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你怎麼連行李箱都裝不滿?每次出國都這樣,簡直誇張。」家姐皺著眉,望著我那只小小的登機箱,語氣裡帶著無奈,「你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樣,多帶幾件換洗衣服嗎?」

我低頭看了眼箱子——三套衣服、幾本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整齊地擺在裡頭。「家姐,去台灣又不是流浪,也不是待半個月,輕裝上路比較輕鬆。」

「我才不放心你,萬一遇到下雨,衣服濕了怎麼辦?」她一邊整理自己的行李,一邊碎念,「你這個人啊,每次旅行都太‘隨緣’。」

我聳聳肩,沒反駁,心裡卻悄悄浮起一絲暖意。父母走後,這麼多年來,我們之間從不曾說過太多感性話語,可彼此的關心,總藏在這些細碎的叮嚀與照料裡。我依舊習慣叫她家姐,就像小時候那樣,彷彿這樣就能守住一點舊日的溫度。





「就這樣吧,我覺得剛剛好。」我輕推箱子,用力拉上拉鏈。

「等一下護照記得帶,我已經放你外套口袋了。」她不放心地補上一句,「萬一弄丟了,我可不會幫你補辦。」

「謝啦。」我笑了笑,「還是你最細心。」

「囉嗦就是我的美德。」她嘴角微揚,看似隨口一說,卻還是伸手幫我把外套內袋的拉鏈拉好。

走進香港機場時,是我們這個小小的「家」久違的共同出發。辦理登機手續時,我們各自提著大小不一的行李,穿梭在匆忙的人潮中,心裡卻莫名踏實。家姐一路牽著我過安檢,語氣嚴厲:「柏承,別心不在焉,證件拿穩了!」





「你太兇了,機場不是挺浪漫的嗎?」我搖搖頭,笑著回嘴。

「我看你是小說看太多,現實可沒那麼詩意。」她白我一眼。

我不再回話,只是悄悄笑著。這種輕快的氛圍,竟讓我覺得有些陌生又新鮮。母親車禍過世已好幾年,從前那個完整的家早已支離破碎。可此刻,站在機場清冷的燈光下,我竟真的感覺像是一次重新出發。

換完登機證,安頓好行李,我們在候機區坐下。我望著窗外滑行的飛機,忽然說。
「詠恩,有種出國不太真實的感覺。」

「你快變成工作狂了。」她沒好氣地說,「整天窩在家,有這旅費,不如多出來走走。墾丁很舒服,大家都這麼說。」





「我只是想暫時逃離一下現實。」我笑了笑,「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香港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你不是整天在小說裡創造世界嗎?」她搔了搔頭,「這次旅行,就當幫你充電吧。你那本小說,不是還卡著嗎?」

「被你看穿了。」我歪頭一笑,「如果有靈感,說不定這趟真能寫出點東西來。」

家姐望著我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嘆了口氣,又拉了拉外套的拉鏈。「幸好你還能說笑。不過我倒希望你寫個像我的小說。」

「你的角色一定很複雜,」我笑著逗她,「光是碎碎念就能寫滿一章。」

「哼,你要敢亂寫,我親自來改稿。」她假裝生氣,嘴角卻微微揚起。

這些平凡的對話像細細的針線,將兩個人尚未癒合的孤單悄悄縫合。我們一路調侃著,並肩等待飛機起飛。





抵達高雄機場時,濕熱的空氣迎面撲來。我踏出航站樓的那一刻,彷彿呼吸到一種久違的自在。
「這天氣,熱得像香港夏天早上八點半。」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所以我才叫你多帶件襯衫,穿短袖不怕曬暈嗎?」家姐數落我。她把背包扶正,一手推著行李,一手拉我往計程車等候區走。

我們搭上計程車直奔墾丁。窗外樹影斑駁,道路兩旁的檳榔樹隨風輕晃,路邊偶有小攤販招手叫賣,一切都顯得陌生卻新鮮。我把額頭貼在車窗上,盯著台灣鄉間的稻田,感覺世界正一點一點變得柔軟。

