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一日:旭日初起
「心怡,跑慢點,後面好像有人跟著。」
「不是人,是影子。」
卓心怡沒有回頭。她把耳機音量調大,鼓點砸在鼓膜上,像是要蓋過身後那道若即若離的腳步聲。太子道西清晨五點半,路燈還沒熄,柏油路上浮著一層薄霧,像誰把牛奶潑進了墨水裡,暈開一片灰白。
她跑過天橋,欄杆上的鐵鏽蹭過手套,發出細微的刮擦聲。那聲音順著手臂爬進耳廓,讓她想起小學時用指甲刮黑板的尖銳——同樣的頻率,同樣的後頸發麻。
公園入口的鐵柵門半敞著,鎖頭垂在一側,像被拗斷的指節。她側身鑽進去,霧氣立刻濃了一倍,草腥味滲進運動背心的纖維裡。平時這條跑道一圈八百米,她跑五圈剛好四公里;今天她決定跑七圈,用多出來的距離,把昨夜殘留在腦海裡的那零點五秒延遲給消耗掉。
第一圈經過榕樹下,樹根把地磚撐裂,裂縫裡卡著黑色塑膠袋,像一條腐爛的舌頭。她跨過去,餘光掃到長椅——那張漆成綠色的木長椅,椅背刻滿情侶縮寫,平時總有露宿者蓋著紙皮睡覺;此刻卻空著,只留下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皮,擺在正中央,像一張故意留下的邀請函。
第二圈,霧裡多了一點橘色。她抬頭,路燈正在逐一熄滅,電流聲滋滋退去,世界像被拔掉插頭的收音機,雜訊瞬間靜止。耳機裡的音樂跳到一首舊粵語歌,鼓點不穩,歌手聲音沙啞,像隔著一層砂紙。
她忽然想起嘉欣昨夜說的五百塊——那張憑空多出來的紫色鈔票,此刻正躺在便利店收銀機底層,壓在一疊發票與優惠券之間。零點五秒的錯位,會不會也像那張鈔票,不知什麼時候就被塞進誰的人生?
第三圈,心率升到一百六。她張嘴呼吸,霧氣灌進喉嚨,帶著鐵鏽味。轉彎處,她看見那個人——黃色運動背心、黑色緊身褲、反戴的棒球帽,帽簷下露出一截馬尾,長度與嘉欣一模一樣。
對方站在跑道中央,雙手插腰,微微喘氣,像剛做完間歇跑。
卓心怡放慢腳步。耳機裡的音樂正好停頓一拍,世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嘉欣?」
「這麼早?」
對方抬頭,嘴角勾起,右手舉起,掌心向外,是那句熟悉的「我很好」手勢。卓心怡愣在原地,左腳腳尖抵著跑道白線,像被釘進地裡。
霧氣在兩人之間流動,那張臉的輪廓被潮濕的空氣柔化,眉毛、鼻梁、唇線,無一不是嘉欣的複製品,連眼下那顆淚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嘉欣昨夜說今天要補眠,不會出門;嘉欣也不戴棒球帽,她說帽簷會壓塌瀏海。
「妳不是——」
「跑啊,別停。」
那個聲音像從水管深處傳來,帶著回音。卓心怡後頸的汗毛豎起,她摘下耳機,音樂漏出,瞬間被霧稀釋。
對方仍保持揮手姿勢,手肘角度僵硬,像被看不見的線吊著。她邁出一步,鞋底碾碎一顆小石子,聲音脆得異常。
再邁一步,對方忽然後退——動作沒有重心轉移,像幻燈片跳了格。一步、兩步,黃色背心被霧吞沒,只剩那隻手,在橘色路燈下,五指張開,對著她,對著某個她看不見的鏡頭,對著整個世界揮動。
她拔腿追去。
第四圈,心率飆到一百八。
