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光,成個城市仲籠罩喺一片灰藍嘅薄霧之中,四周靜得離奇。
我揸住架老車,沿住西環海旁嘅馬路慢慢滑過,路邊嗰啲路燈一盞接一盞收聲,好似審判完畢嘅證人,無聲無息咁退出舞台。
手機突然震一震,螢幕彈出林楚欣個訊息:「七點半,舊案現場。」
我冇即刻覆,只係順手將部電話倒扣喺副駕位,對住前面呢條蜿蜒又好似帶住回憶味嘅馬路出神。海風鑽入車廂隙罅,帶住陣淡淡嘅鐵鏽同潮濕氣,勾起某啲舊日、已經發霉咗嘅片段。

車停係「海寧大廈」樓下—一幢八、九十年代風格嘅舊樓,斑駁咗嘅外牆拼埋滿身鐵鏽嘅窗花,感覺就好似隻傷痕累累嘅獸,淨係靠記憶企穩。
林楚欣企咗喺大堂門口,身上著住件深灰色風褸,好似連顏色都想溶入呢棟舊樓冇聲嘅影子度,雙手插袋,望住三樓嗰扇拉得密密麻麻、冇一點光嘅窗。見到我落車,佢只係輕輕點咗下頭,冇開聲。

「呢度就係你第一單獨立主控嘅命案現場?」我一邊鎖門,一邊用平常心嘅聲線問。





「係。」佢只係語帶沙啞應咗一聲,帶住透心涼嘅冷靜。

我望上三樓,睇住嗰塊模糊到唔見內容嘅舊玻璃窗,內心諗緊當年嘅畫面。「死者係單親媽媽,三十二歲,發現嗰陣吊緊喺廚房橫樑。」

林楚欣無聲咁點頭,隻手唔自覺咁微微震下。「表面睇就話自殺,但件事有古怪。死者個女跟我講,阿媽臨死前成日提『有人逼我簽文件』。」

「咁你當時信唔信?」

「我信。」佢正眼望我,眼底有種被歲月磨過嘅倔強,「但個法官唔信。證據擺唔穩,判到最後,陣營有心都無力。」





我冇回佢,行前兩步,駛入大廈門口。半閉嘅生鏽鐵閘,保安處冇人,地下橫陳住一包扁晒嘅煙頭,空氣淨剩啲潮濕煙霧味道。

我低聲問佢:「咁多年後,你仲返嚟做咩?」

林楚欣忍一忍,之後慢慢攞張影印紙出嚟,交比我。「我收到封匿名信,佢話當年有份合約係警署『唔見』咗。」

我細細咁望住嗰張紙,上面只有冷冰冰一行字:「三樓A座,廚房抽屜底,有紅邊合約。」

「你信唔信?」





「我唔知信唔信。但呢件案跟咗咁多年,判完嗰日開始,我個女......」
林楚欣講到呢度忽然停一停,聲浪壓到谷底。眼底閃一閃,好似將全部自尊都縮細咗一樣。

我柔聲問:「你個女發生咩事?」

「退咗學。」佢忍咗一忍,「佢唔想再聽我講『正義』,佢話我口裡面只係空話。」

我輕手將影印紙折埋,放入自己口袋。「事到如今,上去睇清楚先。」

大廈樓梯又窄又斜,頂嘅燈簾成年都冇換過,半明半暗,每踏一級都帶起塵。
我同林楚欣一前一後,鞋聲回盪喺無人樓層。三樓A座,門上貼咗張褪色「凶宅大吉」紅紙,啲角已經脫起,暗紅色單字變得滲人。

林楚欣行到門前拉出把舊鑰匙,手一直細微咁震。「我一直都收埋呢把匙。」

門應聲打開,裏面空無一物,牆身斑駁甩皮,地板濕濕黏黏。廚房門半掩,我推開門,入面擺設舊得徹底,灶頭生咗鏽,水喉咁啱有滴水聲,「嗒、嗒、嗒——」咁敲打氣氛。





林楚欣慢行到廚櫃抽屜前,蹲低,手指有啲堅持唔住咁拉住手柄。抽屜卡住咗,佢用肘力大力拉下,「啪」一聲,底板跌咗出嚟,一堆陳年黃紙跌落地。

我拾起其中一份,見到封面合約,A條款寫住「債務自動轉移」,C條定義其實極之模糊——同依家陸文耀啲舉動,完全一個模子出。

「有紅邊啊。」林楚欣忍唔住用指肚掂下紙邊,聲線入面積壓住唔少遺憾,「幾年前搵極都搵唔返,點知今日會掘番出嚟。」

我翻到最後,見到簽名位有個暗淡指印,旁邊寫咗行好細嘅字:「我唔想阿女怪我。」

突然間林楚欣望住份合約睇實下,佢整個人一震,語帶顫抖。
「呢個字跡......」

「咩事?」我問。

「好似我個女寫開嗰啲。」林楚欣講得好輕,但聲線極不平靜。





我定晴望實佢:「你個女嗰時幾多歲?」

「八歲。」佢個聲,壓到最低。「我有一日好後悔,帶過佢返嚟睇現場。佢想接觸阿媽最後留低嘅嘢,我唔知佢會偷抄旁人啲字......」

我將份合約摺好,裝入證物袋。「帶返警署,送去化驗。」

林楚欣冇郁,只係死死咁呆住望低抽屜個底,好似畀時間困住左,眼神空咗一大片。「自從呢單案之後,我發咗誓要破晒所有漏洞合約、所有黑箱操作,但原來......自己屋企都守唔住。」