「有沒有覺得哪裡不一樣?」我輕聲問。

「這裡好像比較慢,空氣也不一樣,」家姐望著窗外,「有點像從前在新界看過的鄉下風景。」

「那是我們香港老家的味道了。」我微微一笑,心底浮起一絲想念。

車子在綠意包圍的道路上行駛了一陣,終於抵達目的地——一家名叫「初出茅廬」的旅館。門口掛著木製手寫招牌,深棕色的圍欄鑲著淡藍色馬賽克瓷磚,爬滿綠藤的牆面透出樸實的親切感。





「下車囉!」計程車司機熱情提醒。我拎起行李走下車,深深吸了一口氣,海風夾著鹹味拂面而來,格外清新。

「這裡真漂亮,簡直像小說裡會出現的療癒場景。」我拿出手機不停拍照。

「別只顧著拍,先把行李拿好!」家姐在一旁提醒。

我點點頭,正要走下階梯,旅館的門卻被推開了。一名約莫四十多歲的男子走了出來,穿著整齊的藍色襯衫,膚色微黑,臉上掛著乾淨溫和的笑容。

「歡迎來到初出茅廬旅館,請問是香港來的連先生、連小姐嗎?」他用標準的國語問道。

「對,我是連柏承,這位是我姊姊連詠恩。」我禮貌地回應。

「我是這裡的管家貝利,你們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行李交給我們就好。」他和藹地點頭。

「謝謝你。」家姐略顯拘謹地把行李遞過去。





「很久沒來台灣了,這裡的氛圍真舒服。」我隨口說道。

「旅館最近才翻新過,但保留了不少老物件,希望能讓客人感受到一點舊時的溫度。」貝利邊說邊領我們走進大廳,安置好行李,「要吃飯嗎?今天準備了家常菜,還有在地特色小吃。」

「真的嗎?太好了!」我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柏承,你又餓了?」家姐忍不住搖頭。

「旅行不就是為了吃美食嗎?」我正色道。

她輕笑一聲,沒再說話。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趟旅程,或許不只是為了看風景。

貝利帶我們走進一間有落地玻璃的客廳。老式藤椅上鋪著剛洗過的棉麻坐墊,散發著淡淡的洗衣粉香氣。窗台上種著薄荷與薰衣草,抬頭便能望見遠處一道細細的海線。





「你們先喝點水,我去叫阿葉,飯菜馬上就好。」貝利說完便往廚房方向走去。

我環顧四周,牆上掛著幾幅潑墨山水畫,筆觸灑脫卻不失韻味;桌上則擺滿了來自各地旅客的留言卡,五顏六色地疊在木盒裡。我好奇地翻閱起來,家姐則趁機檢查浴室是否清潔、床單有無換洗。

「裡面還有個露天平台,晚上可以躺在那兒數星星。」貝利端著兩杯水回來,笑著補充,「待會吃飯時,我介紹一下這裡的常客給你們認識。我們這兒雖然住的人多,但氣氛像一家人一樣。」

「有點像我以前住的大學宿舍。」我笑說。

「我倒希望你少交幾個奇怪朋友。」家姐瞪我一眼,「別像上次住民宿,差點在巷子裡走丟。」

「放心啦,這裡人來人往的,我哪會迷路。」我壓低聲音,「再說,還有妳罩著呢。」

家姐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房間簡單而溫馨,小窗之外就是一片稻田,風一吹,便湧來陣陣清爽的植物氣息。安頓好行李後,我們下樓。

餐桌上已擺好幾道菜:番茄炒蛋、醬燒雞塊、三杯杏鮑菇,還有一碗熱騰騰的蕃薯稀飯。桌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頭頂微禿,戴著細框眼鏡,肚子微微凸起,神情卻十分開朗。

