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苑的夜色像一張膠質的網,輕柔地籠罩著人與城市。天台上的風有些刺骨,午夜的空氣裡飄著雨後蒸餾出的金屬氣息。百米外的維港燈火在遠方天際明明滅滅,城市一角的深夜如潮水般持續湧來,壓迫著每一個清醒的、或假裝沉睡的人。嘉欣與心怡靜靜地坐在天台邊緣,身旁生鏽的鐵欄下,一枝稀疏的桂花影隨風輕晃。

「還記得嗎?年初二那晚,我們也是半夜爬上來看樓下的燈。」嘉欣低聲問,聲音在天台邊緣的風中緩緩流淌。

心怡輕輕點了下頭,呼吸吹動了額前細碎的髮絲,整個人看起來比白天更顯纖細。「那天風更大,樓下的燈是藍色的。」她說。

嘉欣用手背輕敲欄杆兩下,指節撞出空洞的金屬迴音。她將目光從遠處車流收回,落在天台角落一洼積水上。「那晚沒這麼冷,我記得你還喝了兩口我帶的茶。」她說。

心怡微微移動腳步,鞋跟貼進地磚的裂縫。她的側臉落在燈光與月影的交界處,輪廓模糊。「這一季的夜晚好像比往年長了些,城市裡的燈,像被誰下了指令,一盞接一盞亮著,不肯熄。」她說。





夜風夾著濕氣拂過,將天台每個角落都裹上一層如玻璃般冰冷的微粒。樓下傳來垃圾車駛過的聲音,輪胎碾壓地面,發出一聲「嚓」的輕響。兩人沉默。嘉欣默默翻動手中的便利貼,紙角因反覆摩挲已微微捲起,顏色也顯得黯淡。

「我今天下班時,便利店的玻璃上,又出現那個慢半拍的倒影。」她低頭看著紙片,語氣平靜,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你有看過自己的動作在鏡子裡慢嗎?」

心怡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答。兩秒後,才輕輕搖了下頭。「這一個月,我每次照鏡子,總覺得自己比影子快了一點——剛才在浴室也是。」

嘉欣將便利貼一角壓進欄杆下的積水中,紙張緩緩吸水、下沉,又隨著水氣蒸騰微微浮起。「今天我差點以為,自己是從便利店的鏡影裡走出來的。有那麼一瞬,倒影好像想替換我。」她偏過頭,語氣依舊平淡。

心怡抬起手,護住腦後被風吹亂的髮絲。兩人相距不過半臂,卻彷彿隔著一道城市的裂縫。夜色愈加深沉,維港的遠燈錯落有致,像一幅尚未拼完的拼圖。





「其實這座天台,原本是兩棟樓交錯建造的。衛星圖上曾顯示過兩組重疊的邊界。」心怡低聲說,目光仍盯著地面,「每次上來,都覺得樓下的燈比記憶中多了些,可巷口那棵桂花樹,卻始終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嘉欣將便利貼從水中提起,紙已吸飽水分,字跡反而更清晰。她用拇指在紙面輕壓了一下。「我爸以前常說,這地方磁場不穩,夜裡拍照有時會多出一個人,站在畫面邊緣。」

風停了片刻。城市依舊亮著。

「妳相信這城市還有真正的裂縫嗎?」心怡低聲問。

嘉欣將紙條捏成一團,丟進欄杆下的縫隙。紙屑墜入積水中,轉瞬消失無蹤。「有沒有裂縫都一樣,誰都可以在夜裡變成另一個人。」她說。





心怡轉身望向欄杆另一側。高美苑頂樓的信號燈熄著,遠處唐樓的玻璃映出半面幽藍的光。「前幾天有鄰居在樓梯間說,看見兩個我在電梯外打招呼,還拍了照片。」她的語氣極淡,像在陳述別人的事,「但我明明一整天都待在家裡。」

嘉欣微微收緊雙肩,把身子藏進防寒外套裡。「也許那一個妳是分身,也許只是現實裡多出來的另一個人。」她說。

兩人沉默下來。天台上的燈光冷淡地灑落,將她們的身影拉得細長。影子與地磚的裂痕交疊,每一道縫隙都像一道未曾癒合的傷口。嘉欣用指甲在水漬上畫著圈。「這種感覺,好像每天都在重複。」她說。

