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楔子
城市從不睡,這是香港最擅長的謊言。
凌晨兩點的旺角街頭,霓虹燈管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出長長的彩色光影,像打翻的調色盤,被無數雙腳踩過後暈染得更加混亂。
卓心怡站在高美苑七樓的窗前,望著對面唐樓破舊的窗格子。每一格都亮著或暗著,映照出不同的生活。
她手裡端著一杯已經涼透的檸檬茶,茶包線繞在食指上,勒出一圈淺淺的紅痕。
窗玻璃映出她的臉,以及身後那張凌亂的單人床——枕頭上還留著前一晚壓出的凹陷。
但卓心怡的視線不在這些熟悉的物件上。她盯著玻璃上那個與她平行動作的身影:那個「她」也端著杯子,也望著窗外,只是嘴角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卓心怡眨了眨眼。
玻璃上的倒影立即同步眨動,那抹笑意卻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
她下意識伸手觸摸冰涼的玻璃,指尖貼上那一瞬,倒影的指尖卻晚了零點五秒才抵達。
這零點五秒的延遲,像一根極細的針,扎進了她意識的縫隙裡。
「又失眠?」
身後傳來歐陽嘉欣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
卓心怡沒有回頭,只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街市的喧囂立刻湧入,夾雜著夜風裡的鹹腥與油炸氣味。
「妳說,對面那棟樓,有沒有可能住著另一個我們?」她問,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
歐陽嘉欣走到她身邊,身上還穿著便利店的綠色制服,領口有一塊洗不乾淨的油漬。
她順著卓心怡的目光望向對街。那些窗格子裡的人影模糊而渺小,像電影膠卷上不斷重複的定格。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聳聳肩,從卓心怡手中接過那杯涼透的檸檬茶,仰頭喝掉最後一口,「這城市這麼擠,每個人都要有分身,才活得下去。」
「不是那種分身。」卓心怡低聲說。
她想解釋的,是那種存在於鏡子裡、玻璃上、任何能反射的平面中的影像——動作與自己不完全同步的存在。
但她知道,嘉欣明白。
從她們七歲那年,在石硤尾的公屋天台上,看見對面大樓有兩個小女孩同時向她們揮手開始,她們就共享著這種無法向他人言說的感知。
那棟樓早已拆除多年,連地基都翻新過兩次。
可那天,她們清楚看見那兩個女孩站在陽台邊,穿著褪色的紅色小洋裝,手舉得齊眉,嘴角揚起一模一樣的弧度。
那時候嘉欣說:「我們好像有另一個自己住在玻璃裡。」
如今這句話,成了她們二十年友誼中最沉重的默契。
歐陽嘉欣將空杯子放在窗台上,杯底與瓷磚碰撞,發出清脆一聲。
她從口袋掏出一包七星,抽出一根點上。煙霧才剛成形,便被夜風捲走。
「我今天夜班,收銀機裡多了一張五百塊。」
她說,目光沒有離開對街的燈火。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個阿伯給我的是一百,我找他五十。但結帳時,五百塊就躺在零錢盒裡,像它本來就在那。」
「會不會是妳記錯了?」卓心怡問。
但她知道這個問題多餘。
嘉欣的記性一向比她好——她能記住三個月前某個客人買的飲料品牌,能記住每一班巴士抵達的準確時間。
她說有,就一定有。
「不會。」
歐陽嘉欣吐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上凝成短暫的霧氣。
霧氣散去前,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在玻璃裡多點了一根菸。
而那根菸的煙霧上升的方向,與她吐出的完全相反。
卓心怡感覺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
這不是第一次聽嘉欣說這種事,但每一次聽,都覺得那個界限被推移得更近了一些。
她想起今天早上在太子道西的公園晨跑。
轉彎處,有個穿著黃色運動背心的女子向她揮手。
那動作、那身形,甚至那頂戴歪了的棒球帽,都與嘉欣一模一樣。
她喊了聲「嘉欣」,對方沒有回應,只是保持著揮手的姿勢,像一張被定格的照片。
等她跑近,轉角處只有一棵榕樹,樹根處堆滿了被雨水泡爛的紙皮箱。
她當時以為是霧氣造成的錯覺。
但現在聽嘉欣這麼說,那個揮手的畫面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清晰到她能看見那個「嘉欣」嘴角也有一絲笑意,與她剛才在玻璃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我們是不是該去拜拜?」歐陽嘉欣突然說,語氣裡難得帶著一絲不確定。
她彈了彈菸灰,灰燼飄出窗外,融進香港的夜色裡。
「拜什麼?黃大仙還是車公廟?」卓心怡苦笑。
「求籤問卜,問我們為什麼會看見另一個自己?」
「問問我們還是不是自己。」
歐陽嘉欣將菸蒂按在窗台上,留下一點焦黑的痕跡。
她轉身走回房間,拖鞋在地板上拖出疲倦的聲響。
「我沖涼,明天早班,妳也早點睡。」
卓心怡獨自留在窗前。
對街的燈火逐一熄滅,像一場盛大的表演謝幕。
但她知道,真正的表演才剛開始。
她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螢幕亮起,時間顯示02:47。
解鎖後,相簿自動跳出一張照片——是她今天在公園拍的,榕樹下空無一人。
但她明明記得自己沒有拍照,手機一直放在運動腰包的內袋裡。
她放大照片。
在榕樹的陰影處,有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保持著揮手的姿勢。