「嗨,香港來的朋友!我是阿葉。」他熱情地揚聲招呼。

「阿葉你好,我是連柏承,這是我姊姊連詠恩。」我主動伸手。

阿葉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笑容滿面:「你們第一次來墾丁吧?我在这兒待了好多年,這旅館快比我自家還熟。有空多聊聊啊!」

「阿葉哥,你住這邊多久啦?」家姐隨口問。

「哎呀,快七年了。原本在台北上班,退休後就搬下來了。」他笑呵呵地說,「別看我現在這樣,年輕時可是衝浪好手呢!」

我們邊吃邊聊,漸漸發現台灣的旅館生活,確實與香港截然不同。這裡不拘小節,人與人之間毫無距離,彷彿回到某種久違的純樸年代。

「來,這道是墾丁特有的炸花枝丸,外頭可吃不到這麼新鮮的。」貝利端上一盤熱騰騰的料理。

「太香了吧……阿葉哥,是你做的嗎?」我好奇問。

「哈,不是我,是貝利的手藝。他才是真正的主廚,我啊,就負責炒熱氣氛。」阿葉拍拍胸脯,引得滿桌輕笑。

餐桌上笑語不斷,我一口接一口,胃口格外好,彷彿連味蕾都被這份自在治癒了。或許,旅行真正的意義,就是讓人重新品嘗簡單的幸福。

飯後,大家移到客廳閒坐。家姐難得放下平日的嚴謹,神情輕鬆得像個孩子。「柏承,這次選墾丁,我真的不後悔。」

「有時候走出熟悉的圈子,才會看見別種人生。」我靠在藤椅上,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你不覺得香港的壓力,快要讓人窒息了嗎?」

「你就是太多愁善感,該學會放鬆。」家姐啜了口熱茶,語氣柔和了些,「不過這裡的人,確實讓人感覺舒服。」

「待會可以去旅館旁的小山丘走走,聽說那兒的黃昏最美。」我提議。

「先歇一會兒吧,等太陽沒那麼烈再出門。」家姐把頭輕靠在抱枕上,語調多了份從容與閒適。

正談笑間,旅館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年輕女孩提著菜籃走了進來。她穿著素白T恤和布鞋,長髮隨意紮成馬尾,神情安靜,眉宇間透著一絲疏離與拘謹。

「初見,今天回來這麼晚?」貝利迎上前。

「外面太熱,我等黃昏才出門。阿葉有幫忙下廚嗎?」她語氣溫和,卻保持距離。

「我只會添亂啦。你先去洗手,待會大家一起吃水果。」阿葉笑著說。

初見微微點頭,將菜籃放在櫃台,默默走進廚房。

「她是旅館主人的女兒,最近才回來幫忙。」貝利低聲向我們解釋,「個性內向,但做事細心。等你們熟了,她會帶你們去後山看最美的日落。」

我心裡悄悄浮起好奇。初見——這名字倒像小說裡才會出現的角色。我低聲問家姐:「你覺得她特別嗎?」

「挺像你小說裡會寫的人物,安安靜靜的,有點距離感。」家姐輕搖紙扇,瞥我一眼,「你這表情,是不是又在打什麼創作的主意了?」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像藏著一段故事。」我舉起雙手,無辜地笑。

傍晚時分,夕陽斜斜地懸在屋簷邊。旅館後院的花園成了阿葉和貝利泡茶的「據點」,我們也被邀請過去,一起曬曬太陽。

「香港的弟弟、姐姐,來喝杯台灣高山茶。」阿葉遞來茶杯,語氣溫和。

「謝謝。」我雙手接過,輕輕捧著茶杯,目光卻被遠處花圃邊的身影吸引——初見正蹲在薄荷葉旁澆水,動作輕柔。

「那女孩平時很安靜吧?」我低聲問貝利。

「是啊,她的故事,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貝利笑了笑,話裡藏著些許深意。

我不由得多看了初見一眼。這個名字,彷彿預示著某種美麗的相遇?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細長。家姐靠上我的肩膀,輕聲說:「弟弟,你有沒有覺得,這座旅館像一首慢歌?」