心怡深吸一口氣,指尖貼上欄杆冰冷的表面。「妳覺得,分身會不會每天都跟主體交換?」她問。

「難說。」嘉欣搖頭,「分身總是比主體快半秒,誰也分不清哪一個是昨天,哪一個是今天。」

「但如果我和妳都把自己變成倒影,只剩一個影子,還能算真的嗎?」心怡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只要還有誰記得自己曾經活過,就算影子多一個,也不算完全消失了。」嘉欣輕聲說。

這時,遠方馬路駛過一輛夜班巴士,車燈短暫劃亮天台邊緣。積水中的倒影緩緩延展,彷彿時間也遲了一拍。她們同時走向天台中央,鬆開外套,身體恰好停在斑駁水漬的界線上。





「明天早上還來嗎?」心怡隨口問。

「不知道,也許有人比我們早一步到。」嘉欣回答,語氣平靜。

她們開始在天台上緩緩走動,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的輕響,延遲半拍才傳來;每一次呼吸,都在與裂縫間滲出的冷空氣中消散熱度。走到另一側時,她們望向對面唐樓的屋頂——一戶窗台上,站著個穿藍衣的女人,靜靜望著城市遠方。嘉欣認得她,那是昨夜曾在便利店門口閃過的灰影。她本能地想抬手,卻又止住。

「你覺得,分身這種事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嘉欣開口。

心怡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凝視夜幕深處的燈火。「城市越來越擠,每一層玻璃、每一面鏡子、每一段倒影,都會裂出新的縫隙。只要人還在城裡走,分身就不會消失。」

嘉欣蹲下,從積水中撈起那團紙,再次將字跡揉得更模糊。「有些分身是替主體活下來的,有些只是替主體死去。換了誰,命運也不過多留下一段記錄罷了。」

心怡靜默良久。「如果哪天我們都換了主體,分身成了主角,還會有人記得高美苑天台上的我們嗎?」





嘉欣搖頭,將紙團重新拋進樓下的黑暗。「過幾年,誰都不會記得這種事。有人能活著,就算有了結局。」

她們靠著欄杆併肩而立,影子在地磚上拉長、交疊,最終融成一條細長的暗影。城市的喧囂漸漸退去,只剩冷風與未盡的問題在空氣中浮沉。樓下有夜歸的身影掠過,便利店最後一盞燈仍亮著,一輛巴士剛好駛過,燈光映在天台邊緣的水漬上,像城市把所有的倒影,都封進了半透明的容器裡。

其實也沒差了,現實本來就有裂縫,誰還會去確認影子是不是真的屬於自己。」嘉欣輕聲說道,夜裡這句話飄散在風中,沒有回音。

「只要身體還保有溫度,分身自然會跟著移動。」心怡低聲接了一句。

此時夜色最深,就連遠處維港的輪船也只剩鳴笛聲迴盪。兩人佇立在天台邊緣,影子緊貼著城市的裂縫邊界。風停了,萬物陷入死寂,只剩玻璃窗內冷冷的倒影,映著每一個尚未結束的夜晚。

她們站在天台的最高處,以沉默將最後一段記憶牢牢收束,準備下樓。臨走前,嘉欣在欄杆下方悄悄貼上一張新的便利貼,字跡細小:「裂縫還在——城市未完。」

「明天還會回來這裡嗎?」心怡問。

嘉欣沒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輕壓那張便利貼,覆住底下隱約可見的裂紋。兩人轉身走下樓梯,夜色沿著欄杆滑落,將她們的身影切開又重合,彷彿從一體分裂,終又歸一。





高美苑天台再度回歸寧靜。夜色中所有未說出口的疑問,都被城市悄然藏進裂縫裡,靜靜等待下一次,有人敢回頭,與過去重新對望。

.....