照片的拍攝時間是07:23,正是她晨跑的時間。
而照片的角落,有半個倒影,穿著黃色運動背心。
她關掉手機,不敢再看。
房間裡傳來嘉欣沖涼的水聲,嘩啦啦地蓋過了窗外殘留的車聲。
卓心怡回到床上,拉起被子蓋到下巴,閉上眼睛。
她聽見水滴聲——不是從浴室傳來的,而是從房間的某個角落,或者從她自己的身體裡。
每一滴都落在她的心上,發出空洞的回音。
她想,也許這座城市真的太大了。
大得容納不下每個人完整的靈魂,所以不得不分裂出一部分,存放在鏡子裡、玻璃上、水面中,存放在所有能夠反射的表面。
而那些被存放的部分,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記憶,自己的生活。
她們會在特定的時刻、特定的光線下,試圖回到原來的身體裡——
或者,取代原來的身體。
水聲停了。
歐陽嘉欣濕著頭髮走出來,水珠滴在地板上,形成一條從浴室到床鋪的軌跡。
她沒有吹頭髮,直接躺下,背對著卓心怡。
「妳有沒有覺得,」她忽然開口,聲音悶在枕頭裡,
「我們從小到大,好像都在避免變成同一個人?」
「什麼意思?」卓心怡睜開眼,望著天花板上一塊水漬。
「妳讀書好,我讀書差。」
「妳做文員,我做店員。」
「妳晨跑,我熬夜。」
歐陽嘉欣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要睡著了。
「我們總是選相反的東西,像是怕什麼東西會重疊。」
卓心怡沒有回答。
她想起她們七歲那年,嘉欣的母親帶著她們去黃大仙求籤。解籤的師傅看著她們兩個,沉默片刻,說了一句:「雙生幻影,一命兩分。」
當時她們只覺得好玩,笑著互相推擠,還模仿師傅沙啞的語氣重複這句話。可現在回想起來,那師傅的眼神並沒有笑意,語氣裡也沒有半點玩笑的成分,反倒像在陳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事。
她翻了個身,面向嘉欣的背。
窗外透進微弱的光,映在床頭。她看見嘉欣的髮絲還在滴水,水珠緩緩滑落——但就在即將碰觸枕頭的瞬間,卻懸停在半空中,彷彿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眨了眨眼。
水珠落下,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嘉欣。」她輕聲喚道。
「嗯?」
「妳說,我們會不會……從來就不是兩個人?」
歐陽嘉欣的呼吸停頓了一下,隨後喉嚨裡擠出一聲悶笑,像是在笑她的胡思亂想。
「睡吧,」她說,「明天還要上班。」
但卓心怡知道,她也睡不著。
這個城市有太多光,太多影,太多反射的表面。玻璃、金屬、水面、電梯鏡牆——每一處都藏著一個可能的自己。每一個倒影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一個可以走出來、走進來、取代或融合的瞬間。
而她們兩個,從七歲那年開始,就成了彼此最接近的倒影。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對面唐樓那些逐漸熄滅的窗格。每一個窗格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正在結束,或悄然開始。
而在最暗的那一格,她看見兩個小女孩。
她們手牽著手,站在一片空蕩的街角,朝她揮手。
那動作、那身形、那頂戴歪了的棒球帽,都與她和嘉欣一模一樣。
只是她們身後,沒有樓房,沒有街道,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像一張巨大的口,靜靜等待著吞噬什麼。
天快亮時,卓心怡終於睡著了。
她夢見自己站在尖沙咀海旁,維多利亞港的水面平靜如鏡。她看見自己的倒影,但那個「她」沒有抬頭看她,而是望著對岸的香港島——那邊燈火璀璨,像一座永不沉沒的夢。
她試圖呼喊,卻發不出聲音。
倒影伸出手,輕觸水面。漣漪擴散開來,每一圈都映出一個不同的她:穿校服的她,穿運動背心的她,穿套裝的她,穿睡衣的她。她們都對她微笑,那笑意,與她在玻璃上見過的一模一樣。
然後她們同時開口,聲音重疊成一片嗡嗡的共鳴:
「妳終於看見我們了。」
她驚醒時,天已大亮。
歐陽嘉欣已經出門,床鋪整理得乾乾淨淨,像從沒有人睡過。
卓心怡走到窗前。昨晚那個最暗的窗格,此刻被陽光照得通明。窗玻璃映出對面的高美苑,以及她站在窗前的身影。
她看著自己的倒影,動作同步,沒有延遲。
但她不敢眨眼。
她怕一眨眼,那個笑意又會出現,那個零點五秒的延遲又會回來,那個揮手的姿勢又會在轉角處等待她。
她拿起手機,翻開相簿。那張榕樹下的照片還在。
陰影處的人形輪廓更清楚了些,甚至能看見那頂棒球帽上的標誌——一個她從未擁有過的品牌。
她刪除了照片。
但心裡清楚,有些東西一旦看見,就再也無法視而不見。
這座城市,從來就不只有一層現實。
而那些在縫隙中生活的倒影,已經開始不耐煩了。她們等待了太久——等待被看見,被承認,被接納。
卓心怡與歐陽嘉欣,是最早看見她們的人,也將是最先被吞噬的人。
或者,她們早就已經被吞噬了,只是自己還不知道。
她換上運動服,繫好鞋帶,準備出門晨跑。
鏡子裡的她動作同步,沒有延遲。
但她不敢看鏡子裡的眼睛,怕在那雙眼睛裡,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在回望。
她關上門,走進電梯。
鏡面的不銹鋼牆映出她的身影。
電梯下降,數字從七樓開始遞減。
但鏡中的她,卻停留在七樓的樓層顯示上,靜靜地,對她揮手。
電梯門開了。
她快步走出去,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自己的聲音,慢了半秒,卻一字不差。
「明天見。」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