「嗯,忽然覺得,不用急著長大了。」我輕聲回應。

她笑著點頭,肩膀也隨之放鬆下來,彷彿卸下了什麼重擔。

夜色漸濃,旅館的燈光一盞盞亮起。我們回到客房,推開窗,遠山的輪廓在橘紅的晚霞中若隱若現。新的一天在異鄉緩緩落幕。這趟旅程,是一場療癒,也是屬於我們姐弟的療傷時光。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中浮現一個念頭:在這座陌生卻溫暖的地方,我們的失落,是否正一點一滴地被撫平?也許,明天會有新的故事,靜靜等著我們……

「柏承,你可以不要一直盯著那個女孩看嗎?搞得好像小說裡的窺探狂。」家姐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語氣帶著一絲戲謔,目光卻也沒離開正在花圃裡澆水的女孩。

「我哪有一直看?她叫初見對吧?我只是覺得,這名字挺特別的。」我小聲回應,視線卻又不自覺飄了過去。

「你的『只是覺得』最後通常都會變成一篇小說,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家姐斜睨我一眼,嘴角藏不住笑意。

「要不打個賭?如果我沒靠這個靈感寫出一個章節,你幫我約鍾先生去大學門口等你三小時。」我故作正經,話一出口自己差點笑出來。

「少來,自己沒本事交女朋友,還想拉我下水?」家姐把茶杯輕輕往桌上一放,眉眼卻盈滿笑意。

正說著,阿葉突然揚聲招呼:「初見,來啦!來認識一下新朋友,香港來的!」

「好啊。」初見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冷靜的溫度。她走過來,把手裡剛摘的薄荷與迷迭香葉輕輕攤在我們面前。

「這些是早上剛澆過水的,想聞的話,可以摸摸看。」她將葉子往前推了推,目光短暫落在我手背上。

「謝謝,味道很清新。」我下意識捻起一片薄荷,指尖微微發涼。

「你們是第一次來台灣嗎?」她抬眼望我,語氣平淡卻不失禮貌。

「對,小時候跟父母來過台北,但墾丁是第一次。」我回答,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緊繃。

「墾丁啊,四季都差不多——夏天熱,冬天還是熱。」她嘴角輕揚,帶點自嘲,「不過人安靜些,不像香港那種整天趕時間的日子。」

「你是本地人?還是以前住外面?」我忍不住問,总觉得她身上有種與這地方若即若離的氣質。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偶爾寒暑假才去台北找同學。」她撥了撥額前的髮,「家裡經營旅館,家族生意,很難真正離開。」

「那,有想過去大城市生活嗎?或者,走得更遠一點?」我放緩語調,怕顯得冒昧,卻又無法壓下好奇。

「有啊,只是總覺得走不遠。」她頓了頓,轉而問我,「你呢?香港的生活壓力不小吧?」

「壓力確實大,但也不全是壞事。我常靠寫故事紓壓,有時候幻想能創造另一個世界,現實反而沒那麼沉重了。」我笑了笑,攤了攤手。

「你是作家?」她語氣第一次有了波動,眼睛微微亮了起來。

「寫小說、散文,偶爾接些案子維生。」我點點頭。

「那你有寫過這種小城鎮、大家庭的故事嗎?」她忽然認真看著我,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想過,但總覺得體會不夠深。香港太都市了,這裡的人情味,我抓不太準。」我老實說。

「我看你適應得還不錯。」她嘴角浮起一絲淺笑,「剛才你跟你姊說話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外地人,倒像在這長大的。」

「家姐天生適應力強,我靠她罩著。」我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啜了口茶。

「你們感情很好。」她輕聲說,語氣像風掠過葉尖,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能因為父母不在了,才特別親近吧。」我低聲回應。