「要下樓了嗎?」心怡語氣平靜,側身準備離開欄杆,卻在半途中微微停步。

「等等,」嘉欣指尖輕貼燈籠桿下的便利貼,眉頭微蹙,「我覺得今晚還缺了點什麼,好像有個細節還沒補全。」

「你是指那條裂縫?」心怡低聲問,臉上依舊毫無波瀾,手臂沿著鐵皮緩緩滑動。

「不只是裂縫。」嘉欣低頭凝視地面的水痕,目光沉靜,「今天便利店收工前,監控畫面又閃了一下。短短一幀裡,出現了兩個我,同時在補貨。這種分身現象,在城市裡似乎不只偶爾發生。我們原以為它會消失,但其實只是出現的間隔拉得更長了。」

「你怎麼確定那真的是分身?」心怡語氣微緊,目光牢牢鎖住嘉欣的臉,「有時候監控只是資料延遲,鏡頭殘影也很常見。」





「很簡單,」嘉欣抬頭,語速比平時更慢,也更清晰,「那個『我』,左手有疤——可我本體的疤在右手。更奇怪的是,鏡像裡的我,還寫下了當天工單上另一個名字。」

「誰的名字?」心怡目光不移,聲音依舊平穩。

「不是我前同事。」嘉欣搖頭,指腹在便利貼的殘角上輕輕打轉,「工單上原本簽的是我的名字,但仔細看時,第二行多寫了一個『卓心怡』。這不是巧合,也不是系統誤碼。字跡模仿我的筆法,可那個『卓』字的收筆,和你的一模一樣——明顯是刻意仿寫。」

「你確定不是記憶混淆了?」心怡挑眉,語氣仍舊平直,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我早就分不清混亂和現實,哪一邊才是主線。」嘉欣將紙條塞進水泥縫更深處,「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的生活像一套軟體不斷複製貼上?就連微小的習慣、甚至備忘錄,都在自動同步。有時候我明明沒做過那個動作,監控卻清楚記錄了所有細節。」

心怡沉默片刻,環視天台四周,「如果分身能動用主體的所有資源,那主體本身還剩下多少獨特性?」

「恐怕只剩下被識別的機會。」嘉欣聲音微沉,「前天我翻了便利店的交班記錄,發現三個班次都有相同的名字。所有日誌的影本上,都留著一樣的折痕,像一道舊疤,只是時間不同——其中幾份還記著你來過。」

「我最近也有類似感覺。」心怡緩緩說道,「商場調閱監控時,好幾次出現我同時走過三個入口,時間只差兩秒。系統甚至自動標註為『多軌誤差』,當成技術問題處理。」

「分身已經能在城市裡多點分布了。」嘉欣收起便利貼,「你仔細想想,這種疊加又多了一層——不是記憶出錯,而是城市本身,也在更新分身的底層規則。」

「這規則很舊。」心怡語調極淡,「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公屋天台看那棵桂花樹嗎?我們曾發誓,彼此絕不重複走同一條路。可三十年過去,我們走的路,還是重疊了。」

「那是記憶被系統覆蓋了。」嘉欣輕嘆,「就像昨晚在天台拍照,相片裡明明只有你和我,隔天翻相簿,卻多出一個人站在你身後。每一次自動備份,都會把不該存在的人,悄悄塞進我們的故事裡。」

心怡抓住欄杆,腦中浮現近日不斷重疊的畫面,「你相信那句『對面就是未來』的預言嗎?今天樓梯口傳來的聲音一再提醒我們不要回頭。我們明明在同一現場,卻像走在兩條無法完全重合的時間軌道上。」

嘉欣淡淡回應:「我早就習慣了。不管影子多長、裂縫多深,主體與分身,本來就只能在城市中輪替持有存在。」

「但怎麼確定,哪一個才是真正擁有主權的『自己』?」心怡聲音微揚,指節緊扣金屬護欄。

「確定不了。」嘉欣眉頭深鎖,「你尤其不能去問鏡子、便利店的監控,或任何日誌記錄。所有能映照出現場的載體,只會證明『你曾經在那裡』;而分身,終究會從這些痕跡中被複製出來。」

兩人同時低頭,一段靜默悄然蔓延。「我最近很怕早餐吃的東西,是你昨天吃剩的。」心怡苦笑,「便利貼上寫的是你的名字,菜單卻是我的消費記錄。」

嘉欣仰起頭,黑髮隨夜風揚起,「這種重複,早已在高美苑遍地開花。不止你我,就連鄰居、保安、樓下的孩子,都可能與我們同步。」

「上週樓下有人貼出監控截圖,你和我同時從樓梯下來,卻各自朝相反方向出門。」心怡回憶,語氣略帶不安。

「我查過那天的紀錄。」嘉欣點頭,「我們確實同時回家,但手機定位只顯示你一個人。而在物管系統裡,兩人的出入時間完全相同——唯一的差異,是一行日誌註記著『主體交換』。沒人知道那是哪個版本留下的。」