榕樹、長椅、紙皮方塊逐一後退,霧氣被撕開又縫合。
轉角處空無一人,只有那張綠色長椅靜靜佇立。椅背上的情侶縮寫「K&Y 2014」在霧中浮現,像剛被刀刻上去,邊緣還滲著微光似的潮氣。
她彎腰喘氣,雙手撐膝,汗水順著下巴滴進泥土,砸出小小的圓坑。
耳機垂在頸側,歌手正好唱到「如若你非我不嫁」——
聲音突然卡住,變成沙沙的雜訊,像是從壞掉的收音機裡擠出來的。
她抬頭,長椅上的紙皮方塊不見了。
原地多了一張便利商店收據,被雨水泡得發皺,墨水暈開,只能辨認出最後一行:「找零錢50元」。
她用手指抹開污漬,收據日期是今天,時間是03:17——
那是她出門前半小時,嘉欣應該還在睡覺。
收據背面用原子筆寫著一行歪斜小字。
「別回頭看,未來就在對面」。
筆跡與嘉欣一模一樣,連最後一筆微微上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她捏著收據,心跳聲大得仿佛有人在她胸腔裡敲鼓。
霧氣忽然散開一角,晨曦從雲縫裡漏下,照在跑道盡頭的榕樹下——
那裡出現一個人影,背對她,正彎腰撿起什麼。
黃色背心、黑色緊身褲、反戴棒球帽。
對方直起身,右手舉高,這次不是揮手,而是將一張紙皮方塊高高舉起,像舉著一面旗幟。
紙皮被風吹得翻動,發出「啪啦」一聲,像掌聲,又像某種召喚。
卓心怡拔腿再追。
第五圈,她越過長椅,越過收據,越過自己剛才滴下的汗坑。
心率表發出尖銳警報,她卻聽見另一種聲音——
水滴聲,一滴、兩滴,從榕樹葉尖落下,砸在她額頭,冰得不像雨水。
她衝到樹下,空無一人,只剩一地落葉。
葉背朝上,脈絡清晰,像被翻開的手掌,靜靜攤開在泥土上。
她彎腰撿起一片,葉柄斷口新鮮,卻滲出淡紅色汁液,像摻了水的番茄醬。
她抬頭,樹幹上刻著一行新痕。
「雙生幻影,一命兩分」。
刀痕邊緣滲著同樣的淡紅色汁液,順著樹皮紋理緩緩下滑,像哭泣。
她伸手觸摸,指尖沾到黏液,湊近聞,有鐵鏽味——
與霧氣裡的味道相同。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輕而穩,踩在落葉上,發出「嚓嚓」脆響。
她回頭,跑道空蕩,霧氣重新合攏,像什麼都沒發生。
耳機裡的音樂恢復,鼓點錯拍,歌手聲音被拉長,扭曲成詭異的笑聲。
她低頭,心率表顯示「——」,像失去訊號。
她再按一次,螢幕跳出00:00,日期欄顯示「2月29日」——
今年不是閏年。
她盯著那個不可能存在的日期,忽然明白:
剛才那個揮手的「嘉欣」,不是幻影,而是從錯誤的時間縫隙裡跑出來的「多餘」。
是某個本不該存在的她,越界而來。
她把手表摘下,扔進草叢。
金屬錶帶撞擊泥土,發出短促的「噹」,像關門聲,也像某段記憶被封存。
她轉身往出口走,步伐比來時慢,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
霧氣漸薄,路燈熄盡,晨曦完全傾瀉,照在她汗濕的背脊,
卻帶不走那股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她回頭最後一次,榕樹下的長椅空無一人。
紙皮方塊、收據、葉片、刻痕,全都不見。
只剩綠色椅背在晨光裡發亮,像一張被擦乾淨的銀幕,