「我懂.....」初見沒再多說,只是靜靜看著我,眼神裡浮起一瞬難以言喻的共鳴。

我們突然都不說話了,只剩下手邊薄荷香氣瀰漫。我心裡一陣慌,不知該不該繼續話題。

「啊,我要去後廚幫忙了,等下樓上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找管家。」初見站起身,背影纖細。

「等一下,妳是主要負責旅館的行政?還是廚房?還是什麼都得管?」我想再搭一句。

「什麼都做,每個人都這樣,這裡沒有人特別輕鬆。」初見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透著幾分堅毅。

「很厲害,我家姐要是來,大概天天都要對帳單吧?」我笑著看向旁邊的詠恩。

「我絕對會下班時間一到就關燈,這種生活太累,不適合我。」家姐一臉嚴肅。

初見微微一怔,目光停在詠恩身上,彷彿真有些羨慕她那種說走就走的從容。

「你們要是累了,可以去前院的搖椅躺一會,晚上有星星。」初見的語氣終於柔和了些。

「謝謝,等你不忙,一起賞星好嗎?」我下意識問出口。

「我不太看星星,不過有機會的話,可以陪你們走走。」她的聲音輕了下來。

「好,說定了。」我點點頭。

初見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我們的小桌。

家姐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人家?」

「沒有啦,只是覺得她很特別。」我低頭搔了搔後腦。

「那就多聊聊,別整天只會在腦子裡寫小說。」家姐拍拍我的肩膀。

夜裡,旅館安靜下來,客人三三兩兩聚在小客廳閒聊。阿葉抱著民謠吉他,輕聲哼著一首老歌。一盞盞黃光燈火,把空間映得格外溫暖。

「柏承,要不要一起去前院坐坐?」家姐問。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去院子晃一圈。」我笑了笑,「你要不要先休息?」

「我就在客廳看會電視,你別走太遠。」家姐叮嚀。

我推開旅館前門,小徑旁的夜香樹正盛開著細小的白花。前院那張月亮形的搖椅靜靜地擺在那兒。我剛坐下去,忽然看見初見從側門走出來,髮梢還帶著些濕氣。

「你怎麼還沒休息?」我開口。

「家裡長輩睡得晚,我想出來吹吹風。」她坐到搖椅的另一端,雙手輕放在膝上,神情有些疲倦。

「這裡晚上真的很安靜,跟香港差很多。」我抬頭望著星空。

「你會想家嗎?」她問,聲音比先前柔軟了。

「其實不會。這裡反而像回到小時候——空氣、花香,每一樣都讓人想多待一陣。」我誠實地說。

「你每次旅行,都這麼快適應嗎?」她偏頭看著我。

「不是的。以前出外工作,常常很難融入,但這裡……很舒服。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平和,也許……是因為你。」說到最後,我忽然停住。

「因為我?」她微微挑眉。

「呃……如果沒有你帶路,我和家姐大概就只是普通觀光客,不會知道這些細節,也不會體驗到這麼多在地的生活。」我連忙補上理由。

「想找個理由說自己不想走,就直說嘛。」她嘴角微揚,神情竟有些調皮。

「可能真的有一點。我喜歡這種慢下來的感覺。」我微笑,心跳卻悄悄加快。

「你說你寫小說,有寫過關於遠方的故事嗎?」她換了個輕快的話題。

「有。大多是半虛構的,有時也會用旅行的經歷當素材。」我忽然靈機一動。

「要不要……我把《遠方星星》那個章節念給你聽?」我輕聲問,「如果你不覺得尷尬的話。」

「好啊,念吧。」她輕聲應允,神情竟真的靜了下來,專注地望著我。

我打開手機備忘錄,低頭翻找存下來的那篇短文——《遠方星星》。

「『這個世界太喧嘩,直到兩顆疲倦的靈魂在夜色下相遇。她坐在陌生城市的長椅上,耳邊只有蟲鳴與微風拂過。男孩陪她等星星升起,兩人誰也沒先開口,因為不需要語言,夜晚自會替他們對話。』」

