕碎的布帛,帶著絕望的哭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抽噎,「你唔好再嚟煩我…媽媽話你係衰人…佢死都唔想再見你…我冇錢㗎…我仲讀緊書…我為咗你…為咗唔俾人知道我老豆係…係咩人…已經搞到好慘好慘…冇晒朋友…成日比人蝦…嗚…」
她整個人搖搖欲墜,雙腿發軟,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癱軟在地,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一股無名業火夾雜著強烈的、幾乎要衝破胸膛的保護欲,猛地竄上阿軒的心頭!他腎上腺素飆升,正要衝上前厲聲喝止這赤裸裸的騷擾和恐嚇。
異變陡生!
只見那男人眼中凶光畢露,像是被女兒的抗拒、哭訴和提及母親徹底激怒,所有的偽裝和所謂的「父愛」瞬間被獸性取代。他竟猛地從懷裡掏出一把寒光凜凜、刃口鋒利得刺眼的水果刀!冰冷的金屬在灰暗的晨光中閃著不祥的、死神召喚般的寒芒!
「生你呢個咁嘅白痴女真係冇撚用!叫你比錢供返層樓,你就搞到老豆坐監!叫你唔好亂講嘢報警,你就自己老豆都唔放過!你而家咁靚女咁大個女,少少錢都冇?!養你咁大有咩用?去死啦!」
男人歇斯底里地咆哮著,手臂帶著瘋狂的、毀滅一切的力道向後揚起,那冰冷的刀鋒在空中劃過一道死亡的、銀亮的弧線,竟直直刺向呆立原地、彷彿靈魂出竅、放棄了所有抵抗、閉目待死的陳子欣心口!
那一瞬間,時間的流速被無限拉長、扭曲、凝固。阿軒看見陳子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像垂死的蝴蝶最後的顫抖。
他甚至能穿透那層絕望的帷幕,彷彿看到她腦海中閃過的畫面:童年時那個溫馨卻虛幻如泡沫的家,漂亮的生日蛋糕上搖曳的燭光,母親溫柔卻日益憔悴、最終被生活磨去光采的笑容,父親曾經寬厚後來卻變得猙獰、佈滿老繭的手掌…然後是金融風暴的巨浪無情襲來,家道中落的灰暗吞噬一切,父親沉迷賭博和炒股輸紅了眼的瘋狂面孔,隨之而來無休止的爭吵、摔打、母親壓抑的哭泣、最終家破人亡的悲劇…「點解…點解你哋個個都要咁對我…?我做錯咩…?」
這無聲的質問,是她對殘酷命運最後的哀鳴。她放棄了掙扎,選擇認命,迎接這似乎早已註定的終結。那空洞的眼神深處,最後閃過一絲解脫般的平靜。
「呀——!」
一聲短促的、壓抑著劇痛的悶哼響起!打破了死寂!
劇痛從左側腹部猛地炸開!尖銳、灼熱,瞬間席捲全身!阿軒自己都無法解釋,在那電光火石的致命瞬間,身體是如何徹底拋開了大腦的權衡、對利刃的恐懼和對自身安危的本能,遵從了內心最深處、最原始的衝動。他像一頭被觸及逆鱗、守護領地的獵豹,用盡全身力氣猛衝過去,狠狠地、義無反顧地將陳子欣纖弱的身體撞開!同時,他自己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毫無保留地迎向了那道奪命的、閃爍著死亡光澤的寒光!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死!
「噗嗤!」
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驚心動魄。溫熱黏稠的液體,以驚人的速度浸透了深藍色的保安制服,在布料上暈開一片迅速擴大的、觸目驚心的暗紅,如同罪惡之花綻放。
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真實得讓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為什麼?為什麼要為這個曾經無理取鬧、當眾扇過自己耳光的女孩擋刀?阿軒的腦中一片混亂的空白,劇痛吞噬著思考能力,卻又異常清晰地浮現出答案的碎片。
他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尤其…是她的生命,在眼前以如此殘酷、如此不公的方式凋零。他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她那層看似野蠻、任性、不講理的硬殼之下,包裹著的是一個同樣千瘡百孔、同樣孤獨無依、同樣在絕望的深淵中渴望著一絲溫暖與理解的靈魂。她的眼神,那雙即使盛滿怒火也依然清澈得讓人心悸、此刻卻只剩下死寂空洞的眼睛,早已在不經意間,無數次地將她靈魂深處的脆弱和某種未被磨滅的本真善良透露給他。
他一直有這種近乎篤定的直覺,她本該是溫柔的,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孩子”的純真無邪,是“欣欣向榮”的生機與美好。這份直覺,在此刻化作了行動。
而更深的、連他自己都羞於承認甚至不願深究的原因,是那份從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無法自拔的感覺。她憤怒時微蹙的眉頭,她哭泣時顫抖如風中花瓣的嘴唇,她剪短髮後露出的纖細脆弱脖頸…所有關於她的畫面,早已在無數個孤獨的夜班裡,在他腦海中反覆描摹、咀嚼,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他喜歡她,喜歡這個像謎一樣、渾身帶刺卻又散發著致命吸引力的女孩,即使他們曾是徹頭徹尾的、互相傷害的陌生人。這份潛藏心底、未曾言明的喜歡,在此刻化作了最原始、最不計後果的保護本能。
在尖銳到幾乎令人昏厥的痛楚和溫熱黏膩的血流中,阿軒艱難地抬起頭,冷汗如漿,臉色慘白如紙,與被他死死護在身後、跌坐在地、驚駭得忘記哭泣、忘記呼吸、瞳孔因極度震驚而放大的陳子欣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和那汩汩流淌的鮮血。
她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著他因劇痛而扭曲、蒼白如鬼,卻寫滿了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壯的堅決與守護的臉龐。過往的衝突、誤解、怨恨、那一記響亮的耳光,在生死交關、鮮血淋漓的這一秒,被徹底擊碎、蒸發,化為虛無。
只剩下最原始的震撼、巨大的、無法理解的不解,以及…某種冰封已久、深埋心底、名為信任或依賴的情感,彷彿被這滾燙的鮮血和無私到近乎愚蠢的守護,強行撬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那空洞的眼神裡,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無法解讀的震盪,如同死水投入巨石。
血,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冰冷粗糙的石磚地板上,暈開一朵朵刺目而詭異的紅花,敲擊著死寂。寂靜的校園清晨,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與沉默的犧牲,徹底撕裂。女孩終於回過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唔好呀!你…你點呀?對唔住…對唔住…嗚…」「我冇諗過」淚水決堤,混合著恐懼、愧疚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