等待下一場放映。
她走出公園,街市噪音重新灌入耳中:
小巴剎車、塑膠袋摩擦、老闆娘吆喝、鐵捲門拉起。
一切熟悉得令人安心,卻又陌生得令人反胃。
她低頭看手,那張收據還在掌心,被汗水泡得更皺,
字跡卻更清晰:「別回頭看,未來就在對面」。
她把收據對摺,再對摺,直到變成一粒黃豆大小,
扔進路邊排水孔。
水花濺起,一粒黑色小石子卡進縫隙,像一顆被按進皮膚的痣。
她往高美苑方向走,太陽完全升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長到先她一步跨進斑馬線。
她盯著那道影子,等待它出現零點五秒的延遲。
影子沒有出錯,它忠實地跟隨,像什麼都沒發生。
可她仍然不敢眨眼, 怕一眨眼,影子就會舉起手,
對著她,對著整個世界, 揮一揮。
「回來了?」
卓心怡推開高美苑七樓B室的鐵門,防盜鏈在碰撞中發出細碎的咔嗒聲,像一串骨牌被推倒。她低頭解鞋帶,左腳鞋尖沾了一點淡紅色泥漬,彷彿被榕樹汁液標記過。鞋墊下壓著一張對摺成黃豆大小的收據——她明明扔進了排水孔,此刻卻又完好無損地躺在鞋墊與鞋底之間,紙面乾燥,字跡鋒利。
「嗯。」她輕聲回應,語氣平淡,眼神卻微微閃動。
「去沖涼,蛋要焦了。」
歐陽嘉欣背對她站在灶台前,右手握著鍋鏟,左手夾著筷子,綠色制服上衣脫下掛在椅背,只剩一件洗得發灰的工字背心。抽油煙機的燈管壞了一邊,光從剩下的一側傾瀉而下,將她的影子壓在瓷磚牆上,頭頂被櫥櫃邊緣切割,像被裁掉一半的相片。
「好。」
卓心怡應聲走過餐桌,指尖輕輕抹過桌面凝結的霧氣。一夜冷氣開到十九度,玻璃窗蒙著一層水膜,外頭的樓景暈成模糊的色塊。水膜上有人用指尖畫了兩張笑臉,一張嘴角上揚,一張嘴角下垂,中間劃著一道閃電形的裂縫。她盯著那痕跡,眉頭微蹙,記憶裡她從未畫過。
浴室鏡子同樣覆滿霧氣。她脫下運動背心,鏡中倒影卻仍穿著黃色背心,反戴棒球帽,動作比她慢了半拍。她怔了一下,伸手抹去鏡面水汽,霧散,鏡中人同步跟上,衣服消失,只剩赤裸皮膚與頸側未乾的汗痕。
水開到最大,熱氣蒸騰。她把臉埋進掌心,讓水流狠狠砸在後頸,彷彿要將那淡紅的泥漬、那不該存在的收據、那水膜上的笑臉,全都沖進下水道。洗髮精的香味混進煎蛋的焦味,兩種氣息在狹小空間裡拉扯,她忽然分不清,哪一股才是「家」的味道。
「洗快點,蛋真的焦了。」
嘉欣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語氣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來了。」
她擦著頭髮走出浴室,髮梢滴水,在木地板上留下零星深色印記。
嘉欣已將兩只白色瓷盤擺上桌,盤沿各有一道裂口,像被刀背砍過。焦邊煎蛋對摺蓋在白飯上,醬油沿蛋邊淋出一個不規則圓,圓外撒了蔥花,圓內空無一物。兩杯檸檬茶插著吸管,杯壁凝結的水珠緩緩滑落,在木紋桌面上拓出深色地圖。
嘉欣拉開鋁窗,對面唐樓的窗戶同時被推開。一個穿著同樣灰色工字背心的女人探出身,手裡端著一只白色瓷盤,盤中也是一顆焦邊煎蛋。兩人隔著三十米距離對視,對方先點頭,動作俐落,隨即關窗,彷彿切斷一截膠片。
「看見了?」