「……你寫得比我想像的還要溫柔。」初見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香港太吵了,我一直幻想有個像這樣的地方。你覺得,現實裡還會有那樣的感覺嗎?」我抬頭望向她。

「會吧,只要你願意慢下來。」初見極輕地回答。

我們同時長長呼出一口氣,不約而同笑了。

「你家姐,也很愛管你吧?」初見忽然主動問,我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

「她不管不行啊,父母走後一直都是她照顧我。其實,我很幸運,有家姐陪我長大。」語氣裡不自覺多了點感慨。

「那你一定很會照顧人。」初見的聲音柔和了下來,「如果是我,可能會越來越封閉。家裡人太多,我很怕那種麻煩的感覺。」

「你一點都不像怕麻煩的人,反而覺得你很有耐心。」我誠懇地說。

「耐心是被時間逼出來的,沒什麼好炫耀的。」初見苦笑了一下。

「我覺得你很了不起。就算家人壓力再大,你還是能保持溫柔,這真的不容易。」我由衷地說。

「你又懂這種溫柔?」她仰望星空,語氣輕得像在自問。

「不全懂,但我在小說裡寫過。有些角色明明很堅強,可最後還是會流淚——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想逞強。」我緩緩說出口。

初見沒回答,只是盯著頭頂搖曳的樹影,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什麼。

「你回香港之後,還會繼續寫這次的旅行嗎?」她輕聲問。

「如果可以,我想記下每一個細節。但我怕自己的文字不夠溫柔。」我低聲說。

「只要別太煽情就好。」她微微一笑,帶點調皮,「我其實不太喜歡情感太重的故事。」

「那我得多學著寫『留白』,學你這種忽冷忽熱的筆調。」我開玩笑道。

「你怎麼知道我忽冷忽熱?」她側過頭,眸子裡閃過一絲興味。

「因為你每次說話,總先保留三分,再一點點靠近。」我認真回答。

「那你喜歡這樣嗎?」她的語氣竟有了一絲認真。

「我……其實很喜歡。那種留白讓人期待,也讓人可以慢慢靠近。」心臟微微一緊,我感覺自己正說出某種接近真心的話。

初見抬頭看著我,兩人對視幾秒,她才緩緩移開視線。

「你應該跟很多人都聊得來吧?」初見問。

「其實不是。我挺慢熟的,真正能聊得深入的沒幾個。你可能是第一個這麼直接問我感受的女生。」我微微笑了笑,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嘲。