我冇插咀,靜靜咁步出廚房。客廳角落擺咗張舊梳化,上面丟住隻甩色牛仔公仔,一隻角畫咗紅色。

我順手拿起,見背脊寫咗句細細地:「阿媽,牛會保護你。」

林楚欣一見,搶過黎攬入懷,攬到實晒,成雙手指節都變白。





「呢隻公仔......係我個女細個送比死者個女。」佢聲音陣痛。

我望住佢,眼眶閃咗下水光。

「你個女依家喺邊?」

「澳洲。」佢聲音像喺夜霧底傳出嚟。「唔想再見到我。」

我望出窗外,天開始光,但大廈內暗到壓死人。我收好證物袋,輕聲道:「走啦。」

林楚欣冇即時郁,抱住公仔冇鬆手,成個人仲困咗喺暗影裏面。

「林楚欣。」我出聲叫佢。

佢擰過頭。





「呢份合約,可以叫律政司開返案。」

但佢頭都唔抬,慢慢搖咗下。「時效過咗,法官未必接。」

「但可以變成今次案件嘅力證。」

佢望住我,個眼神複雜得很。「你以為我返嚟淨係為今單案?」

我冇回應。

「其實我返嚟,只係想明點解查到咁多年爛攤子。點解有人一句話、幾頁合約,可以玩死一條人命,而我哋連份紙都搵唔返。」

我睇住佢,雙手頓住咗。

「而家你搵到啦。」

「搵又點?人走咗,個女都離咗,我成日企喺間空屋度,淨係得水喉聲陪我。」佢咁講,慢慢將公仔放返梳化上,扭頭快步走出門。

我跟住佢落樓,兩個人冇一句說話。
出到街口,第一縷晨光灑落大地,但林楚欣成個人,都仲困喺陰霾裏面。

「你真係會將合約交返警署?」

「會。」

「馬浩然會信?」

「佢查得清楚。」

佢點下頭,目光長遠。「有時我覺得,我哋日日查,查緊啲爛紙、碎線索,咪就係搵緊幻覺。」

我冇接腔。

「你屋企有冇試過,個細路畫畫畫下,突然彈出句:『爸爸,呢度有個窿。』」

我望住佢。

「心悠經常講呢句。」

「你會點答?」

「我同佢講,爸爸會補返。」

林楚欣笑咗笑,但笑入面好有味道。「補咩啫?補返所有漏洞,世界就會好咩?」

我冇出聲。

「我個女細個都鍾意畫牛。」佢微笑一下,「話牛角可以頂穿牆。可惜最後,牆冇穿,牛走咗。」

我看住外面馬路,車流無休止,一句都冇講。

「走啦。」佢講,「我返公司。」

我睇住佢背影遠去,愈走愈細。
我揸返事務所,半路收到馬浩然個訊息:「匿名信有新線索,今晚夾。」
我將合約鎖落保險箱,坐喺枱前,望住桌上心悠畫嘅牛城。牛角紅得刺眼,好似畫唔甩。

我開電腦,將合約scan入去,email畀法證部。然後撥去芷盈嘅電話。

「今晚我會遲返。」

「心悠問你捉咗壞牛未。」

「你幫我同佢講,爸爸已經捉住咗。」

「你成日話捉住,咁今次係咩呢?」

「一隻舊牛。」

「有人救返到未?」

我望住電腦屏幕上A、B、C啲條款,全都含糊不清,似是本來就唔畀人睇明。

「未。」

「心悠話,牛城應該加盾牌。」

「加咗。」

「咁又點呀?牛都唔係留得低。」

我冇出聲,只係盯住屏幕,慢慢將合約最後一頁個細小指印拉大。比對家彤當年指紋紀錄——屬實,一模一樣。

我坐低,呆住望住窗外。成個城市依然行緊,車聲、人氣、燈火閃爍,全都如常。但我知道,有啲裂縫,其實已經補唔番。

我將合約標上最高機密,message畀林楚欣。
「證物交咗法證,建議聯案調查。」
「收到。我會申請提舊案卷宗。」佢回覆。

我收埋電腦,熄咗燈。辦公室淨得枱頭盞檯燈,光影斜斜照落「野牛公憤」四隻字上面,淺淺一層嘅光,唔知頂住幾多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