嘉欣轉身,目光落在卓心怡臉上,眼神沉靜,像在確認某個早已預知的答案。
卓心怡點頭,喉頭微動:「嗯。」
她坐下,低頭扒飯,筷子尖端刻意避開醬油畫出的圓圈,彷彿只要不破壞邊界,圓內的空白就不會被誰填補。
嘉欣咬下一口蛋,焦脆邊緣發出「咔嚓」一聲,像咬斷某種塑膠薄片。她咀嚼得很慢,目光緩緩抬起,落在餐桌上方的吊櫃。櫃門玻璃映出兩人的上半身,也映出第三只盤子——盤中蛋黃鼓脹,完好無缺,像隨時會破裂的氣球。
卓心怡順著她的視線抬頭。玻璃裡的第三只盤子卻瞬間消失,只剩櫃門鉸鏈的倒影,安靜地張合,像呼吸。
「昨夜收銀機,多出來的五百塊,我放進信封塞進抽屜了。」
嘉欣放下筷子,指尖輕敲瓷盤裂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嗯。」
卓心怡低頭,米粒黏在唇邊,她沒伸手擦。
「早上六點半,阿閔來接班,他說沒看見信封。」
嘉欣抬眼,目光穿過餐桌上方那盞壞了一半的LED燈。燈罩積了灰塵,灰塵形狀像一張側臉,鼻尖正對著下方兩顆心臟的位置。
卓心怡的筷子停在半空,飯粒墜落,砸在桌面上,像一聲輕響的終點。
我記得我把信封寫了「夜班交接」,用綠色便利貼封住口。
卓心怡說這句話時,筷子停在半空,語氣平靜,卻像在確認某個早已遺忘的細節。
「綠色?」
嘉欣抬起頭,眉頭微蹙,眼神裡浮起一絲遲疑。
「對,綠色。」
卓心怡點點頭,聲音沉穩,目光直視對方。
「便利貼是妳上個月從公司帶回來的,背面印著商場週年慶Logo,一隻白色飛鴿。」
卓心怡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冰箱。
冷藏室的燈亮起,白光灑在她臉上,冷得像審訊室的燈光。
她從門側抽出一疊便利貼——的確是綠色,的確有飛鴿。
但最上面一張被撕去一半,殘留的鴿身只剩左翼。
她捏著那半張紙回到餐桌,對著光細看,撕口整齊,彷彿被刀片劃過。
「也許阿閔拿了,忘記說。」
她試圖輕描淡寫,卻不自覺將便利貼夾在指間反覆摩挲。
「也許。」
嘉欣低聲回應,嘴角微微下壓,沒再抬眼。
嘉欣把空盤推開,瓷盤與木桌摩擦,發出「吱」一聲,像指甲刮過玻璃。
她起身沖洗鍋鏟,水聲嘩啦,掩蓋了樓上裝修電鑽的突襲。
卓心怡盯著自己盤裡剩下的半顆蛋。
蛋黃已經塌陷,流出濃稠的橙液,形狀像一顆被剖開的眼球。
她拿筷子去戳,橙液順著裂口溢出,覆蓋了醬油畫出的圓圈,邊界終於殘缺。
「我今天晚班,下午去圖書館還書。」
她說得平淡,目光仍停在那攤蛋液上。
「我下班去超級市場,買宵夜?」
嘉欣背對著她,雙手撐在水槽邊,水珠沿著指尖滴落。
「隨便。」
卓心怡輕聲說,把筷子橫放在碗上,動作像在為某段對話畫下句點。
嘉欣關掉水龍頭,甩手。
水珠濺到窗玻璃,正好蓋住那張嘴角下垂的笑臉。
水滴下滑,把笑臉拉成一條扭曲的長線。
她回房換制服,拉鏈聲清脆,一節節拉上,像把一天硬生生分割成兩截。
卓心怡收拾餐桌,把兩只瓷盤疊起,裂口對齊,像拼回一道被切開的傷。
她端起檸檬茶,吸管在杯底攪動,檸檬片打轉,露出背面白色經絡,像一張被剝下的臉皮。
「對了,早上我出門前,看見妳房門開著,妳在睡,沒關冷氣。」
她站在廚房門口,聲音不高,卻像在測試某種邊界。
「我記得我關了。」