初見嘴角輕揚,笑意藏在眼底,「那你現在壓力大嗎?」

「比寫小說還難。」我坦白地嘆了口氣,「我習慣把感情寫進故事裡,現實中卻很少說出口。」

「那就慢慢來,別急著當主角。」她的聲音輕柔,像夜風拂過樹梢。

我們靜靜坐著,誰也沒再說話。夜風微涼,前院散發著雨後泥土的潮濕氣息,遠處星空低垂,彷彿與這小鎮的寧靜融為一體。

一陣腳步聲打破沉寂,阿葉從屋內走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杯熱茶。

「你們兩個小年輕還不睡啊?」他笑著開口,濃濃的台灣口音在夜裡顯得格外溫暖。

「聊聊天,挺舒服的。」我回他。

「香港來的,會不會覺得這裡太安靜?」阿葉雙手插進褲袋,眼睛笑成一條線。

「嗯,安靜得像回到學生時代。」我笑了笑。

「對啊,我年輕時也愛晚上出來吹風。戀愛啊、夢想啊,好多事都是在這樣的夜晚發生的。」阿葉望向遠處,語氣裡多了幾分懷念。

「你也有過戀愛故事嗎?」初見好奇地問。

「當然有啊,只是老了,故事也舊了。」阿葉笑出聲,「不過現在啊,最喜歡看你們年輕人談戀愛。」

我和初見同時一愣,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臉上都浮起一陣熱意。

「好了好了,晚安啊,別聊太晚,明天還有一整天行程呢。」阿葉揮揮手,轉身往屋內走去。

「晚安,阿葉叔。」我揚聲回應。

夜風再次吹起,帶著泥土與草木的氣息,輕輕落在兩人之間。

夜漸漸深了,初見伸了個懶腰,輕聲說道:
「我明天一早還要起來準備早餐,先去睡了。」

「那……妳明天要早起,要不要我幫妳收拾?」我試著找個理由多留一會。

「不用啦,你是客人,不是員工。」初見搖搖手,嘴角微揚,「不過,明天早餐如果你幫我切水果,可以加你一分。」

「那就這麼說定。」我笑了。

初見轉身,臉上掠過一絲頑皮,「別起太早,一會被你嚇到太多香港正經人我可不管喔。」

「我明天一定掛著最溫柔的笑,絕不嚇到你。」我信誓旦旦地說。

她「嘖」了一聲,走回房去,那背影大概是我見過最帶態度又最溫柔的模樣。

夜裡,我望著空蕩的小院,腦海裡反覆浮現今天與她的一來一往。我坐在搖椅上,久久不願起身。遠處旅館的燈還亮著,像在等著什麼故事發生。

「柏承,這裡值得寫一個新的小說。」我低聲自語。

我站起身,直覺這被風吹拂的寧靜,足以療癒一切傷痛。心裡悄悄萌生一個念頭:也許,這場旅行會讓我學會什麼是真正的靠近與等待。

回到房間時,家姐已經睡著了。她的睡顏意外柔和,白天的疲憊與安心,彷彿讓她變回那個從前的小女孩。手機還開著,螢幕上停著一條未送出的訊息:「弟弟,認識新女孩沒?」

我忍不住偷笑。明天,或許還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故事等著我。

夜色裡,我輕輕拉上窗簾,想著明早該怎麼在早餐桌上自然搭話,怎麼在不尷尬的情況下,繼續靠近那個叫初見的女生。枕邊傳來家姐細微的呼吸聲,旅館外的夜風仍夾著海的氣息。我翻了個身,心裡默默排演著明天的開場白:「早餐要不要加點果醬?」還是「初見,今天換我幫你切水果吧?」

我忍不住笑了,像個初入校園的學生,對異鄉和新朋友充滿期待,又帶著點莫名的緊張。這份溫柔的平靜,讓我在微悶的夏夜裡,很快沉入夢鄉。

隔天一早,天還沒全亮,我便被樓下廚房傳來的輕微聲響驚醒。窗外天空泛著魚肚白,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我輕手輕腳換好衣服,怕吵醒家姐,悄悄推門下樓。

「早。」我走進廚房,看見初見正低頭切著蘋果。幾縷晨光斜映在她額前,襯得她格外恬靜。

「咦,你起這麼早?」她手中的刀頓了一下,回頭看我,眼神裡有些許驚訝。

「睡不著,怕錯過墾丁最好的空氣。」我微笑著走近料理台。

「那要不要試著幫我一起切水果?」她歪了歪頭,遞來一把小刀。

「當然。」我接過刀,手心卻微微冒汗。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這麼早、這麼主動地參與別人的日常早晨。

我們一邊備餐一邊閒聊,話題輕輕掠過彼此的心。她忽然問:「你是真的會做菜,還是只會裝忙?」

「我會煮方便麵、炒蛋和番茄。」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跟我爸有得比。」她笑出聲,語氣竟比昨晚溫柔許多。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旅行真正的意義,或許就是遇見這樣一頓平凡的早餐。人的故事,往往在不經意的清晨悄悄展開。而我,很期待能和她,寫下更多屬於我們的章節。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二章-完