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系列]野牛公憤: Case13:失序之境-回望
夜幕低垂,城市邊緣嘅天空濁黃一片,空氣中瀰漫住一陣陣灰沉沉嘅霧氣,似連呼吸都滯咗。法庭外頭亂成一鍋粥,社會野牛會成員嗌到面紅耳熱,死者家屬眼濕濕咁喊住,律政司人員拎住公文包匆匆穿插,記者班人長槍短砲圍成一圈,仲有啲基層社工走來走去安撫情緒,人聲沸騰到連窗台玻璃都嗡嗡咁震。
我啱啱同律政司同法庭搞掂正式交接,文件副本、牛角印、資料袋、掃瞄記錄全部收妥。成件事由查案開始,一路連環接駁各種證物,而家終於齊晒,但今晚,仲有一個地方要親身去一轉。
法庭門口嗰盞燈箱下,林楚欣企得筆直,着住件深灰色長褸,樣貌端莊,眼神深得似睇唔到底,眉頭由頭到尾都鎖住。佢一手緊攬住個厚甸甸嘅文件袋,另一隻手成日開開合合,似有啲乜嘢郁緊心。一陣冷風掃過,西裝褸領角被吹起一縷細碎黃塵,文件袋一角閃出少少牛角紅印,若隱若現。
「今晚咁多人搞搞震震,你點解仲未返屋企?」我行過去,貼近佢身邊問。
「仲有個地方要睇清楚。想再入一次現場。」佢側過頭望我一眼,語氣冇起冇伏。
我冇應聲,只係默默陪佢踩過法院嗰幾級石階,沿街角轉彎,穿過幾條窄窄嘅橫巷,一齊走入「海寧大廈」——幢舊式唐樓,牆身剝落,鐵閘生锈,連空氣都浸住股陳年霉味。
樓梯間潮濕到好似會滴水,每級階都留低舊水漬,黃燈膽閃呀閃,似隨時會熄。走廊盡頭傳來鄰居開緊電視,聲帶仲帶住電流雜音,斷斷續續,聽得人毛毛哋。
林楚欣抱實個牛皮紙袋,一步一步踩上三樓。行到中途,佢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幾乎溶入空氣。
「我媽嗰單舊案……現場我一直都唔敢返來睇。今晚,想同佢完咗呢單事。」
手扶欄杆,鐵鏽黏住掌心,甩都甩唔到。三樓A座舊門口仍然掛住張褪色春聯,「出入平安」四個字,淨得「出入」兩個仲算完整,紅紙甩角,邊緣翻咗上嚟,似隻垂死蝴蝶。佢微微一抖,企喺門前,手指用力擰咗擰鑰匙,牙根一咬:「今朝死者家屬話咗我,如果今次再唔查清楚,我都唔配做律師。」
我細心睇住佢動作,由手震開始,到慢慢收斂,呼吸都沉落去。門「卡噠」一聲開咗,入面空氣濕漉漉,黏膩噉貼住皮膚,一陣舊食油混住消毒水味即刻撲面撞嚟,嗆喉。我跟住入去,腳步輕,微微企近灶台。廚房墻角有條裂痕,橫橫梗梗由地爬到天花,邊位有張矮櫃,腳都唔夠力,歪咗一邊。地板斑駁,漆都甩晒,廁所門半開,罅縫黑壓壓。
「就係呢度啦,」林楚欣唔望我,只係喃喃自語,行到廚櫃抽屜前。佢半跪落去,雙手揸實抽屜邊緣,用力一拉——「吱呀」一聲,抽屜開咗。佢話:「每晚都諗住入嚟睇清楚,捱到今日,先至落定決心。」
我趁機四圍掃視,灶台底有幾張剪得亂七八糟嘅合約副本,C條、B條,油印位歪歪斜斜,字都糊咗。牆身貼住塊牛仔公仔圖,用膠紙貼實,邊位甩咗角。仲有一疊摺咗四摺嘅畫紙,紅角畫得好密,牛角尖尖,每隻都留低小朋友手指印,一睇就知係細路婆畫。
「呢份合約,係我媽親手簽嗰份。當年講明民間仲裁,債務一刀切。跟咗咁多年案,我真係唔想再見返呢啲。」林楚欣打開櫃桶,攞出一份褪色紙條,手指微微顫。
「合約副本同今次Scan嗰堆油印完全一樣,格式亂晒,指紋重疊,根本分唔出邊個先簽。」我行過去,手指點咗下紙角,低聲話。
「我媽當年拎咗最後一張牛角畫紙,畫咗一對紅角牛,邊隻都紅到滴血。但最後……都冇保護到自己。」佢望住我,眼神空空,語氣沉落水。
我唔出聲,只係將份副本疊好,慢慢放返落抽屜。灶台上留低一條裂痕,舊茶杯孤零零企喺廚櫃頂,茶漬由杯口流落底,中間留低一痕牛角紅印,似血。
「我個女今年識咗畫牛角。死者女——家彤,成日話牛場要有裂口,冇人補。今日我終於明,原來所有裂痕,都係一代一代傳落嚟。」林楚欣企直,拍拍膝頭灰塵。
我靠住牆角,默默收埋啲細碎畫紙,順手掃下掃地刷邊個拖齊塊細牛公仔。指尖沾咗油印,再貼上膠紙,又多咗條紅色圈,似個印記。
佢行到舊廳沙發,攤開一疊牛角畫紙,眼神定喺其中一張。
「媽媽死咗,都冇人查得清楚。當時我做律師,淨係得個名,同埋一肚火。呢張畫紙,係家彤送畀我媽,入面對紅牛角,由頭到尾都冇落色。」
舊沙發暖暖哋,一坐落去就似地鐵冷氣咁凍。窗台嘅碎玻璃反住光,映住張牛角貼紙,半邊已經甩咗。
佢望住我。
「煒倫,你覺得,案查咗咁耐,啲窿補得返未?」
我將補好嘅副本收咗入袋,
「證據齊晒,而家等律政司逐個覆核,牛角畫紙掃咗一張都唔漏。」
「我知每個人都有佢要交代嘅位——律師、法官、家屬,個個都迫到盡。今次真係要等判決出嚟先知啱唔啱。」佢攬實張舊畫紙,慢慢合實膊頭。
遠處傳來滴水聲,朝早嘅光從爛百葉窗罅射入,照實沙發頂。林楚欣慢慢起身,收埋剩低嘅畫紙,遞咗張細細嘅紙片比我。
「你收好,呢張係牛場裂口畫,希望你下次查案補得齊啲。」
我將張畫紙摺好,攬實個文件袋,沿灶台角落走出廚房。經過舊客廳時,見到地板上牛角印愈嚟愈深。佢最後執起個牛仔公仔,揸實隻手入袋。
「下次律政司叫我上庭,我都會帶齊所有牛角副本,一張都唔漏。」佢同我一齊慢慢落樓,雙腳踩實每一級濕濕哋嘅梯級。
「我明。」我講得簡單,望住佢個影拖到石階盡頭。夜氣愈嚟愈重,舊樓梯角啲水漬仲未乾。
落到底層門口,阿姐揸住支掃帚,望咗我哋兩個一眼。
「今晚查得咁夜,記住梯濕,行多啲小心唔好跣倒。」
林楚欣雙手箍實個紙袋。
「唔該阿姐,我下次有新料會再翻嚟查。」
我轉身,沿條舊街落公屋邊啲梯。細心聽,樓道、窗外、搵窿入路、牛角裂紋,所有細沙碎紙都落實晒。
夜未歸,所有裂痕都收埋咗。裂縫最深處,人流靜到得番牛角嗰抹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