心怡輕聲說:「那份日誌,幾乎是城市級的證據。一旦日常開始崩解,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是最初的那個『我』。」

嘉欣點點頭,語調平穩:「你看,這城市本身已經學會生成新的『裂縫演算法』。分身不再只是街角的灰影,而是滲入每一個生活細節——每一個資料環、每一次生物特徵,都能被多個版本的『我』同步捕捉與複製。」

「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心怡輕聲問,指尖輕抵著一張便利貼。

「會。」嘉欣答,語氣裡藏著一絲不甘,「裂縫早已深植於城市的邊界。只要還有有人走在天台上,這種主體與分身的交換就無法停止。我甚至覺得,我們不是在和分身爭奪現場,而是整座城市的縫隙正在爭奪我們。」

「我最近發現,便利店櫃檯留著一張你從未動過的現金收據。」心怡微微皺眉,「但昨晚的監控畫面裡,卻出現另一個『你』把錢放進零錢箱,時間軸上的分針與秒針完全對不上。」

「那是雙現場錯位。」嘉欣陷入沉思,轉身望向欄杆下積聚的雨水,「這條裂縫本來就貫穿整個高美苑,每個人的細節都被對折。就連昨天丟的廢紙,都有人在另一個座標同步撿起。」

「晚上的監控回放你看了嗎?」心怡的聲音微微顫動,「我看到你走進便利店,可同時在玻璃窗上,卻映出另一個倒影——慢了整整零點五秒。」

「就像那晚我走進樓梯間,」嘉欣緩緩吐出一口氣,「有人跟在我身後,腳步與我完全同步。轉彎時,我看見自己的背影,可轉身的神情、穿的衣服,卻是昨天的模樣。那一刻我明白——有人在夜裡,悄悄遞補了我的動作。」

「這種交換……會不會無止境地重複下去?」心怡低聲問,「主體和分身,是不是已經分不開了?」

「分不開了。」嘉欣將臉貼上冰涼的鐵欄,「前幾天我試過關掉所有能反射的窗戶,結果仍有鄰居說,晚上在樓道看見兩個我——一個在等電梯,另一個遲遲站在門口,沒有進屋。」

「這種現象已經擴及整棟高美苑。」心怡淡淡地說,語氣平靜,「有人曾在群組裡留言,問樓下誰撿到了重複的鍵盤。有時候,大堂的監視畫面會同時出現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分身已經在這座城市落地生根了。」嘉欣聲音低沉,「以前還能強制保存主體與分身的每一筆紀錄,現在就連城市本身的記憶,在腦中也開始模糊、交疊。」

「你對未來還有期待嗎?」心怡面無表情地問,語調毫無起伏。

「只剩下『未盡』這兩個字了。」嘉欣緩緩回答,語氣沉重,「裂縫從來就不打算癒合,它只是讓我們不斷記得,卻永遠無法回去。」

兩人站在天台中央,影子交疊成一條拉長的灰線。每一次風吹過,每一次城市燈火閃爍,都像在那條線上刻下一句尚未說完的話。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心怡忽然開口,「明天如果天台上的人又換了主體,誰能證明我們真的曾經在這裡?」

嘉欣微微一震,「誰都不能證明。」

「那裂縫的故事就永遠沒有結局?」

「是的。」嘉欣輕嘆,「城市只會更換主角,裂縫只會更換背景,沒有人能為它畫下句點。」

夜風再次掠過兩人,她們的影子在地磚的縫隙間拉成細長的碎片,彷彿沉在都市邊緣的未完篇章。樓下馬路的燈光閃爍,投下一個模糊歪斜的光點,便利店最後一盞燈亮起,又熄滅。

天台陷入沉默,兩人彼此點頭,像在默許一場無聲的約定——下次再交換記憶,重演那些未完的片段。嘉欣最後將一張便利貼壓在欄杆下,字跡比平常更細小:「還有裂縫,未完故事。」

她們緩步下樓,影子與裂縫一同落入城市的碎光與寒夜之中,無人知曉下一個主體或分身何時再現。高美苑的天台恢復寂靜,就連遠方夜市的喧囂也悄然褪去。裂縫的故事,仍未結束........

分身之城21(結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