嘉欣站在房門口,手扶著門框,語氣肯定,眼神卻閃了一下。
「也許我記錯。」
卓心怡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半張便利貼的邊緣。
嘉欣拎起背包,拉開大門,防盜鏈在碰撞中咔嗒作響。
她低頭綁鞋帶,後頸脊椎凸起一節,像要把皮膚撐破。
左腳繫的是雙結,右腳卻是單結——而嘉欣一向堅持雙結對稱。
「嘉欣。」
卓心怡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帶走。
「嗯?」
嘉欣抬起頭,眼神疑惑。
「沒事,路上小心。」
卓心怡收回目光,轉身走回屋內,語氣恢復平靜,卻像在壓制某種顫抖。
門關上,鎖舌彈回,金屬聲在空蕩客廳裡轉了半圈才消失。
卓心怡走到窗前,看見嘉欣走出大樓。
綠色制服在陽光下褪成灰藍。
對面唐樓那扇窗也同時推開,那個穿灰色工字背心的女人探出身,手裡拎著同樣的背包,同樣的下樓動作。
兩道背影在高美苑門口分岔,一左一右,像被剪刀剪開的複寫紙。
她回到餐桌,打開筆電。
螢幕亮起,桌面背景是去年公司聖誕派對的合照——
她與嘉欣站在中間,背後是一棵閃著彩燈的塑膠聖誕樹。
照片裡的兩人笑得嘴角對稱,像被同一根線牽動。
她盯著螢幕右下角日期:2月29日,閏日,不存在的日子。
她按下截圖鍵,日期瞬間跳回3月1日,彷彿剛才的閏日只是系統開的一個玩笑。
她起身,把兩只瓷盤放進水槽,水開到最大。
焦蛋殘渣被沖起,在水面打轉,像極了清晨公園裡那顆被剖開的眼球。
她伸手去關水,指尖卻碰到一片冰涼——
水龍頭流出來的竟是淡紅色,與榕樹汁液相同的色調。
她猛地收手,水色瞬間恢復清澈,像什麼都沒發生。
她抬頭,看向窗玻璃。
霧氣已散,那兩張笑臉也被陽光蒸發,只剩一道閃電形裂縫,從左上角劈到右下角,把對面唐樓切成兩半。
在裂縫最細的尖端,她看見一個黃色小點——
黃色運動背心、反戴棒球帽,像一顆被釘在標本框裡的蝴蝶。
她眨眨眼,黃點消失,裂縫仍在,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
她低頭,手裡還捏著那半張便利貼。
她把它貼在餐桌邊緣,飛鴿殘翼對準醬油留下的圓形污漬,像給傷口貼上一塊不對稱的紗布。
然後她轉身進房,換上通勤襯衫,扣子一顆顆扣起,像把胸腔逐格封鎖。
衣櫃門鏡映出她的背影,動作同步,沒有延遲。
可她仍然不敢看鏡中人的眼睛,怕在瞳孔深處,看見另一顆被剖開的蛋黃,正緩緩流出,覆蓋所有邊界。
她拎起公事包,走出家門。
電梯鏡面不銹鋼映出她的身影,電梯下降,鏡中人也同步下降,這次沒有揮手,沒有停留。 她盯著樓層數字跳動:7、6、5、4——
在3與2之間,數字忽然閃爍,像訊號不穩的舊電視, 緊接著跳出兩個綠色小字
「晚安」。
電梯門打開,大堂空無一人。
陽光從大門玻璃射進來,把她的影子釘在地上,像一張被壓膜的照片。
她跨出電梯,影子被拉得更長, 長到先她一步走出大樓, 走進香港三月上午的車聲與人聲, 走進那個不存在閏日之後的、再無法校準的日常生活。
分身之城01-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